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前,主持人用仿佛“能讓敵人肝膽俱寒”慷慨激昂的聲音唱幕,“尊敬的各位領導、各位來賓、親愛的老師和同學們,在這收獲希望,展示青春風采的季節里,我們歡聚一堂,讓我們將歌聲舞蹈織成樂聲的海洋,讓歡歌笑語傳遍大江南北…市一中初中部文藝匯報演出…正式開始…”
演出拉開序幕。
第一個節目是初一年級大合唱我的祖國,稍顯稚嫩的合唱卻不失這首歌的雄壯遼闊,雖然這個年代的音響效果并沒有那么好,雖然每個穿著白襯衣打著紅領巾的學生臉上涂得像是猴子屁股,但卻令程燃仿佛一下子看到了自己的當年。
那些尚對世界的一切充滿著希望,充滿著新奇和無防備接納探索的年華,而現在的他,雖然身體依舊年輕,但靈魂卻有著洞穿了過去未來的蒼老…他的青春早就遺留在了這里,就在這片歌聲和老式的禮堂凝固的光陰之中。
當你重回當年,還能為一個鼓勵受寵若驚,還能為某次比賽獲得名次,亦或者僅僅只是拼搏過而感到熱血沸騰嗎?還能記得第一次離家遙遠,那種開拓未來的激情和分離的愁緒,能回想起第一次表白,四肢發麻的緊張和擂鼓一樣的心跳嗎?
很難再找回曾經的那種感覺了吧。
所以有且僅有的第一次,才那么的彌足珍貴。
看到那一張張年輕的臉,程燃突然感到很羨慕。
他干脆在最靠近舞臺的第一排邊緣找了個臺階坐下,欣賞一個個節目在眼前流轉。
姜紅芍出來了,其實普遍而言整個會堂上面還是很有秩序的,大部分的學生此前都是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看節目,只有在小品笑點的時候,會爆發出全場雜亂的哄笑,其他的掌聲啊,隨著節目的起落都是大致整齊的。
先是有人幫忙搬來樂器和凳子,琴曲獨奏的姜紅芍走出坐下后,很多喝彩聲就從四面八方涌現起來了,先帶動了一波高潮。
是的,程燃的記憶中,似乎是有姜紅芍這么一幕的,但那個時候他記得自己提前溜出了班級的劃定方位,梭在會館的末尾后排,和俞曉幾個人去外面買些吃的溜達了大半個演出時間才回來,回來就看到了姜紅芍演出收尾的時候,那時只是遠遠的看著,就像是周圍這些人一樣。
程燃被她的那股認真和投入所吸引了,悅耳的音樂在她指尖的律動中跳躍而出,時而小橋流水嗚咽泉水叮咚,時而金戈鐵馬野火燎原蓬蓬大鼓,時而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時而長亭孑駐漁歌唱晚。
有那么一時刻,大家感覺就像是看到一幅幅畫面,一個女子將軍指揮千軍萬馬沖鋒陷陣,而又在戰事稍歇的時候,著一席素衣紅裙行走煙雨樓臺之中,眼神悲憫蒼生。
音樂在激昂和纏綿交替,奔向頂點的高潮中戛然而止,人們只覺得精神一空,還未能從樂音拔高的情緒中舒緩過來,工作人員陸陸續續上去搬琴,姜紅芍起身鞠躬。
人們爆發出熱烈無比的掌聲。
校長周韜在第一排坐著,不住點頭,“雖然現有的文物研究資料不足以讓我們完完全全還原出古箜篌的技術,但這種現代箜篌,彈到精妙處,也還是能夠讓我們一窺古時之神韻的!能彈成這樣,至少就要有古箏和古琴的功底,畢竟現代箜篌也是基于這些研制的新樂器嘛…”
然后程燃聽到四周圍就有不少打聽的聲音。
“那是誰啊…”
“初三一班的…紅芍,姜紅芍…”
“噢噢,以前見過…還有這樣的才藝…”
“啊啊…憑什么最后要畢業了才發現她啊…”
“那有什么,考上高中了,還是在一中,不就能見了嘛…”
“決定了,高中我要追她…”
“省省吧…”
四周圍窸窸窣窣的聲音,即便接下來又過了幾個節目,討論還沒能禁絕。
直至臺上出現個人獨唱,七班的一個瘦弱男生,手插進褲兜,一臉憂郁的用粵語唱著,“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飄過,懷著冷卻了的心窩漂遠方,風雨里追趕…霧里分不清影蹤…”是一首海闊天空,這首歌是港都93年發行的歌曲,熱度很高,一時讓很多人跟著哼唱,沉浸了進去。
但這個男生偏偏在副歌部分“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破了音,引發一陣笑聲,有人評價,“寶氣!好傻!”
但立即就有人反駁,“笑什么…換你們敢站上去不?”
俞曉從那邊找了過來,低聲道,“下下個節目就是我們班了,一會幫忙搬一下前面那個小品的課桌和椅子就行了…給我們班提前騰出空間。”
獨唱之后的小品在笑聲中結束,程燃也就起身,和俞曉以及班上還有幾個男生幕布后的桌子,經過后排站著的一群女生邊的時候,蘇倩啊,張小佳等一干古裝女生紛紛小聲道,“謝謝!”
