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晦暗的下午,大北莊迎來了第一場春雨。
大雨蒙蒙,已經看不到天空,四下里白茫茫一片,嘩啦啦地響。獨立團團部的屋檐前,從房頂留下的雨水匯成一條條間隔開的水線,好像給整間屋前面掛上了一串串流動的珠簾,稀里嘩啦砸在院子里的地面,積了一層泛黃的薄薄水面。
幾個人影冒雨匆匆跑進院子,一個個灰軍裝早已濕透,皺巴巴地貼在了身上,腳步踏得地面上雨水噼噼啪啪地響,悶頭沖進了團部正屋。
戴眼鏡的人進屋后,隔著窗看了一眼政工科那扇從外面鎖住的門,才摘了濕淋淋的軍帽放在桌上,又摘了眼鏡,扯過一條毛巾仔細地擦著鏡片上的雨水,一邊問身后那幾個濕淋淋的人:“蘇于事沒回來?”
“哦,她走的時候…好像直接回了衛生隊宿舍。”
楊得志沒再說話,開始用毛巾擦拭著頭臉上的雨水。蘇青今天不對勁,處處透著古怪,投票同意了牛大叔,而后又打斷了自己的借題發揮,都說她與姓胡的關系不好,那她又為什么這么做?姓胡的擺明了是個傲氣鬼,為什么又屁都不再放一個,任她把那份羞辱給掛脖子上了?他們之間到底怎么回事?
楊得志一邊處理著身上的雨水,一邊思索著,屋門外的雨幕中又跑進來一個戰士:“報告。楊教導,胡班長他…不下臺。”
“不下臺?你不會把他拖下來?”
“那個…我們倆,有點…”報告的戰士低下了頭,紅著臉有點支支吾吾。他不好意思說,他們兩個不敢去碰那個滿身正在散發著凜冽煞氣的雕塑,雖然他仍然被反綁著,也不敢。
楊得志放下手里的毛巾,看了看那戰士的表情,全明白了,沒說話,開始解身上濕外套的紐扣,解開了兩三顆,忽然停住,對戰士道:“那就讓他在那兒站著,讓他站個夠,不用管了,把崗都撤了。”
戰士一愣,不禁說:“可萬一他要是…”
“哪來的那么多萬一,去照我說的辦”
“是。”門口的戰士掉頭又沖進了雨幕。
楊得志這才解開了外套,走到門邊,看著大雨一片,心中暗道:巴不得他再跑一回呢 二連的宿舍是獨立團后建成的一間長通房,距離操場不遠,幾扇朝向操場的窗都能看到操場上的情況。室內點了爐子,戰士們脫了濕衣裳,亂糟糟地圍在火爐附近烘烤著,一邊亂七八糟地扯著閑話。
“哎,天公不作美,牌子剛給掛上,好戲剛要開場,雨就來了,太不是時候。”
“就是,難得看見胡雜碎出丑,我都準備鼓掌了。”
“本想好好看看,三連到底要沖上去多少人才能把那牌子給掛了,卻讓蘇于事給攪了。不過話說回來,蘇于事到底是什么托生的?她咋就能鎮住那個雜碎呢?想不通啊。”
“甭管怎么說,今天可是解了氣了,他姓胡的這就叫活該,自作孽不可活,斃了才清凈。”
“沒錯…”
一個高大強壯的身影,抱著兩膀站在一個窗口后,已經這樣站了很久,一直靜靜看著雨幕中的操場,白茫茫的,隱隱約約能看到那個木臺,和聳立風雨中的隱約雕塑。
“神精病”一直沉默著的高一刀忽然下意識地自語,出了聲。
附近的快腿兒聞聲抬起頭來:“連長,你說啥?”
“我說他就是個神精病”高一刀終于離開了窗口,沒看快腿兒,直接晃悠到了火爐邊,環視著剛才一直在七嘴八舌的那些戰士說:“氣氛不錯嘛,怎么樣,都緩過來沒有?”
“現在火頭正旺呢,連長,你也趕緊緩緩吧。”一個戰士把火爐邊上最好的位置騰出來,準備給連長高一刀過來烤火。
抱著兩膀的高一刀沒接這茬:“不錯,看了一場大戲,一個個的覺悟都見長,好啊,看來這楊教導員還真沒白教育,再來這么幾回,咱們二連保證就能超過他們三連了,你們說是不是?”
