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中,石成用槍口下的刺刀撥開了樹林中的一片枯草,看到了并排放在一起的兩具偽軍尸體,裝備都被逃跑的偽軍卸走了,只剩一身衣裝,和干涸的血。
身后的戰士來到石成身邊,嘀咕道:“跑得這個干凈,連埋尸的活兒都撇給咱了!”
李響從開闊地走來:“外邊死了五個,不是六個。其中一個裝死,褲子都尿了。”
見石成叉著腰一直四下里亂看不回頭,走近的李響又問:“想什么呢你?”
“開闊地還是不夠開!”
“回頭我得跟連長說說,不是要砍樹么,必須先把這片林子砍了,嚴重影響機槍發揮!”
“對了,你說我修的三腳架有松動,我剛怎么沒驗出來呢?”
“…”石成回過頭,沒想到李響這個丑鬼居然還記得這茬,竟然事后又驗了?
“你得給我一個解釋,或者現在咱們倆一起再去驗一遍!”李響的表情很認真,他是個有強迫癥狀的完美主義。
“呃…我說過這話么?”
李響定定盯著石成的欲蓋彌彰不說話。
“好吧…是我說錯了,我想…應該是我當時沒有把機槍架穩,跟三腳架絕對沒關系。”
“盡管這也不是實話,不過我還是謝謝你讓我得到了解脫。”李響掉頭回去了,步伐恢復了輕松。身后,留下石成滿頭黑線地與他身邊的戰士傻傻對視。
晚霞中,持槍站崗的戰士打開了一間屋門,胡子拉碴的秦優佝僂著腰走進來:“找我什么事?”
被關在屋內的五個偽軍詫異地看著這個莊稼漢,實在沒想到這個把他們叨咕到投降的這位居然是這里的頭兒,一個偽軍瞪著眼問:“您…是這的最高長官啊?”
“呃…目前算是。”秦優一臉實實在在的茫然。
當初趴在枯草里尿了褲子裝死的那位突然噗通一聲跪在了秦優面前:“長官,我發誓我再也不穿這身漢奸皮了!您饒了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全家指望我養活呢…嗚…求您開恩,大人不記小人過,放了我吧…嗚…”
不等秦優緩過神來,其他四個偽軍看得來氣,某個道:“個慫包,你特么哪來的老小?當初是你說的一起沖,結果成了俺們幾個拉著機槍子彈跑,你還有臉哭?長官,我要求第一個先把他斃了!”
看著跪在面前這位半臉鼻涕半臉淚,秦優并沒伸手去扶,而是橫挪一步,讓開了當面,耐心解釋道:“你們都誤會了,根據你們每個人的情況,罪不至死。把你們暫時關在這,是因為現在情況還復雜,不能說放就放。呃…最多兩三天,山里的戰斗一結束,你們就都可以走了。我沒必要拿這事騙你們,忽悠你們有啥用啊?是不?”
沒行頭,沒架子,沒派頭,看起來是個再平凡不過的泥腿子大老粗,秦優說話,人信!
五個偽軍靜了,現在他們相信了他們真的不會死,五味雜陳。
在秦優轉身將要離開前,其中一個突然道:“長官,我想當八路,行么?”
止步轉身,把說話這位上下看了看,秦優一笑:“夠嗆!”
這偽軍當場站起來:“為啥?”
“吃不飽,穿不暖,還欠餉不發,擱誰誰能受得了?我還是長官呢,你瞧瞧我這德行,跟你的長官比得起么?唉聽我的勸,你們還是消停點吧,等回頭把你們放了之后,要是愿意念我們一份人情,下次見面手軟點,就不枉咱們緣分一回。”
話畢,秦優走了,屋門被門口站崗的戰士關閉,留下一屋子啞然。
孫翠帶領著酒站村老少回了村,然后過河來找秦優匯報情況。民兵隊這是第一次參加戰斗,因為下游的歪把子機槍響,他們從上游撤回之后,放棄了要在村里打防御戰的想法,改為向下游支援。
到了敵人的渡河位置后,水面上什么都沒看到,只發現一些偽軍在北岸。二話不說隔著河一通胡亂射擊,當場斃敵二人,余敵北逃。嚴格來說,其實民兵們只打死了一個敵人,因為他們不知道其中一個是因吐血暈厥而淹死的,并且是敵連長。
當時的槍聲秦優也聽到了,那應該是騾子和丫頭那一組干的,只是戰斗情況如何不清楚,民兵到場之后已是尾聲,他們也沒法提供更多細節。
秦優現在擔心的是丫頭如何,從來到九連第一天起就覺得不該讓這么小個姑娘呆在戰斗單位里,不是協調不協調的問題,而是不忍心。想不到胡義這個連長居然不安排她去民兵隊,反而放出去到外圍吃苦遭罪,真夠沒心沒肺了!
正和孫翠說著話呢,碉堡那邊傳來了口哨聲,接著是一陣戰士們的喧囂,過了會,一對小辮兒出現在秦優的視線里。她身后跟著吳石頭、徐小和田三七。
“丫頭,情況怎么樣?”秦優迎著小紅纓大步走近,孫翠也跟著過來迎。
“一般!”小紅纓臟兮兮滿身泥灰,風鏡垂掛在脖子上,小臉嚴肅著。
一般?這個回答實在是…不能理解!“你們把過河的敵人給打回去了?”
