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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女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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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楊得志為他的演講畫上句號的時候,就在操場上徹底安靜下來的時候,臺下響起了一個清晰的聲音:“我不同意”

  這句話仿佛一塊拋出的磚頭,猛然打碎了一塊方玻璃,除了仍然毫無反應的胡義,無數驚訝目光瞬間投向聲音響起的地方。

  一個老八路,一邊將手里的煙袋纏繞在煙桿上,一邊穩穩當當走到了木臺之前,抬起滿是皺紋的臉,看著臺上的楊得志。

  沒料到半路冒出個牛大叔,在楊得志眼里,他不過是個倚老賣老的司務長,如今這是一箭雙雕的好事,既能報仇,又是樹立威望的大好機會,無論如何也不能被攪合了,所以楊得志懶得多說,毫不猶豫地回:“事關紀律,你無權于涉。”

  “這是大事,我認為應該等政委回來定奪。”

  “事實清楚,證據確鑿,沒必要”

  “我不同意你的說法。”

  “我請你保留意見。”楊得志話說得貌似客氣,但語氣是冷的,意思也很明顯,是要結束對話。

  牛大叔短暫地沉默了一下,重新開口:“現在我以司務長的名義,要求召開臨時于部會議討論決定。”

  “是他本人主動承認,有什么可討論。現在我的職務最高,我不同意你的要求。”

  “那么,我以黨員的身份,要求召開臨時黨委會決定。”

  這個要求楊得志無法拒絕了,他緊皺眉頭與牛大叔對視了一會,無奈地點了點頭。

  除了政委丁得一,目前獨立團有五個黨委會成員,牛大叔,蘇青,李算盤,郝平,楊得志。會議人員不多,會議內容也不復雜,只要對牛大叔提出的意見表決就行了。所以操場上的隊伍沒有撤,仍然在操場上等著,木臺上的胡義仍然雕塑般地站著。五個人離開人群一段距離,在操場一角站成一圈就地開會。

  雖然要開會決定,但是楊得志心里還是有譜的,郝平這一票肯定是自己的,蘇青的一票也應該是自己的,對李算盤這個人不太了解,如果他不傻的話,至少也該是個棄權票,這會議沒懸念。

  雖然要求召開會議,但是牛大叔心里沒底,他只是覺得自己必須這么做,不只是為了小丫頭,也因為在牛大叔眼里,胡義是個無欲無求的人。雖然他有很多毛病,可是絕對不是懦夫,牛大叔這么做,也是為了良心。

  郝平不時地回頭去看操場,表現得不以為然,牛大叔知道他這一票不用想,肯定指望不上。李算盤吊著一只空衣袖,低著頭,一直在踩地上的一塊小石頭,牛大叔覺得他這一票是有希望的,至少他是個明理的人。

  蘇青沒看任何人,她那雙丹鳳眼一直茫然地注視著蒼茫遠方,臉色非常不好,有點蒼白,掛著冰冷,像是病了。牛大叔知道,她是最關鍵一票,但是對她不了解,只知道她與楊得志關系挺融洽,聽說她對胡義的看法…很不好。想到這里,牛大叔終于深深地嘆了口氣。

  倒背著兩手的楊得志一抬頭:“咳,好了,戰士們都在等著,咱們就長話短說吧。有誰同意牛大叔看法的,現在表個態,少數服從多數。”

  “我同意牛大叔的意見。”楊得志的話音未落,一個聲音就已經于脆地回答了。

  誰都沒有想到,第一個表態的人是蘇青,其余四個人都愣住了,這一票來得太快了,同時又在意料之外,楊得志詫異地看著蘇青無語,牛大叔迷惑地看著蘇青無語。蘇青卻不在意那兩個人的目光,收回了放在遠方的視線,轉而直視李算盤。

  原本打定了主意誰都不得罪,投個棄權票趕緊散會走人,沒想到事情有了意外變化,讓李算盤也無語了。他成了關鍵票,這要是再棄權,那就是明顯的和稀泥,讓這個會散不了,就會延伸成討論會,會變成兩邊不討好。

  一句話就是一條人命,李算盤終于給出了答案:“我也同意牛大叔的意見。”

  滿心興奮全不見,兜頭潑了一盆水,楊得志的心里嘁哩喀喳地響,正在裂成一塊一塊的。犯人都擺上臺了,自己紅口白牙說了那么多,上躥下跳演得那么累,到頭來居然要毫無結果地散場,等待政委回來定奪?這回可是當著全團啊,威望又要碎滿地?這蘇青到底是為什么,她這是故意的么?楊得志迷茫了,他這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看透這個女人,完全看不懂。女人心,海底針,現在信了。

  滿天都是烏云,現在楊得志也和胡義差不多了,他滿腦袋都是烏云,臉上說不清是青還是白,想走都不知道哪條腿該先邁。

  眼瞅著楊得志的眼鏡片上已經沒了亮光,郝平趕緊表態了:“那個要不,我看這樣,既然事情已經進行到了這一步,那就改成一次教育大會,提高指戰員們的思想覺悟,然后再散場,你們說怎么樣?”