“…”戰士們有點懵,不知道連長說這些是啥意思?沒人吱聲。
“剛才都誰在這窮白話了?嗯?自己站起來”
先前說話的那些戰士相互瞅了瞅,無奈起身,站起來十幾個。
“滾外邊站著去”
噼里撲通一陣亂響,連外套都沒穿的十幾個兵慌忙出了屋門,在門外的大雨中排成了一溜兒。屋里傳來高一刀對其他戰士的呵斥聲:“笑話人不如人…二連只用拳頭說話,只用刺刀說話,不用嘴…誰教育的你們這些毛病?嗯?現在誰要是能用拳頭把胡雜碎從臺上打下來,我把這個連長給你當愿意耍嘴的明天就給我滾到三連去…”
大雨中的操場上白茫茫一片,黃土表面一片泥濘,泥濘表面漂淌著一片渾黃。無數雨滴,無窮無盡地砸在木臺上,白珠亂跳,在木板上形成一層雨霧,嘩啦啦地嘈雜著。
臺上的軍人雙手被反綁著,軍裝早變成了深灰色,連雨水都不再滲進去了,反而是從軍裝里面向外流淌著,堆出貼附身軀的褶皺,塑出強壯的肌肉輪廓。雨水不停地從卷曲的帽檐上滑落,掠過高昂的胸膛,砸在一塊薄木牌上,使牌子上的墨跡淡化,隨著雨水向下流淌,拉出一條條暈染的黑痕,越來越淡。
木臺前方的操場上,仍然站著兩個被大雨融合的身影,一個身影站得很僵呆,一個身影站得很倔強;僵呆的是吳石頭,倔強的是劉堅強。
下雨了,隊伍解散了,全都走了,吳石頭沒走,繼續站著。因為他看到班長了,所以他要等班長下達解散命令,既然班長一直不發話,那他就一直站著。他不識字,不知道那個木牌牌上面寫的是什么,所以他一點也不覺得難過。
下雨了,隊伍解散了,全都走了,劉堅強沒走,繼續站著。因為此時此刻,九班已經沒有了,小丫頭關在禁閉室,騾子和馬良被鎖進了柴房,傻子依然是傻子,班長在臺上,所以,已經沒有地方可去了,一個人的九班,不是九班,只有站在這里,才覺得九班還在。
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除了雨幕,和木臺上的那個模糊人影,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看不見,腳上的鞋已經深陷泥濘黃土,渾黃的雨水幾乎漫過了腳面,在喧囂大雨中,劉堅強扯著嗓子朝木臺上喊:“你為什么不說話”
木臺上的人不回應,被帽檐遮黑的部分沒有任何波瀾。
“你為什么不說話我知道你聽得見”嘶喊聲穿透嘈雜雨幕,再次出現。
“你毀了九班你不配當班長”這一句話,劉堅強喊得撕心裂肺,很快又被大雨聲淹沒。
“你毀了九班你還我九班…九班是我的…嗚…”歇斯底里地喊過后,劉堅強哭了,在大雨里嗚咽著,摻雜著雨聲的嘈雜,哭得格外難聽,哭得格外難看,讓雨水里摻了淚,又摻了鼻涕,最后流進腳下的泥污不見。
天黑了,大雨卻沒停下來,仍然持續地下著,在黑暗中,肆無忌憚地砸著炊事班院子里那些空蕩蕩的長桌子,稀里嘩啦響成一片。
廂房里,牛大叔坐在油燈前,吧嗒吧嗒抽著那根煙袋鍋,不時咳嗽幾聲。忽然聽到院子里大門響,牛大叔隨即起身,掀開門簾走向外間,穿著一身濕淋淋雨衣的王小三正好進了外間屋門,趕緊問道:“怎么樣?”
“已經把各單位的晚飯送都送下去了。”
“我問的是操場上。”
王小三這才反應過來,嘆了口氣:“還那樣。我勸過了,沒反應,后來我又讓葵花去說,也沒用。”
牛大叔一皺眉:“那你不會帶人把他們強拉回來?”
王小三無奈回答:“楊教導下了命令,不讓管。再說胡班長那勁兒,著了魔似的,哪敢拉他啊?我倒是想先把流鼻涕他倆拽回來,結果那兩個也不正常了,差點急了眼,我是真沒轍了。唉…這叫什么事兒。”
牛大叔沉默了。
見牛大叔面色很不好,王小三又道:“衛生隊能看到操場,葵花說她會一直注意著,看看再說吧,我現在去給丫頭送飯去。”
“嗯,對了,我給丫頭煮了個雞蛋,在鍋臺邊呢,別忘了一起給她帶上。另外,你再給她送一床被過去。”
旁邊一個炊事兵聞言插話:“我那多一床被子,三哥,你都忙活一晚上了,丫頭的飯我替你去送,順便把我那被子就給她拿上了。”
牛大叔看了看濕淋淋的王小三,點了點頭:“讓他去吧。”
哨兵穿著雨衣,站在禁閉室門檐下的黑暗中,四周圍都是風雨聲,讓這個傍晚比往常更加漆黑,四下里什么都看不見。
一盞燈光漸漸露出雨幕,晃悠著走近了禁閉室。
“站住。誰?”
“你說我是誰?自己看。”那盞煤油燈被提高了些,晃在來人的臉上,也照亮了他手中的送飯籃子。
“餓死我了。”哨兵想伸手去接飯籃子。
“閃一邊去,沒帶你的,想吃飯自己找轍”炊事員沒搭理哨兵,抬頭瞅了瞅黑漆漆的禁閉室,詫異道:“屋里怎么沒點燈?”
“我哪知道?她在里邊發了一下午瘋”哨兵一邊打開門栓一邊回答。
禁閉室的門開了,一盞煤油燈提進了門口,昏黃的光線里,屋地上蜷著一個嬌小身軀,小軍裝上劃破了幾個口子,蹭滿了灰土和血漬,小辮散亂,額角流血,淚臟滿臉,毫無聲息。窗口木板上遍布抓痕和血跡,門的反面亦然。
“我X你八輩祖宗”炊事員扔下了手中所有東西,直撲哨兵。
哨兵也傻了,本能地閃避和推搡…
嘭——炊事員的頭猛撞在磚角上,迸出猩紅一片,軟軟滑倒在門邊,也沒了聲息,只剩下屋外的漆黑和大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