“沒打回去。”
“啊?”
“直接吃光了一個排,我們就跑了!”
“咳…咳咳…”
“孫姨,明天你派些人到下游去,把那塊河底撈一遍,讓田三七告訴你位置,估計漂不走的東西還在。”小丫頭說得云淡風輕,但是小胸脯卻故意挺得高高,小辮兒故意翹得如風向標,拿著將風小范兒。
感情河里淹了一個排?秦優心說姑奶奶你可真是…注意到她身后只有三個戰士,再問:“哎?騾子呢?”
“犧牲了!”回答干脆。
“老秦,我還得跟你商量個事。”
“喂喂,發什么愣呢?老秦?”
“啊?”
“一會兒我還得帶隊再出去一趟,李響你得撥給我。”
“呃…”
“你同意啦?”小丫頭立即轉身向后:“你們仨抓緊時間吃飯休息,我去找李響。”扭搭扭搭就走了。
秦優撿起了掉落的下巴,滿頭黑線問孫翠:“我沒聽差吧?”
孫翠也沒回過神,愣愣答:“你問的…是哪件事?”
很難得,這是一個無風的秋夜。
沒有了風,夜就不那么冷,疲憊奔逃中的人,已經汗透了。
上川千葉,原關東軍一名大尉,因在華作戰多年,經驗豐富,并熟練掌握漢語,被借調至華北戰場,從事特種模式情報戰斗嘗試。
三天來,他帶著隊伍一直在逃,他正在八路軍的控制區域內被八路軍掃蕩追擊。
他并不沮喪,這已經是第三次進山了,裝扮成八路不可能永遠有效;他只是奇怪,這次行事已經相當低調,根本不進村,照面的路人也沒留過活口,八路是怎么確定他又來了呢?
迫不得已時進行了幾次戰斗,盡管兵員素質優秀,但武器不趁手,人不多,最關鍵的是他們不是該戰斗的單位,他們出來不是打仗的;冷靜的上川千葉大尉一直努力帶隊逃,一次次地‘解決’掉傷者,給隊伍減負,目前還剩下十七八人,這個結果不錯了,骨干仍在,只要得以喘息,隊伍將來很容易恢復起來。
這個夜,給了他又一次擺脫追擊的機會,先是假意向東突圍,然后轉向南拉開距離,天一黑立即向西,直奔苦水溪。
此刻,他們由東向西狼狽奔跑在黑暗里,疲憊在極限邊緣,他們堅持的動力是水,是有可能出現的接應。
子夜,萬籟俱寂,又高又遠的彎月并不能提供更多光線,四下漆黑,山的輪廓全不見。
一支隊伍隱約前行,喘息,滑倒,枝杈斷裂響。
“連長,出了這條長谷應該就到了!你說…那些小鬼子會來嗎?”
王朋跑在影影綽綽中:“不知道!就當他們會來吧。”
“可是…七里長呢,咱們該在哪等?”
“上游嶙峋,白天都不好走;中游荊棘密布,如果頂著那些棘條兒找溪水,就算到了溪邊,恐怕血也流盡了;他們必然從東邊過來,我們就在下游的苦水潭邊等,天亮后再做其他安排。”
凌晨,某條漆黑的山谷中稀里嘩啦響,那是很多腳步行走出來的噪聲。
李有德大汗淋漓步履蹣跚,養尊處優的他覺得這一天遭盡了一輩子的罪,怪不得帶兵的都是粗人,這種活兒根本不是吃細糧的人能干的。一路上他已經向手下人問了十幾次距離還有多遠,盡管他是個與眾不同的富紳,深知行軍時應該堅忍,聰明的頭腦知道這個道理,可是耐受不住疾苦的雙腿再也不想抬起來了。
他又一次問:“差多遠了?”
“再往北十幾里,應該就是苦水溪。”
這距離其實不遠了,可是對于眼下的李有德像是千萬里,他抬頭看月,黑燈瞎火到了苦水溪也沒什么意義:“傳令,原地休息,不許生火,天亮再走。另外,派一個排過去,帶回些水來。還有,看看能不能做副擔架,我這腿腳跟不上了!”
三個連偽軍稀里嘩啦歪倒在黑暗里,如釋重負。
“休息十分鐘!”胡義在黑暗中下達了命令,然后疲憊地靠著一塊巖石滑坐,從衣袋里掏出指北針和懷表:“馬良,火!”
一點火柴的光亮燃起在合捧的手掌內,照亮了指北針和懷表的同時也照亮了湊在一起的兩張面孔。
行進方向正東,時間凌晨三點。
“陳沖,方向沒錯吧?”
“沒錯,再翻過兩座山,就是苦水溪的上游泉眼。”
馬良估計了一下:“這么說我們剛好能在天亮的時候到。”
“嗯…改為休息二十分鐘,吃東西!”胡義修正了剛剛下達的休息命令。
火柴熄滅了,指北針和懷表收起了,下意識抬頭看月,月亮卻只剩下一點微光,遙遠得幾乎看不清,像是個蒙了三層紙的模糊燈籠。
無風的秋夜,造就了久違的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