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未至,歐陽修再次進言,自從做了言臣后,他很忙,比誰都忙…臣以為是和是戰,眾口紛紛,一是天下困矣,不和則力不能支,少屈就之,可以減少困難。一說羌人險詐,和而不肯罷兵,則與不和無異,是空包屈就之辱,全無減患之實。
前一種說法是主流,后一種說法是余靖韓琦等少數人的想法,認為必須戰下去。宋朝困難,西夏人更困難。國家困難,大不了緩過這一兩年,以后繼續作戰,將西夏活活耗死。
第三種說法是請和不過想退而休息,訓兵選將,以為后圖。然而以河朔料之,才和之后,因循廢弛,為患轉深。本來說得好好的,又開始狂熱,持這種說法的人有,鄭朗、范仲淹都有過類似的想法。可歐陽修好好地說到北方,為什么因循廢弛,看到沒有,趙禎又開始用資歷任人為事,讓郭承佑主掌真定路軍隊。
這玩意兒說過一次便行了,趙禎也下旨改郭承佑知相州,只是苦于沒有找到替代的人選,才讓郭承佑繼續留在真定府,再說會讓人很反感的。是趙禎,換作別的皇帝,就是李世民在位,也會將歐陽修拖下去,貶到嶺南閉門思過。
正是趙禎,所以歐陽修才一次次地說,換成宋英宗,他又是另外一種活法,更精彩。
第四種說法是縱使元昊稱臣,西邊減費,猶有大可憂者,北敵必攬通和之事以為己功,過則有邀求,朝廷不答應,又興兵革,是暫息小患于關西,復生大患于河北。
還別說,本來朝廷對契丹不重視,俺們花了錢,就是買安的,但經歐陽修再三鼓吹,后來發生一系列誤會,雖無傷大雅,但至少浪費了一些錢,僅是調動無數宋軍于蓮花堡,就浪費至少一百萬緡錢。
還有,他越鼓吹契丹入侵,宋朝君臣越想與元昊茍和,于是迅速答應元昊種種過份的要求。但顯然不是歐陽修所想的,他的想法是這一句,見國有大事,旁采眾論,雖有異同,然大抵皆為就和則難,不和則易,不敢自專。事實主戰派很少很少,倒是主和遍地皆是。大抵是假的,他的想法是真的。
總之,他這篇帶著濃厚主觀想法的進諫,結果卻更遠離他想要得到的。
然而臣又不知道朝廷是什么意思,急啊,幾個宰相在秘密商議,但沒人對他說,能不急嗎。(我大笑,將他一篇篇美妙的詩文丟在一邊,認真分析他的種種行為,是讓人感到很搞笑)朝廷這樣做不對的,漢唐故事,大事必須集議,示廣大,不能自狹,謀臣思公共,不能自專。但自兵興以來,常秘大事,不想人知道,可處置乖違,又怎能掩瞞?臣以為莫若采大眾之議,收眾善之謀,元昊請和一事,使人未至之前,先集百官廷議,必有長策。
趙禎看后摸了大半天腦門子,你直接說是戰是和,請朝廷集百官商議不就得了,何必要繞來繞去,帶著一些刺兒?