似乎受了這些話的刺激,幾個男生簡直身輕如燕,恨不得展示力拔山兮的氣魄,提著桌椅板凳小跑就下去了。
張小佳看著程燃的背影,對前面白衣的楊夏道,“其實程燃還是不錯的。”
上場還有最后的幾十秒,在張小佳的話語中,楊夏的眼神落向程燃,那個身影搬著一把椅子,漸漸消失在幕后陰影中。
程燃把椅子搬到了指定地點,重重疊疊的,這個時候突如其來,似乎瞥到了一個熟人,是江川。他正在后臺音響控制室那里面,打開窗戶,對程燃指手畫腳。
江川拿起手上的索尼walkman,打開艙蓋,取出一盒磁帶揮了揮手。
程燃皺起眉頭,不明白他啥意思。這個時候音樂已經響起,他們四班的月亮湖舞蹈開始,舞臺上光彩迷離,音樂鼓噪著耳膜。
程燃對他招了招手,示意他有事過來說。
但看到不知江川是不是誤會了手勢,人又回到了音樂控制室里。
估計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演出完了他自然會找上自己。
而江川確實是誤會了,他其實是在作最后的確認,他拿出磁帶后,程燃并沒有過來阻止,甚至沒有類似的動作,也就意味著,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
可真的可以嗎,真的要繼續嗎?江川還是覺得太大膽了,估計也只有程燃這樣的家伙敢如此。他最早時也去找程燃和俞曉確認過。
“咱們那個計劃…還要實施嗎…總覺得,總覺得有些冒險…”
俞曉當時當著程燃面怎么說的:“有什么冒險的…程燃誰啊…一定能成功的!”
為了最后確認,在這最后倒數計時的時刻,江川剛才還把磁帶拿出來了,程燃那邊也沒有制止啊…那就是,按計劃進行吧!
想到這里,江川內心莫名燃燒了起來。
想來很多人在初中最后的時期都希望轟轟烈烈一把,但大部分人都平平淡淡,還是程燃,真心讓人佩服啊…
要是真的能成功…江川看著舞臺上那個靚麗的白色身影,不由自主的緊張而又激動了一下,那這件事就完美了!
盡管看過了排練,但是真正在舞臺上,楊夏和四班女生群體的月亮湖還是有很大不同的,女生們為了這個舞編排了一個月,誰都希望在中學最后的時刻留下最好的注腳,展現出自己最好的一面。
舞臺上,女生們翩躚起舞,精髓的是女孩們排成兩排云袖拂舞,而楊夏的白衣在其中穿花蝴蝶般跳躍,她的步伐時而輕快,時而緩,時而急,紗裙勾勒出的長腿不經意就顯出具體輪廓,讓許多春心萌動的男生喉結急促起伏。
音樂到了婉轉的尾聲,眾女孩們紛紛向中央集中,而后水袖撥舞,模擬水泉之勢,楊夏在最中心,寓意純潔,雙膝跪地,身子仰向后方,兩條白袖拋向天空,身子向后弓,少女的體態婀娜多姿,這幅場景定格。換來的是熱烈的掌聲。
俞曉抱著一大捧花箭步趕來,直接塞進了程燃懷里,“快快快!上去獻花!看你的了。”
程燃沒反應過來,俞曉就焦急指著臺上,“快點!要謝幕了!”
然后在后面連推帶攘。
獻花倒也沒什么,每個節目完結的時候,一般也會有人往上涌,有班級上給自己班節目安排的,也有主動的,有時候也會掀起臺下起哄的笑聲,收到花越多,顯然也越受歡迎。
程燃以為這大概也是班上安排的,送捧花上去倒也無所謂。于是他提著花束就向上走。
這個時候串詞的主持人也從旁邊過來,節目開始撤了,四班的女生們也都在朝后臺走了,只有楊夏在最前面,看到程燃登臺獻花,也就理所當然的停留了一下。
突然燈光暗了下來,一道追光落在了上臺的程燃身上。
那是從天而降的白熾光圈,瞬間程燃有點懵。
這個時候,他也看到了楊夏的臉,上面寫滿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而后與此同時,音響那邊傳來一陣雜音。
江川本就是學生會的,文藝匯演管理播放音樂的就是他。會館是有人專門操作這些設備,不過具體的演出音樂安排還是聽學生會這邊的。所以江川讓追光落在程燃身上,把磁帶送進了播放機里。
一陣舒緩的音樂傳來。
然后以這樣的音樂為背景,程燃原本向楊夏去的腳步驟然停住,但已經來不及了,他此時距離楊夏最多不過三米,然后從擴音器里,響起來的是貨真價實,他普通話朗誦的聲音。
“我如果愛你——
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癡情的鳥兒 為綠陰重復單調的歌曲。
臺下陸陸續續的議論聲響起,“什么啊…”
“為什么會念詩,還是情詩?難道——”
“那女孩是四班班花,楊夏。這個叫程燃…就是那個和老師打賭的…”
“嘩!有沒有搞錯…”
人聲窸窸窣窣,潮汐般越來越劇烈。
朗誦繼續。
“也不止像險峰,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云里。
楊夏,這首詩代表我的心意,送給你!”
