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趙頊憂心仲仲,對鄭朗說道:“鄭卿,若是再有地震,當如何?”
不能用是否地震,來賭改革有沒有得到所謂的“天道”。在鄭朗影響下,趙頊對這個什么天道也不大相信了。學孔夫子吧,俺們敬重你,可也主動遠離你。
難道這是老師被文彥博相激,出現的失誤?
鄭朗向趙頊解釋了地震原理,然后畫了一幅十分不標準的草圖,對趙頊說道:“陛下,你看,我朝東部地區的地震帶乃是福州、泉州以及對海的大琉球一帶,其次乃是無為軍經徐州一直到京東東路、契丹的遼東一線,次之自京城到鄭州,再從鄭州到河北、幽州一線,再次之乃是契丹西京到并州到河中府一線。”
一解釋,趙頊明白了,說道:“鄭公,你是指原先京城河北以及契丹幽州多次地震,乃是在同一地震帶上,現在莫州的地震卻是在遼國西京到河中府這一線上,地震已經轉移了,故以后發生地震的機率很小?”
“不錯。”
“萬一并州到河中府這一地震帶再陸續地震呢?”說完,趙頊自動閉嘴。一個水災,一個地震,讓他也苦逼了,僅是救災的錢帛,今年就花了七百多萬緡。難道還要再來?
“一般持續性地震,必在地震后不久會發生一次余震,莫州地震后一直平安無事,因此發生復震的可能性極小。當然,就是臣的猜想也未必全是對的,這有待后人技術發展后,有明確證據考證,才能做驗證。若再地震,臣也無法。不過臣內心還是希望蒼天長長眼睛吧。”
趙頊也無語地看著老天。
事實不是這樣。更讓文彥博失望。與科學更無半點關系。那永遠是一個秘密。
君臣這璺簡短的對答,還造成一個后果,來年趙頊對格物學產生更濃厚的興趣,強行下詔。隨著沈括從河北回到京城,將學格物學的學子增加到三百多人。
趙頊內心惴惴不安中,富弼、司馬光等人再次找到鄭朗,富弼勸道:“行知。未免過于騷動矣。”
去年折騰,今年再折騰。
每次皆是如此大規模的出手,反對的人會更多。
實際詔書頒發后,已經有許多人上書,向朝廷提出抗議,包括一些權貴之家,特別是武將世家,一旦詔書成為制度,他們的子弟以后只能蔭補為軍營副將,升遷機會嚴重下降。實際不然。比如軍中考核,或者進入西府考核。作為這些武將世家子弟,無疑會占據優勢。就象比賽騎術,普通騎兵跨下會是什么馬,他們家中子弟會騎著什么馬。一個馬的高下已經決定了優劣。再比如射箭,所用的弓不同,射擊結果也會不同。再比如考官的判斷,能沒有偏向?
但人心終是滿足不了的。
為什么鄭朗有的州至今不敢查,就包括兩查壽州,對呂家皆暗中向相關的官員打過招呼,照顧一點,又寫信給呂家,你們也主動意思意思吧,讓俺們好交待。
若是一個個知足常樂,象鄭朗這樣,不用鄭朗與趙頊傷腦筋,宋朝早就進入和諧社會。
“彥國,你們說我做得太急,介甫他們又向我抱怨,我做的讓步太大了,以致改革成果嚴重削弱,難道將我撕成兩半?”
“王介甫是大才,可也喜躁進。”
“彥國,難道你也學子方?”鄭朗忽然不悅起來。
子方就是唐介,此人乃是一個吵架王,先是認為王安石好大喜功,夸夸其談,后來與自己吵。第一波改革未趕得上,但第二波改革來到京城,與王安石,又與自己吵。
鄭朗有時候讓他氣得無語。
不是王安石拘古不化,而是唐介頑固不化。承認唐介清直,可有時候為滿足他吵架的欲望,十分不顧大局。不過鄭朗并沒有與他爭辨,有人,唐介吵架厲害,但王安石每每出手,唐介吵一次,王安石就打壓一次,唐介更氣憤,俺出名時你小子在哪兒?于是更吵,但每次吵又吵不贏,結果導致唐介吵一次,郁悶得都快吐血一次。
若不是顧忌太多,鄭朗很想上書,參知政事乃是首相最重要的幫手,如今兩大參知政事不和,中書如何了得。不過揭開后,唐介必然走人,王安石留下,又會給一些對自己不滿的人更多借口。
但唐介這樣下去,結果會很悲催,用不了多長時間了…
“行知,我身體不大好,哪敢學子方?”
