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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61 塔上觀婿

  園墅內的木塔上,一名(身shēn)穿王袍的少年臨窗而坐,在其對面則恭然立著一名侍女,正是那個負責引領沈哲子的健談侍女云脂。

  云脂神態雖然恭謹,語調卻是極快,從(殿diàn)中見到沈哲子開始,一直講述下去。少年的言談舉止乃至于神態,在這侍女口中都一一被道出。但因描述的過于繁瑣累贅,那王袍少年神態之間頗有幾分不耐煩,也不制止這侍女的講述,只是視線已經轉移到窗外。

  他所在這個位置視野極好,由這里可以將整個莊園景致收入眼底,從這里不只可以看到高僧竺法深講經的小樓,甚至還能遠眺到外間河畔竹臺上的清談。對于自己不能(身shēn)臨其境與人同樂,少年心內雖有不滿,卻也不方便流露出來。

  待其神游物外良久,視野收回時,侍女云脂才終于講到沈哲子行到小樓下聽經,自己則被傳喚來到塔上,話語才終于告一段落。少年見侍女住口,下意識問道:“還有沒有遺漏?”

  侍女云脂臉上浮現些許紅暈,繼而才垂首道:“尚有一點與婢子有關…”

  “一并道來。”少年擺擺手示意道。

  聽到吩咐,侍女云脂才有些羞赧的道出沈哲子夸贊她口才這一節。聽到這話,少年忍不住笑一聲,說道:“這位吳中玉郎,還是一位憐惜美人的雅趣者。”

  這少年便是東海王司馬沖,眼前這個云脂在他王府中倒也是一個姿色頗為出眾的侍女,只是太過于健談,稍欠女子該有的溫婉嫻靜,因而不留王府,被發配來這尋常少有人來的東郊莊園內。

  “沈氏郎君確是一位識得顧及人所感的有禮君子。”云脂下意識評價道,沈哲子對她的贊許還是讓她頗感受用的。

  “左太沖貌不驚人,他是在暗笑你容貌粗鄙呢!”

  塔內突然響起一個清脆聲音,那侍女云脂嚇了一跳,捂住(胸胸)口轉頭看去,只見一名年紀不大、(身shēn)穿直領絲袍的少年人自內室中行出。雖然束發作男子裝扮,但觀其臉頰粉潤,額頭光潔細滑,五官玲瓏精致,分明是一個最多十歲的小女童。

  見這小女童行出來,東海王便長(身shēn)而起笑著迎上去:“興男,這三人如何談吐風度,你都已經聽過。我答應你的事(情qíng)已經做完,是否可放我離開?”

  興男公主行至房間中,聽到東海王的話,秀眉微微一蹙:“王叔似是極不樂意幫我一次?”

  “哪有此事,只不過今次我私帶你出都來,心內實在惶恐難安。若被皇后知曉此事,責難我倒可一人承受,卻擔心你受殃及啊。既然該知道的事(情qíng)已經聽過,我現在就安排人送你回城吧?”

  東海王苦笑著說道。

  “我不走!只聽旁人說幾句,我又怎么知道他們是什么風貌?就如那吳興沈哲子,不過巧言夸贊幾句,你家這侍女就諸多美言。若不親眼見一次,旁人口中聽聞,我又怎知有幾分真假!”

  那侍女云脂得知眼前女童(身shēn)份,心內已是一驚,待聽到這里,忙不迭跪在地上顫聲道:“婢子不敢欺瞞公主,所言句句屬實,絕無粉飾過譽…”

  興男公主行至云脂面前,說道:“抬起頭來…你也生得不丑,那沈哲子怎么把你比作左太沖。你自己還沾沾自喜,真好笑。”

  云脂垂首道:“婢子所言沈氏郎君種種,只是自己所觀所見。至于沈氏郎君是毀是譽,亦不敢深加思量…”

  “你的話倒是真多。”

  興男公主點點頭,又上下打量那云脂一眼,轉頭對東海王說道:“王叔,把你這侍女送我罷。我(身shēn)邊也正缺這么一個能言者,以后與阿琉再有糾紛,正要讓這么一個能言之人替我在母后面前講述。”

  “你要什么,我哪敢不(允yǔn)。只是,我帶你出都已經非分,你可千萬不要再顯跡人前。”

  東海王連忙點頭應(允yǔn),神色卻又有幾分苦惱道:“至于你的婚配之選,自有宗中長者權衡取舍,你又何苦自己強看一眼。”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卻是有些不悅,繼而忿忿道:“父皇、母后觀我生厭,要把我強許人家,我也不樂意再賴在他們眼前。只是要去到哪一家,憑何要旁人替我拿主意?若見這幾個都不合我心意,一個一個都(射射)死他們!”

  東海王聞言大汗,不知該如何應答這彪悍話語,視線投向塔下眸子便是一亮,唯恐天下不亂對公主招招手:“興男你過來看一看,那沈家子似與王氏起了爭執。”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頓時有了興趣,連忙行至窗前,探出頭去往下看,卻又被東海王往回拉了一拉,怕被塔下旁人看到。待找到一個合適的視角,興男公主才指著下方問道:“那一個穿青袍的是沈家子?王家又是哪一個?咦,王家那幾個是打算以多取勝?哈,明明比人大了那么多…”

  塔上雖然看得清楚,但卻聽不到下方人語,看了片刻后,興男公主心內好奇更熾(熱rè),頭也不回擺擺手對云脂說道:“你快下去,他們彼此都說了什么,打聽清楚來回報!”

