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延昭的言語舉動,這還算溫和,眼前的畢竟是他四哥,長幼有序。
太子沐延旭卻沒那么多的顧忌,他的目光,簡直讓看到的人,頓覺渾身發涼,尤其是沐延曄,面對這個大哥,幾乎不敢直視。
沐延旭的臉,在燭光的照耀下,模糊不清,壓低了聲音:“你要是孝順,就閉上嘴,父皇生前,最討厭喧鬧!”
啜泣許久,禮王大約也沒了力氣,終于安生下來。
大興宮的前殿,又恢復了寧靜。一家人只呆愣愣地跪在地上,望著巨大的棺木出神。
一夜過去,禮王的身體都未曾挪動一下,到天明,身體已經僵硬得站不起來,最后還是沐延旭派人把他給抬回家的。
之后的日子,禮王沉默的厲害,也不知是牢獄之災造成的,還是父親的死亡,對他打擊太大,整個人瘦了一圈,神色也變得陰郁,再不復當初溫文的模樣。
沐家幾個兄弟都沉浸在父親亡故的悲傷中,根本沒人注意到他,幾個嫂子,也忙得厲害,對他難免有些疏忽。
除此之外,喪禮進行的很順利。
皇帝的謚號和廟號很快就定下來,沐放是開國皇帝,謚為武皇帝,克定禍亂曰武,廟號自然為太祖。
先帝原配皇后夏氏,妻隨夫貴,追謚皇太后。
至此,沐放的時代結束,沐延旭的時代開始了。
秋日的早晨,臨湖,水霧朦朧。這般的詩情畫意之下,劉衎的心情卻不大好。
顧婉能夠理解,畢竟,沐放是他多年至交。一朝失去,即使曠達如劉衎,也免不了有幾分傷懷難過。反正現在國喪。她也沒什么事兒好做,便日日陪著舅舅和師父。
別說,劉衎和陳文柔,雖然年紀不小,但一個瀟灑有風度,另一個也有著超越年齡,永不退色的美貌。
顧婉干脆擺出筆墨。取了一支鉛筆勾勒一副素描,打算回去畫一幅正經的油畫出來。
劉衎饒有興味地看她畫了幾筆,笑道:“這畫法到新鮮…”他本身就精通書畫,雖然顧婉只用鉛筆打了下草稿,但他卻已經從中看出不同尋常之處。
陳文柔也很喜歡。干脆坐在劉衎手邊,親親熱熱地挽著他的手臂,也不顧是在小輩兒面前,相當樂意地由著顧婉端詳。
顧婉一開始手還有些生,沒畫兩筆,就熟練不少,很快勾勒出能稱得上精致的人物形象,舉起來修改了兩個略粗糙的地方,還算滿意地點頭。她的水墨畫畫得最好。但人物肖像,還是油畫更妙,至少,這個時代還不存在這種逼真寫實的人物像。所謂美術,本就一通百通,顧婉在油畫上面的造詣。即使只是一般,自己隨意畫一畫,也足夠了。
劉衎靜靜望著她柔美認真的側臉,忽然莞爾:“婉兒,你真像你母親,尤其是認真作畫的樣子…”他的臉上露出幾分莫名的感嘆。
這時,國公府的管事張魁忽然進來,說是劉家送來一封信。
劉衎的臉上一下子便僵住。
顧婉一開始還沒有反應過來,半晌才猛然回神——這個劉家,不是指自己舅舅家,而是大庸劉家,是當年四大世家之一的那個劉家——劉家深諳中庸之道,從不肯攪入任何紛爭,即使是劉家的族長劉承風,當年愿意出仕,也是當了幾十年的糊涂相公,大事上從不插手。
這樣的人家,為何會給自己的舅舅來信?
顧婉怔怔抬頭,看到自家舅舅復雜的臉色,不由苦笑,早知道母親出身不凡,卻沒想到,娘親竟然真是出身四大家族之一的京兆劉家!
她從來都是聰明人,即使舅舅不說,她以前也隱約猜到過,畢竟,能養出自己母親那樣的大家閨秀,能養出舅舅這樣出眾人才的,只可能是世家,還不能是一般的世家。可以挑選的范圍實在算不上太廣。
她得承認,在人才培養方面,世家要比寒門和勛貴,強出太多。
只是,她心里的劉家,她期盼著永遠興旺發達的劉家,是有舅舅的劉家,她記在心中的,娘親的娘家人,從來只有舅舅而已,前世今生,永不改變,如今四大家族的那個劉家,即使顯赫,也與她無干!