歐陽修不是一個人在戰斗,余靖接著上書配合,臣見朝廷每遇契丹使到闕,元昊差人來朝,大臣商量,惟欲秘密,兩制兩省御史中丞以下,雖名侍從供奉之官,當時皆不能知,及處置既了,就是不便,也無從論列。這樣不對的,羅列一大堆理由,要求北敵、西戎之事,系國家安危,侍從諫諍等言官,必須要知道。
似乎有理。
但他們忘記了本身職權,各有使差,各伺其職,不在其職,不謀其政。無論國事或者外交,管言臣屁事!兩府有處理軍中大政權利,但無彈劾之權,言臣有彈劾之權,但無處理大政權利,包括外交。
是監督官,專門監督官員的品德,或者政事做得好壞,做完了,有了好壞,這才輪到言臣發話。這才是各伺其職。
這就是爭啊,在言臣替言臣權利爭,在政臣替政臣權利爭,但也不是歐陽修一個人,韓琦在秦鳳路替秦鳳路爭增兵,后來王安石在三使司替三使司爭,差一點使三司使比宰相權利還在大。
對于兩個小弟的胡攪亂纏,范仲淹沒有作聲,他與韓琦在著手另一件事,營田。涇原路營田做得最成功,因為鄭朗不以斂財為目標,而定位在增加糧食收成上,第一批營田耕種一年便交給當地百姓,第二批仍在軍中。可其他三路都在大量營田,陸續產生一些很不好的弊端。因此請罷營田,有人耕種的良田任當地百姓耕種,若是貧瘠的耕地,無人耕種,寧肯任其荒廢,也不能繼續營田,也不能交給軍中經營,以免苛剝于民。若原來確實是租田,與營田無關,令依舊額出課稅,如原來是遠年貧瘠逃田,舊稅額重,無人請佃,即與減定稅額,召人請佃。
確實,營田產生許多不好的糾紛,就是涇原路鄭朗從始至終不以謀財為目標,也產生了少量紛爭。趙禎聽從,罷廢。范仲淹又請辭參知政事,愿與韓琦交替行邊,主持西方事務。趙禎嘉之,以任中師為河東宣撫使,范仲淹為陜西宣撫使,先移文兩路,但將二人留于京師,沒有放行。
使者漸至,歐陽修終于進了一封讓鄭朗感到滿意的諫。
元昊來人將要來闕,聽說管勾使臣須索排比,次第甚廣,說俗一點,就是將西夏使當成老太爺供奉來著,臣料朝廷想要使其臣服,方許通和,若是如此,必須先挫之,方能抑其驕慢,才能商議。禮數過厚,則認為我怯,知我可欺,議論之間,何由屈服?若果能得其心,議定之后,稍加禮數,亦未為遲。
楊守素嘲笑晏殊,的確晏殊真的只能作作詞,做副相可以,做首相會貽誤國家大事的。呂夷簡外交上也軟弱,可他顧著大體,晏殊哪里來的顧大體能力,在他這個軟骨頭的首相帶動下,與西夏談判出現一系列的失誤。甚至后人還將責任往趙禎身上推。
歐陽修接著又上了一篇讓鄭朗欣賞的奏折,聽聞朝廷派殿中丞任顓館招待元昊使一行人。臣認為元昊此事,全無好意,不肯稱臣,索物太多,其志不小。讓他猜中。
但朝廷也不會從,不從,待其來人,凡事不可過分。至于禮數厚薄,賜與多少,雖云小事,不足較量,然事體之間,所系者大。兵交之使,來入大國,必窺測將相勇怯,觀念國家強弱。如果看到朝廷威怒未息,事意莫測,必內憂斬戮之懼,次者恐遭拘留,使其偶得生歸,必以為大幸。則我弱形未露,壯論可持。若自損國威,過加厚禮,先為自弱,長彼驕心,使其知我可欺,更難搭成議和。想成就其事,必須以鎮重為先,況其議未成,便自損事體。前次元昊來人至少,朝廷只以一班行持之。今來漸盛,遂差朝士,若其后來更盛,則必須派近侍也。是彼轉自強,我轉自弱。再看看邵良佐到了西夏是什么待遇?僅免遭屈辱罷了。
兩份奏折說得頗有道理,但朝廷竟然不從。
考慮良多,國家是禁不起折騰,唯恐議和不成,可西夏又能禁得起折騰?
余靖也上奏,朝廷待西夏可謂不厚,可來使口出形同割地之詞,輕侮中國,甚于前時。朝廷待之,當減于從勖,始合事體。若恣意令買過于契丹之使,契丹使復來,不知復以何禮待之?