  侍女云脂急匆匆下去,而此時由塔上看下去,沈哲子已經被眾人團團包圍住,似是在承受交口指責。看到這一幕,興男公主便有幾分不悅:“那沈家子好歹都是父皇屬意者,他們這些人一起凌弱,實在有欠風度!”

  “今(日rì)賀客多為僑人,那沈家子乃是吳姓,彼此之間自然難和睦。”東海王干笑一聲解釋道。

  興男公主卻皺眉道:“那張家子不是也來了?他也是吳姓,看到鄉人受困怎么也不幫助?真是沒有擔當,今夜就先(射射)死他!咦,那沈家子又說什么?”

  沈哲子倒不知遠處還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聽到眾人交口指責自己表里不一,巧言令色,并不急于反駁。只是沉默著等眾人漸漸沒有了新的說辭,然后才指著(身shēn)前不遠處的竺法深笑語道:“深公佛理確是粗淺,言法諸多卻難消人戾氣,教出了一群執于口舌逞威的淺薄之人。”

  聽到如此不客氣、無敬意的大話,周遭氣氛更如沸騰的油鍋一般,對沈哲子的言辭攻勢又掀起一波浪潮來。(身shēn)處這(騷sāo)亂中心里,沈哲子仍是處之泰然,仿佛眾人所詆毀斥責的并非自己,心內反而一哂,如此群(情qíng)激涌環境內,這些人卻只是鼓動口舌,連挽起袖子作勢動手者都沒有一個。這樣的戰五渣,再來一打沈哲子也不懼。

  那竺法深聽到沈哲子的話,眸子轉為幽深起來,且不說他名望資歷擺在這里,只是眼下這個年紀被一個少年指著作不屑狀,心內已經不能淡然。

  不過見沈哲子在眾人言辭圍攻下仍能保持悠然姿態,心內倒是一奇,他抬起兩臂示意眾人稍安勿躁,然后才上前一步微微一笑:“佛法自是精深奧義,我能擷者不過一葉,言于人者又只一角,豈敢言精深…”

  聽到這里,沈哲子便環視眾人一眼,笑語道:“你們也聽到,非我妄言深公淺薄,法師自己亦有同感。”

  “貉子實在無禮!深公此言不過自謙而已,憑你如此短智之人,又能知多少佛法精意?狂妄大言,狂悖人前,真是恬不知恥!”

  “我知我非我,亦知人非人。但求茍(日rì)新,(日rì)(日rì)新,從不抱殘守缺。”

  沈哲子微笑道,然后望著竺法深:“深公或覺我言有狂妄,彼此已是殊途,我亦不求相知。此前所頌之偈已是舊識,當我起(身shēn)而去時,已有新得,不知深公可愿一聞?”

  竺法深雖然已是沙門信眾,但其實亦未能完全堪破意氣,否則完全不必自小樓上行來,聽這少年言辭非己,心內已經隱有不滿。待聽到這里,更覺這少年確是無禮之人。

  佛法精義,就連他都要枯坐苦思,沉吟斟酌良久,始能有一二心得。這少年先前一首佛偈或有幾分偶然僥幸得之,確是工整,就連他也只能從其行為將之撼破,但若說這么短時間能更有優于先前所得,那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

  沈哲子倒不管旁人信或不信,反正都是現成的東西,張口就來:“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原本有些嘈雜的環境,因沈哲子道出這二十字的佛偈,氣氛陡然寂靜下來。原本單獨聽到這一首佛偈,或能有所感觸,但不至于過于心驚。可是在眾人皆已認可前一首佛偈的(情qíng)況下,再聽到這一首,便如平地生風,江潮驟起,境界陡然躍升到一個全新境界,一時間竟無人開口。

  尤其那個竺法深,在聽到這首佛偈時,仿佛一道驚雷于耳邊驟響,又如醍醐灌頂一般,整個人都呆在了當場,越是咂摸,越覺得這首佛偈似有無窮盡之意,就連他心中許多疑難都豁然得以貫通,而許多業已打磨成熟的觀點,也都被碾壓而過坍塌下來!

  看到場中眾人聞者今皆愕然,沈哲子會心一笑。

  時下盛行的佛教般若宗,本就是禪宗的前(身shēn)。而這兩首佛偈所所牽涉出來的六祖慧能與神秀和尚,各自都為后世禪宗開一派之論的宗師人物。無論是否信佛,對這一樁公案或多或少都有耳聞。

  菩提本無樹,可以說是將禪宗般若(性性)空闡述到了極致,單單憑這二十個字,時下這些高僧,有一個算一個,都要在沈哲子面前低頭。

  眼見那竺法深仿佛頓悟一般沉吟不語,沈哲子才不會給他悟道一般爽快體驗,無論這和尚是不是瑯琊王氏之人,既然架秧子起哄,那自然也沒有什么客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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