“你猜到了?我們婉兒,比燕兒聰明,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很好。”劉衎苦笑,下意識地把信件揉成了一團。他很少顯得這般心慌意亂。
顧婉笑瞇瞇地看著他,只傾聽,不肯說話。
劉衎閉了閉眼,再睜開的時候,目中已是一派清明,把信扔在桌子上:“你別怨劉家,其實,說起來劉家也并不算對不起咱們家,畢竟是父親先違反了家規,才被逐出宗門。”
當年劉衎和劉燕的父親,劉乘雨不但涉入奪嫡之爭,還成了當年的九王爺,也就是豐朝的末代皇帝水澤的心腹之人,為他處理不知道多少陰私之事,水澤能不動聲色地踩著他頭上七位皇兄,踏著鮮血和白骨走上那個至高無上的皇位,里面至少有劉乘雨七分功勞。
劉乘雨知道了太多的秘密,他本能地會想到自己將來的下場,會擔心鳥盡弓藏,當年被逐出家族,未嘗不是他與宗族的默契,他不能拖著家族一起下水!
只是,再多的理由,也不能讓劉衎釋懷,畢竟,他親爹因為被之事,抑郁了十幾年,最后還在大牢里抑郁而終,他口中說不怨,可臉上已經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三分怨怒。
長吐出口氣,劉衎盡量讓自己平心靜氣,不要給顧婉帶來不好的影響:“當年爹年少氣盛,天不怕地不怕,還最喜歡自由自在,不耐煩京城憋悶,就帶著娘親出去游玩,結果遇上蠻人劫掠,他帶著娘親逃出來,蠻人卻緊追不舍,危急之際,被九王爺所救…爹是沒辦法,他一生光明磊落,還有些迂腐,既然欠了九王爺兩條命,那他的命,就賣給了九皇子水澤,這是捆在他脖子上的韁繩,一輩子掙脫不開。”
顧婉聽著劉衎不帶絲毫感情色彩的話語,低下頭,對于外祖父的決定,她身為晚輩,也不好評價,雖然可能換了她,寧愿做一回小人,也不肯把自己的自由奉獻出去還債,可外祖父劉乘雨畢竟與她不同,那個男人,是受世家教育長大的,是個君子!
“只能怪爹爹他機智多謀之名,過早傳遍京城,只能怪他不知道什么叫藏拙。”劉衎嘆了口氣,即使是對父親,也頗有幾分莫名的,隱藏甚深的恨意。
“那一年,爹爹十分焦慮,好幾次帶我和妹妹去了劉家,他在書房中和劉承風有過好幾次的爭執,但最后都失望而回。”
“有一次我無意間聽見爹爹說,想把我和妹妹托付給劉承風,只是劉承風不肯答應,還說爹既然已經被家族除名,就再不是劉家的人,他也沒興趣養兩個外人的孩子!”
“回到家,爹喝得酩酊大醉,從此,就再沒有登過劉家的門,后來便真的出了事兒…我和妹妹讓爹喂了一碗藥,在昏昏沉沉中被送走了,等我醒過來,人已經在定州,妹妹也不見蹤影,身邊只有兩個忠仆,還有一車爹留給我的三大箱古董書籍。”
想到此,他忍不住諷刺地一笑,“我那位親爹,還真是讓人寵壞了,連一文錢都不知道給留下,那些物件,珍貴到是確實珍貴,可能拿出去換錢?稍微流出一兩樣兒,就可能招來禍患。”
“咳咳。”陳郡主見他越說越起勁,連忙咳嗽了兩聲。
劉衎才一拍額頭,苦笑:“子不言父過,這些話不該我說。”
“我當時不明白為什么,很想要回京,但讓忠仆阻攔住,沒過幾日,就傳來消息,說我父親因為通敵叛國等莫須有的罪名,被關進了大牢,才半個月,案子還沒有最終判決,父親便在大牢中病逝,一年之后,我通過關系見了曾經看守我父親的牢頭,這牢頭還算是個好人,和我父親有舊,到沒為難我,最終讓我見到他的臨終絕筆,字里行間,頗為抑郁絕望,唯一的遺愿,就是有朝一日,能重回劉家,最大的后怕,卻是死后不能入劉家祖墳!”
顧婉心里頭有點兒堵得慌。這個故事要是放在別人身上,她怕是要吐槽兩句俗套,可落在自己親人的身上,她也不免憋悶的厲害!
“我悄悄拿著父親的絕筆,去見了大伯父,希望他能看在父親已經去世的份兒上,滿足父親臨終愿望,畢竟,父親說過,當年大伯父最疼愛他,沒曾想,他卻連見我一面都不肯!”
劉衎苦笑:“那會兒是真有點兒恨他,這么多年過去,卻也想通了,當年父親的死亡,肯定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他身為族長,要為宗族負責,不敢冒險,也不為過。至少,他沒有出賣我,至少,有京兆劉家這塊招牌,讓水澤即使猜出我和妹妹沒有死,也沒敢大張旗鼓地追殺我們,說起來,我們兄妹能順利活著,我能有今天的成就,也是有京兆劉家的功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