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尼爾從感受和記憶中驚醒過來,注意力回轉到近前,看到了從焊點處斷開、只靠他和羅南用手撐著的欄桿,不免一怔。
但是,讓他跳出沉浸狀態的,絕不是“欄桿壓手”這種原因。他也感覺到了嘴里的血腥氣,這小小傷勢,無論是拉尼爾還是權敏赫,都不會在意。
真正的問題出現在淵區。
對一位超凡種,特別是在淵區建構了“固化構形”的精神側超凡種來說,時刻掌握淵區的動向,在永不停歇的風暴湍流中,窺見機緣和風險,是必修課。
淵區從來都是無序且狂暴的,所以與之對應,異常情況反而都是“秩序的建構或崩潰”。
這次,似乎還觸碰到極域?
拉尼爾的面孔變得分外嚴肅,出現這種情況,基本上就是確證:不久前,或者就是現在,發生了超凡種級別的沖突對戰。
噢,耿懷那事兒不算。
那甚至都算不上沖突,完全是單方面的羞辱。
想到這個,他眼皮又一跳。
或是氣機觸動的原因,身邊那位便在此時轉過臉來。拉尼爾保持面部平靜,及時將視線迎上去,與之對視。
剛剛吃了個悶虧,拉尼爾卻并無怨恚,起碼不會展現出來,甚至還要露出一個自嘲的笑臉。
羅南也在笑,多少有點兒心不在焉。
也是這次對視中,拉尼爾忽覺著,對方眼底有一團模糊的倒影,周邊又有磁光電火,繚繞盤結,似曾相識。
他眼皮微垂,壓下驚異。
看上去不太現實的景象,卻并非錯覺,而是超出閾值的高層級事件,在精神與物質世界的交界處,留下的痕跡。
某種意義上,也是當事者意志的集中體現。
入夢法深諳于此,拉尼爾更是此中大家。
所以,淵區極域的動蕩,是這位搞起來的?
一點兒都不意外呢。
“拉尼爾先生,還好嗎?”羅南倒是操心他的健康。只是一開口,形神結構深層氣機狀態,就有所暴露,潮涌潮落,起伏不定。
“倒還好。”拉尼爾好像是剛受到提醒,在嘴邊摸了兩下,信手揩去了唇角血痕。
其實他是借這個動作放慢節奏,讓自己有更多時間收集信息。
就趁著揩嘴角的空檔,拉尼爾抬眼,再看天空中那讓人印象深刻的磁光場域。因為它的存在,午后天空似乎多了一個難以修補的漏洞,里面則泄露出了更豐富的信息。
或許與淵區、極域的沖突事件緊密相關。可惜,拉尼爾在時空領域實在缺乏研究,掛一漏萬,解析不能。
他心中扼腕,又不免去想,如果厚著臉皮再去詢問,以羅南一直以來表現出的坦白態度,是否會得到一個正確答案呢?
心有所思,目有所指。
拉尼爾的視線又轉回來,正好又和羅南的視線對上,對面仍然保持笑容:
“如果沒事兒…拉尼爾先生,我這邊倒有事請教。”
拉尼爾略微偏了下頭,做出了疑惑的樣子。
這時羅南眼底的異象…其實是拉尼爾自身的感應淡去了,問題是那起伏動蕩的氣機,正愈演愈烈,而且那感覺倒是愈發熟悉且鮮明了。
事情還沒完!
所以羅南向他打問的事兒…
也是這個時候,箕城本體所在,公正教團的信息渠道向他提報了幾條最新的消息。
說是幾條,其實就是在極短的時間內連續發生的一系列事件。
前面有羅南的視線壓迫,拉尼爾也不能細看,一眼掃過大略,眉頭便是跳動。
羅南卻不管他如何感受,徑直問道:“拉尼爾先生對李維怎么看?他這個人經得住刺激嗎?”
拉尼爾此時掃過的條目便是:
深藍世界門戶疑似在南大西洋出現。
所以…
大概也覺得自己的表述不夠精確,羅南隨即做出補充:“我是說,那家伙突然面臨一些意外情況,會做出不理性的舉動嗎?比如直接掀起世界大戰之類?”
拉尼爾表情管理開始有些困難了,只覺得剛才失諧的形神框架,似乎又有復發,怎么都不是個勁兒。
理論上,問出這種話的,才真具備“掀起世界大戰”的想法吧?
“羅教授這么問…”
他拉長聲音,又一心二用,關注消息條目的細節,大概是說:
大西洋南部洋面,有“妖星”躍升,并伴有雷電大風天氣。初步判定為超凡級別沖突,且由于“妖星”模樣和上個月哈城事件極為相似,所以大膽評估為“深藍世界”相關事件。
四舍五入,說是“深藍世界”入口在那片海域出現,也沒毛病。
只是南大西洋這件事,和目前正在東亞大陸上的羅南…
耳邊則傳入羅南坦蕩蕩的言語:“剛剛算是和李維照了個面吧,那人不太爽利的樣子。我聽人說,他很理智,但理智的邊界在哪兒,還不清楚。”
我這個寄魂分身,可沒看到你們怎么就“照面”了。
拉尼爾試圖用意蘊復雜的笑容去應付,可是直面羅南格外認真的眼神,這是不夠的,遠遠不夠。
所以,他只能苦笑著反問回去:“刺探理智邊界…這種想法是不是太危險?”