“彥國,我也知道我做得急,可國家積重太多,不改國家必然走向衰落,一改,又會牽連到許多人的利益。我也讓使大家兼顧,并且也認真地思考了,是否?”
富弼默然,幾監創立,難道不是嗎?這幾監創立,是貧困人家得利,還是豪門大戶得利?
“想兼顧所有人,可不可能?若是國家沒有危機之時,若改,必然天下洶洶。此次國家危機到來,乘勢而為,雖反對的人多,但支持的人也會不少。若錯過此次危機,還能不能改下去?要么做微調,學習呂夷簡,學習我在皇祐之時,國家是變好了,可換了一相,國家又再次積重起來。國家以后也許會有仁宗太宗這樣的英主,彥國,你能保證每一代主君都能與仁宗相仿佛?先帝當真差了,僅差一遜,國家就立即變得如此之糟,以后象先帝的中上君主更多。若再無賢相執掌朝政,治平僅不到四年辰光,若是十年下來,國家會走向什么光景?”
都是血淋淋的事實,富弼又不能回答。
以前鄭朗抱怨王安石做得急,主要還是斂財斂得急。
兩人同樣幾乎面對千夫所指,強行發起的改革,可性質不同。
王安石改革之初,威望不高,沒有基礎。斂財的方向不對。斂得又急。確實包括富戶與百姓一起遭到剝削,國家是有了錢,但嚴重憂民。
鄭朗起點遠比王安石高,幾乎帶著一層層光環。再度回到京城的。
改革之始,實際以前打下了良好基礎,包括數法的推廣,此時僅是矯正它們就可以了。而民間經濟基礎也遠比史上的好。
斂財的方向也不同。幾乎沒有實施任何一個剝民的斂財政策,要么就是節流,將國家三冗帶來的種種冗費節省下去。若說斂財,只能說新商稅法,以及清量隱田,使許多權貴利益受到侵犯,但絕對沒有傷害到多少中貧困階層。
做得急,一是機會難得,二是時間來不及。
沒有多久,河湟開邊開始。大旱到來,鄭朗可不想背著幾億緡錢的債務。迎接這兩大難題。況且未來還有一個西夏。
做得有些急,一些保守的人多少有些意見。但一些謙讓確實也使另外一批人產生不滿。特別是兩個學生,王安石替趙頊講《禮記》,對王安石說道:“朕想聽聽你的議論。”
又說:“唐太宗必得魏征,劉備必得諸葛亮,然后可以有為。”
王安石說道:“若陛下一心想做堯舜,必然有皋、夔、稷、契,若想做商高宗,則必有傅說。魏征與諸葛亮何足道哉!以天下之大,非是沒有人才,而是人主不賢,人才無人可助。若陛下擇術未明,雖有皋、夔、稷、契、傅說之賢,亦將為小人所蔽,卷懷而去耳。”
趙頊默然了大半天。
俺們那敢學習堯舜,能做一個唐太宗,既富民又強國,那就不錯啦。
不過又默想了一下,朝廷中就有一人,已經接近諸葛亮與魏征的高度,若改革成功,必將超越二人。能不能超越,就看三次改革后的結果。當然,王安石有他的意思,一是朝堂中有人超過了魏征與諸葛亮,二是自喻自己師徒二人,不是將諸葛亮與魏征放在眼中的。
但他不知道,他老師心中的偶像,第一個就是諸葛亮,第二個就是岳飛。
目標定高一點也沒有錯,但鄭朗未必會多看重堯舜禹湯,上古社會,能有多好?再好也不過是一個奴隸制國家。況且那些記載能當真?十成中未必有一成是真的,不能全部相信,更不能照抄一個傳說,一個神話。
過了一會,趙頊有點不同意,說道:“何世無上人,就是堯時有共工、讙兜、三苗、鯀四兇,舜也有渾沌、窮奇、梼杌、饕餮四大兇人(是帝鴻氏、少皞氏、顓頊氏、縉云氏四個不孝子孫,人們將他們比喻成上古四大兇獸)。”
王安石答道:“正是堯舜看出四兇,或誅殺或果斷流放,所以為堯舜也。若讓四兇隨意妄為,進獻讒言,就是有皋、夔、稷、契,他們能安心替人主治理天下嗎?”