上奏不報。
不但不報,兩府厭兵,包括章得象與晏殊在內,諸多大佬居然想同意元昊種種貪婪的要求。
韓琦忍無可忍,對質于前,晏殊說道:“眾議已同,只有韓琦一個人不同意。”
趙禎目視韓琦,韓琦多說不便,趙禎說:“更審議之。”
及到中書,韓琦持不可益堅,晏殊很不高興的站起來,頗有些想威脅的味道。
鄭朗急匆匆地往回趕,一路與韓琦保持著聯系,看到此處,恨不能用板磚將晏殊拍死。
你與韓琦瞪眼算什么本事,有種與西夏使者瞪眼去。
對晏殊失望之極。
韓琦退,復上書說,西界派人議和,其患有三,朝廷曾達意于契丹,欲令元昊納款,答書云,梁適口陳夏臺之事,已差右金吾衛上將軍耶律敵烈、彰武軍節度使王惟吉,齎詔諭元昊令息兵。況其先臣德昭,北朝曾封夏國主,仍許自置官屬,至元昊亦容襲爵。自來遣人進奉,每辭見燕會,并升坐于矮殿。今兩朝事同一家,若元昊請罪,其封冊禮待,亦宜一如北朝。
臣觀邵良佐于賊中語錄,乃說賊言朝廷議和,必往問契丹。元昊賊先派人至保安軍,言朝廷派梁諫議往契丹令本國議和,北朝亦派使差本國,故派賀從勖持書而盟。但元昊賊與良佐語,反而又不承認,又所求稱號,與契丹書中事體相違。
這是一筆爛賬,原先與契丹并無干連,先是龐籍勾引李文貴,李文貴回去后,元昊兵敗受困,國內形勢緊張,于是一拍即合,雙方才正式議和。因為主掌東府的晏殊一直很軟弱,讓元昊輕視,又產生非份之想,于是憑空增加無數事端。否則這次便能議和早就成功了。
人太軟是不行的,會有很多很多人欺負。
國家太軟更加不行的,會有很多很多國家欺負。
龐籍在這件事上做得也不大光彩。
韓琦繼續說了三患,契丹之意是讓元昊共事二主,若朝廷且務休兵,許其不臣,契丹聞之,必然索名份,最起碼一點,你們宋朝沒本事談好,讓我們替你談。一讓,契丹一怒之下,會因此為名,再毀誓約,此一患也。即便毀了約,都不能怪人家契丹,這是盟約的條件之一。
可是事到如今,若依西夏與契丹的關系,只許冊為國主,略增良佐所許歲遺之數,來人帶詔而回,恐賊未副所望,謂朝廷與之絕,一怒興兵,契丹也誤會我們阻止西夏友好之意,緣此生意,于是再有一患。
若使人帶詔,諭以封冊之禮不可異于北朝,但為使元昊賊滿足,厚增良佐所許之數,賊既從命,則契丹以為他們的功勞,派使來賀,或過自尊大,或頻有要求,久則難從,又會有患。請朝廷令中書與樞密院再三論難,不要匆匆忙忙的決定,使朝廷得大體,契丹無爭端,才能正式議和。
韓琦看得比較清醒,幸好契丹與西夏交戰,契丹又戰敗了,不然這次在晏殊主持下烏七八糟的議和,會產生許多弊端。
蔡襄言,元昊始以兀卒之號為請,及邵良佐還,更號為吾祖,足見羌賊悖慢之意,吾祖猶言我翁也,今縱使元昊稱臣,而上書于朝廷自稱吾祖,朝廷賜之詔書,亦稱吾祖,是何等語?