這也算是很坦白的表述了。
羅南則回應:“因為我確信他在用理性做更危險的事。”
難道你不是嗎?
拉尼爾這句話終究沒有出口,也是這時候,他掃到第二條情報:
地球突遭磁暴侵襲,全球短波通訊普遍受到影響,但近期并沒有太陽異常活動的報告,故而高度懷疑與本次超凡種沖突相關。
拉尼爾不用再抬頭,都覺得遠處天空那個磁光場域的裂口,格外炙熱危險。
再一條,是轉發的求救信息。
這信息是以廣播形式發出,位置是南緯53度29分,西經31度20分,正是來自于剛剛發生異象的南大西洋海域附近。之所以會放到拉尼爾的案頭上,還有一個重要原因:
求救人的身份特殊。
拉尼爾看到了那個名字:耿懷。
再大致估算一下距離:一萬五千公里。
所以,他還能說什么呢?
拉尼爾沉吟數秒,期間,握住變形欄桿的手指,緩緩松開:“打定主意的事情,旁人是沒法再給意見的。只是…如果有可能,羅教授不妨考慮一下,如我這般被詢問之人,承受的邊界又在哪里。”羅南注視拉尼爾的眼睛,好像是用心琢磨了一下,又好像僅是做了個微小的情緒調節,然后回應:
“多謝指點。”
這一刻,羅南也松開手,銹蝕的金屬欄桿失去了最后的牽系,先撞在兩人腳邊,又往下翻,重重砸在下方甲板上,嗆啷作響。
只是在此刻,無論是羅南,還是拉尼爾,對這樣的雜音,都是充耳不聞。他們精神感應層面,聽到的是更驚人的轟鳴。
所不同的是,拉尼爾只是聽到了一點兒自淵區、自復雜時空結構間隙透出來的余響;至于羅南,他一直就在最前沿。
磁光電火又一次照耀、擊打深藍世界那大半隱沒的暗影輪廓,讓它與地球本地時空的關系建構,若隱若現。
可那只“慘白妖眼”再未睜開,以至于它所根基運化的深藍世界,也整體回歸了渾吞幽暗的狀態,甘心蟄伏于本地時空的陰影之中,任磁光漫卷、攀附、敲擊、滲透,只是謹守門戶,不使有失,竟再無下文。
北向數百公里,勘探隊營地,李泰勝所在的帳篷里面,氣氛著實有些尷尬。其中一部分原因,應該是衛星信號傳輸受到強干擾的緣故。
應該吧。
更多的,李泰勝也想不出來。
除了他和袁無畏,兩位超凡種肯定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不會因為衛星信號的短暫故障,就丟掉對遠方局面的把握。
可不知道為什么,信號中斷后不久,帳篷里的氣壓就極不穩定…不,不對,其實這個詭異的氛圍,從衛星圖像顯示耿懷入場后不久,便開始了。
也在耿懷離場的時候,達到了巔峰。
當時,袁無畏好像在大叫“牛B”,山君則在冷笑。
有時冷笑代表不屑,但有時候也代表心虛…李泰勝當然懂。
可不知道為什么,今天山君的情緒格外起伏不定。前一秒鐘情緒還在冷笑中低落下去,卻又在衛星信號出問題的時候,變得格外激動。
當時李泰勝以為,他是嚴重不滿信號提供方,可現在…
“啊,信號恢復了。”
袁無畏拍了拍巴掌:“這個供應商給踢掉吧,關鍵時候撂挑子,軍方產品都是這種玩意兒,我們的幸福指數會狂掉。”
他的用詞邏輯很難讓人有共鳴感。
倒是另外一邊,山君也拍起了巴掌,仍然是那種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穩啊,真是穩。”
啥意思?
李泰勝沒聽明白,可是他有種感覺,這個帳篷里面恐怕只有他沒明白。
袁無畏聳肩,全不在意的樣子。
至于屠格,視線停留在剛剛恢復的衛星圖像上。此時,已經失去了欄桿圍擋的艉樓上,又只剩下了羅南一個人。
權敏赫…也可能是另外哪位,已經不見蹤影。
從高分辨率的衛星圖像上去看,羅南不復此前的活躍…
李泰勝也不知道這個形容對不對,但很明顯,眼下的羅南懶洋洋的,沒有了欄桿依靠,就在艉樓上找了一個能遮陽的地方,席地而坐。
不知道在屠格眼中,羅南的肢體語言,表露出了什么信息。他看了幾秒,便視線轉移,徑直抵在了山君臉上:
“不用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