趙頊又不大同意,鄭朗也說過一句話,人無完人,物無完物,真正上古良臣很少很少的,大多數大臣有好有壞,用得好就是忠臣,用得不好就是奸臣媚臣,用其長就是良臣,用其短就會成為庸臣。
就是李林甫之流,若碰到開元初期的李隆基,未必會重用,就是用了李林甫也沒有那么大膽子敢弄權。這才是用人的真相。
趙頊又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如何治理天下?”
“擇術為先。”
方法是很重要的,趙頊未反對,又問:“唐太宗何如?”
別談什么堯舜,還是來點實在的吧。
“陛下當法堯舜,堯舜之道,至簡而不煩,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難。只是后來者沒有學會,才覺得高深莫測。”
若沒有鄭朗,趙頊就讓王安石忽悠了,做皇帝的誰不想學習傳說中的堯舜?
但是趙頊覺得不踏實,又將鄭朗另一個學生喊來,問富民之術。
司馬光答道:“富民之本在得人,縣令最為親民,欲知縣令是否,莫若知州,欲知知州能否,莫若轉運使。陛下但能擇轉運使,轉運使能案知州,知州能案縣令,何憂民不富?”
趙頊聽到兩種不同的議論,又將鄭朗喊來。
鄭朗同樣大半天未說話,最后道:“強國富民之道。一為術。二為人。沒有好的術略。就不知如何用人。”
如踢球一樣,巴塞羅那成就了梅西,若梅西轉會到其他俱樂部,戰術體系不對。多半會淪得象舍甫琴科到了切爾西的下場。又道:“若沒有用好人,任何良術,最終也會成為擾民之舉。”
“若那樣太難了。”
“想治好國家,本身就很困難。非抱著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的心態,根本無法實現。至于介甫說的堯舜時簡要易,只能說做得好,能理論上接近傳說中的簡要易,實際簡就是繁,要就是迂,易就是難,越簡越繁,越要越迂。越易越難。”怕趙頊不理解,又說道:“越無為必須有為。不要說達到傳說中道家無為而治,儒家的大同境界,就是達到仁宗時的無為而治,需要付出多少智慧?”
趙頊額首。
聽來聽去,只有鄭朗的話最中他的心。想治好一個國家,那有那么容易的。
實際上這就是兩種不同的心態,王安石認為以術為先,得有一些好的改革方案,給國家弊端不停地來雷霆之擊,國家大治就來了。但司馬光以人為先,先用好官員,使吏治清明,慢慢調節,國家就是有弊端,不久后也會陸續將傷口撫平,即不傷筋動骨,引起不必要的騷動,又能使國家變好。然而兩者都有些理想主義。
鄭朗不得不將二人喊到家中,對他們的話進行剖析。
有分岐,但現在并不嚴重。當然,有他們兩人,也給鄭朗許多幫助,只能說鄭朗痛并快樂著。
富弼過了一會才說:“行知,你不知道,西府積壓了諸多事務,都處理不了。”
富弼本身抱病在身,這段時間苦逼的,不得己才找鄭朗的。
“這樣吧,我向陛下請求,先行兼管西府一段時間。”鄭朗能理解,這個輕重處理不當,造成的弊端更多。
“那是最好不過。”
隨后鄭朗向趙頊提出三個請求,第一個請求乃是用三人去河北。河北水災,恩冀深瀛四州皆有輕重不等的災情,既然以工代賑,都水監丞李立之,請以四州災民重修御河。