這是什么鬼!
程燃整個人都魔怔了。
因為光打在他身上,此時的程燃除了能看到近在咫尺的楊夏之外,是看不到舞臺下面的情況的,那里是一片片黑壓壓的黑潮,但程燃知道那些都是人,他的耳朵里,盡是四面八方爆發的“噢喔——”這樣轟動的聲音。
第一排的校長周韜,略有些訝異的張了張嘴,最后還是什么話都沒有說。
一干教職員工,看著臺上的程燃。有的人笑起來,“這些小年輕…”“這就是青春啊…”
江川,俞曉的神秘,磁帶…
程燃醍醐灌頂,一切,都串起來了。他也想起了記憶中最細微的那個角落。
是有這么一回事的…但那是在這場文藝匯演開始的前一個月,那個時候的程燃,就預計搞一趟大的,于是在俞曉家里,找來了成天在學校里拿著那臺Walkman不離手的江川,錄下了程燃打算在這場文藝匯演上寄托表白的詩歌,這首舒婷的著名情詩致橡樹。
然而這件事在前世是沒有發生的,這就像是一個玩笑,少年人心情激昂時一個突如其來的勇氣,就像是你知道那個女孩的電話,然后在一群朋友的起哄下,摁下一個個按鈕,卻在這串數字即將打過去和她通話建立聯系,即將聽到那個聲音的時候,猛然把話筒扣上。
前世的程燃,沒有勇氣,而類似俞曉這樣的死黨,也自然不認為他能夠成功。所以這件事并沒有發生,那之后自然而然就將其淡忘了。
誰知道他會重生,而重生之后的表現,又讓俞曉認定他有能力達成目標,甚至連江川都沒有懷疑,僅僅只是確認了兩次,便狠下心幫他了。
所以這件事,就這么陰差陽錯的出現了。
這算是…
自己把自己給坑了么…
程燃看著眼前先是震驚,而后臉色急遽變幻,眼淚水猛地溢出的楊夏,正準備解釋,楊夏一把摘下頭飾簪花。
也不顧發絲受到的拉扯和強行扯斷后披散下來的秀發,將簪花啪砸向程燃胸口。
簪花上的鐵器在程燃脖子上劃出幾道血痕,火辣辣的,上面的珍珠迸濺開來,凌亂落向地面,然后是她帶著哭腔喊出的聲音。
“程燃!你這個人怎么這么討厭啊!”
主持人就在他旁邊,話筒離得很近,于是這句話的回音源遠流長。
你怎么這么討厭啊…
討厭啊,討厭啊…
她一腳踹在程燃的大腿背上,即便穿的是舞蹈鞋,程燃也感到一陣鉆心疼痛,他皺了皺眉。
他看到楊夏的眼神,那是認為他破壞了她中學時代最美好景致的怨憎。
程燃一嘆,人生總有各種各樣的意外,但保證沒有一個意外像是眼前這樣離奇,前世的自己給后世的自己挖了一個大坑。
現在說什么也沒有用了。楊夏眼淚婆娑慢慢后退,轉身奪路而去。
主持人懵了,全校的喧嘩也在這一刻出現了一個停頓。
這是,表白失敗了么…
程燃在大腦對這場事件短暫的轉換和回應之后,探手伸向主持人。那女主持顯然還沒從變故中回過神來,就看到程燃一只手抓過來,話筒落在了程燃手上。
程燃捏著話筒,依然在頭頂那一束白光下,面對全場。
會場落針可聞。
教堂唱圣詩都沒這么肅穆。
停頓了一下,程燃已經換上了嚴肅臉,對話筒道,“作為四化建設的接班人,大家要以此為鑒…現階段要把心思和精力用在學習上面!剛才的保留節目上,我就給大家演示了一下,不好好學習早戀會是一個怎樣的結果…”
短短的靜默之后。
一瞬間,轟然的聲音再度炸開。那是會館幾乎每一個角落的前俯后仰。
“還能這樣…”一大幫人瞠目結舌。
李斬指著程燃,對身旁的章明,恨不得口沫橫飛,“你看他有多狡猾!章副校長,你看他有多狡猾!”
那些隔壁班又隔壁班的學生們一個個豎起大拇指,“程燃…這可真是…太穩了老哥你…”
“牛氣…這樣都能圓回來…”
“這蝦子太機智了…他是誰啊…也算轟轟烈烈了!”
也有人表示疑惑,“這難不成真是保留節目,兩人商量好的表演?”
“是假的吧…不過也太像真的了,剛才嚇了我一跳呢!”
“根本就是真的!”
臺下全程目睹了一切的姜紅芍先是愕然,又看到程燃從頭到尾表情的變化以及這番宣言,再也忍不住,“噗!”得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