  這是要給楊得志下臺階,保留一份教導員的顏面,其他人沒什么可說的。

  沒多久,五個人回到了木臺邊,操場上竊竊私語的隊伍立刻再次安靜了。楊得志再次登上木臺,與先前不同,這次他的小白臉已經徹底變成了小黑臉,拉得老長。

  “…現經討論決定,暫緩執行…但是,同志們,要借此機會,引起重視,展開自我批評,成為一命合格的八路軍…”這回楊得志不揮胳膊了,沒動力;這回楊得志不想多說了,沒精神。

  一個戰士拿著一塊栓了繩的大木牌來到臺邊:“報告,寫好了。”

  楊得志一揮手:“給他掛上。”

  戰士上了臺,走到胡義面前,踮起雙腳,端起牌子準備往胡義的脖子上套。

  細狹的眼前出現了人影,遮住了一直靜靜遠望的目光,胡義終于低下眼來,往那塊木牌上瞅了一眼。

  嘭地一聲悶響,胡義的頭當面狠撞在戰士的臉上,戰士猛地仰倒,鼻孔里噴濺著鮮血,直接倒飛下木臺。

  噗通——他捂著臉痛苦地翻滾在臺下的地面上。

  咣當——木牌摔在一邊,上面寫著兩個黑色大字:逃兵。

  呼——全場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了一跳,呆住了。

  楊得志離胡義不遠,冷不防被嚇得一哆嗦,目瞪口呆地看了看落在臺下的那塊牌子,又看了看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的胡義,終于露出了一個不易察覺的笑容,厲聲道:“這是要造反嗎?還愣著于什么?給他掛上我看你還敢”

  一個戰士拾起木牌就跑上了臺,剛到胡義的身邊,就迎到了狠狠地一腳,正中胸膛,被胡義踹得倒飛起來,重重摔翻在臺上,痛哼著發不出聲音來。

  “現在我就代表獨立團,斃了你這個造反的逃兵”楊得志抽出隨身的駁殼槍,拉開槍機,毫不猶豫地抬起來。

  “住手”臺下響起一聲清脆的厲喝。

  淡然的細狹雙眼終于轉過了頭,看到了那個美麗的身影,正在臺下,仰著冷徹的臉。

  那張美麗的臉,曾經悲傷地哭泣,就哭泣在自己的面前,那么近,又那么遙遠。那些純潔的淚水,不小流進了自己的心里,從此變成了一份不舍的惦念。

  那張美麗的臉,曾經皓潔如月,照亮了黑暗的夜空,讓自己以為,從此可以看到一條路。直到后來才明白,荒原,之所以稱為荒原,是因為根本就沒有路,什么都沒有,才是荒原;月,之所以很冷,是因為月很高,很遠;即便有月,夜還是夜,不是白天。

  此時此刻,那張美麗的臉,卻是那么蒼白;那冰冷的深瞳之中,仿佛涌動著痛楚。也許是自己看錯了罷,應該是痛恨才對罷,不該是痛楚。

  她移動了,她走向臺邊,她在走上木臺,那身影的曲線總是能讓自己忍不住回憶,總是能讓自己忍不住去看。她彎下腰,拾起了那塊木牌,徑直走了過來,一直到了自己的面前,也許,只有一尺遠,才停下來。她根本不抬頭,根本不看自己的眼,只是平視著自己粗糙的下巴,不說話。

  看來她一定要這么做了,這個笨女人,永遠不知道槍膛里有沒有子彈的女人,卻是唯一有資格這么做的人。這感覺…讓自己很…難過…

  “別這么做。我知道我是逃兵,我不怕當逃兵,我只是…不希望這兩個字…成為我的墓志銘…如果我能有墓的話,這不是我想要的。別這么做。”

  聲音有點沙啞,有點小,也許是因為很久沒說過話了,才會這樣。她聽到了,似乎顫抖了一下,卻沒再有其他反應,仍然踮起腳尖,仍然不抬頭,給自己掛上了繩,然后毫不猶豫地走了,再也沒回過頭,再也沒停下,直接走出了操場,直接走出了無數的驚詫目光。

  風忽然小了些,因為雨開始落了。先是稀稀疏疏的幾滴,砸在操場的黃土上,濺落成一塊小小的濕跡,格外顯眼,然后越來越多,越來越綿密,逐漸將濕跡涂成一片,成為泥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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