朝廷準奏,不過如何修御河,朝中大臣發生了一些爭執。有的還建議說如今國家財政吃緊,再修御河,更傷民力財力。于是鄭朗進諫,調程師孟與田瑜二人去河北視察。并且又推薦了一人,沈括。在鄭家莊學習了數年之后,鄭朗未至京,先行讓趙頊詔回京城,如今仍是一個不起眼的中層官員。此人對科學領悟能力,非常人所想像。只學了三年多時間,如今對物理化學與數學上的領悟,已不亞于時恒了。
一旦將這些學問應用到實際當中,會發揮無可想像的作用。
第二個請求是請趙頊將陳升之調回樞密院。當初李諒祚誘楊定到邊境洽談商榷,文彥博等人同意,陳升之竭力反對,趙頊不聽,由是楊定被殺。隨后許多人反對收綏州,陳升之又力爭綏州不可棄。鄭朗用此理由,向趙頊推薦將陳升之召回來。
其實又是一次退讓。
陳升之與文彥博關系不怎么的,但與韓琦關系默契。至少理論上,如今鄭朗主動在東西二府以及臺諫與兩制里皆樹立了一些政敵。
不要說我幾個學生同為廟堂高官,這是他們有能力,只要有能力,是我學生好,還是政敵好,皆必須要用。
趙頊看著鄭朗,最后笑了笑說道:“準。”
鄭朗又說道:“陛下,國家軍隊裁兵改制,事務繁重,西府宰相處理起來十分吃力,因此臣懇請陛下讓臣兼樞密使一職,暫且代領樞密院。數月后事務水落石出,臣再交出樞密使一職。”
對樞密院的一些情況,趙頊也聽說了,沒有猶豫,說道:“準。”
其他人也沒有多反對,事情是鄭朗惹出來的,現在鄭朗主動兜下來,沒有什么不對的,況且只是暫帶,與專權并沒關系。就是鄭朗象皇祐時那樣,身兼東西二府首相,又能怎的?
鄭朗到了西府,西府諸事務終于流暢起來。裁兵主要還是陜西,治平時,陜西戰兵四十五萬,十萬蕃兵,十三萬保捷軍,二十二萬禁軍,還有大量的義勇,各種各樣的鄉兵,司馬光說陜西三分之一丁在軍中,一點也不為過,韓琦后來又加了十六七萬義勇,陜西百姓苦逼了。十幾萬義勇增加,幾乎一半以上的壯丁直接或間接進入軍中,耽擱了陜西的農事生產。去年鄭朗進入東府第一件事就是將這些義勇裁去,然而至今陜西元氣未恢復過來。但對陜西鄭朗無比的熟悉。
但事務太沉重了。
東府改制未進入平穩狀態,西府的改制又來了,鄭朗不得不將被子再次抱到西府,白天處理東府的事,晚上處理西府的事務。
一個大臣做到這種地步,無論外面反對聲音如何強烈,也不得不承認鄭朗為了國家,嘔心瀝血,鞠躬盡瘁。
但鄭朗也等,等一篇極其重要的文章。
等來了。
臘月,邵亢在樞密院一年多時間,一點作為也沒有,這個倒不怕,最可怕的他不管事罷,一管事反而更添亂子。其實這就是對軍務不懂導致的,趙頊反感。邵亢也自覺,以病求去,于是詔其知越州。
就在邵亢前面離開的時候,鄭朗等的那篇文章終于送到樞密院。王韶考中進士后,初任新安主簿,后為建昌軍司理參軍。試制科不中,帶著一頂閑職客游陜西,又跑到吐蕃“招搖撞騙”,興起了許多事端,只是因為對蕃人不在意,連朝廷也沒有幾人注意到王韶。幾年游歷下來,王韶對邊事了如指掌,終于上書萬言書《平戎策》三篇。
鄭朗終于等來了,為了這三篇《平戎策》,鄭朗等了近十年時光!
等的實際不是這篇策子,策子大部分鄭朗都能“默寫”出來,等的實際是一個人,一個名將的長成!終于看到這篇策子,鄭朗心中驚喜無比。史上王韶都達到那樣的高度,若是在自己“包庇”下,能發揮多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