對這個吾祖鄭朗一直很懷疑,在西夏語中,它的含義是青天子。
為什么元昊非要選擇這個青天子,而不是紅天子,朱天子,黃天子或者白天子,須知黨項人本身是尚白的。到了這時,元昊正式將兀卒升級為吾祖,鄭朗才終于明白,之所以改名為嵬名吾祖,是純粹惡心宋朝的。
我做了你的兒子,可你做了我的孫子,算來算去,元昊還劃算了一個輩份。
朝廷也有人明白過來,余靖上書道,元昊派呂尼如定聿舍等來,已于紫宸殿朝見,竅以為元昊上書有吾祖之稱,臣朝夕思之,此乃西賊侮玩朝廷之舉。古域外稱單于、可汗之類,皆中外共知,元昊無故創此名目,且彼稱陛下為父,卻讓陛下呼為我祖,此非侮玩為何?賊又言九州十三縣是其故土,況且靈鹽綏宥,其實都是國家舊地,若辨封域,請西夏歸還國家。
這個吾祖也讓歐陽修傷心,賊稱吾祖,聞朝廷不許之,可今聽朝議風聞,議卻未定,不知虛實,深切擔憂。夫吾者,我也,祖者,俗所謂翁也。匹夫臣庶尚不肯呼人為父,若許此號,今后詔書須呼吾祖,是使朝廷呼蕃賊爺爺,不知何人敢開口?
又說,和若許賊不稱臣,則慮契丹別索中國名分,此誠大患。使賊肯稱臣,則契丹有邀功責報之患,臣與不臣,皆有后害。如不得己,則臣而通好,猶勝不臣。然后患不免也,所以有識之士、憂國之人,不愿急和。
在這里,歐陽修余靖韓琦蔡襄語氣漸漸相同,也說明他們私下通過氣。繼續說,不羞屈志,急欲求和者有五,一不忠于陛下者急和,二無識之人欲急和,三殲邪之人欲急和,四疲兵懦將欲急和,五陜西之民欲急和。自用兵以來,在邊鄙都勞于戎事,廟堂者勞于斡運,想陛下屈節就和,而自己目下安逸,他時后患,任陛下擔當。
矛頭對準了晏殊,可他官位小,沒有敢直說。
韓琦先上七事。清政本,樞密院本兵之地,臣在樞密院所主多苛碎纖末之務,中書公事雖不預聞,恐怕也仿佛,應當讓微瑣悉歸有司,只專論大事,使得從容謀議。念邊,政斧循舊例,才午即出,稍留恐疑眾,退朝食罷,匆簽書而支,何來時間議及疆事。都堂應延一時,以專論邊。擢賢才,承平以來,用人以敘遷之法,故遺才甚多,兩府求一武臣代郭承佑,累曰不能得。宜仿祖宗舊制,于文武臣中選不能撥之,先試其能,看看能否能擔當重用,用之正式敘遷,不能用者則退。備河北,與北通好三十幾年,武備悉廢,慢書之至,搔然蜞知所為。宜選轉運使二人,密授經略,責以歲月,使營守御之備,則我能待之有素。固河東,昊賊陷豐州,掠河外屬戶殆盡,麟府孤絕,宜責本道帥度險要,建城堡,省轉餉,為持久之計。
前五條都是不錯的,包括備河北,雖說契丹沒有敵意,但也要防備,有備則無敵意,無備難免會生覬覦之心。但從第六條便出現誤差,收民心,祖宗置內藏庫,乃備水旱兵革之用,非私蓄財充己欲,用兵以來,財用匱竭,宜稍出金帛以佐邊用,民力可寬而眾心安。自此起,韓琦與范仲淹的裂隙已經隱然產生。
國庫空了,雖國庫歸三使司統管,東府也知道一些。他上書時未與范仲淹通氣,所以才有了第六條。那來的財帛大佐邊用?
第七條失誤更大,營洛邑,這是為范仲淹聲張的,燕京無城隍之固以備非常,議舉葺則張皇勞民,不如陰葺洛都為游幸之所,歲運太倉羨余之杰,以實其廩,則皇居壯矣。萬一開封被攻破了呢?
可開封失守,還指望洛陽能守得住?
奇怪來哉,呂夷簡就早為此事做過辨論,不知道為什么韓琦又將它翻出來。
接著又陳八事,選將帥,明按察,豐財利,抑僥幸,進能吏,退不才,去冗食,謹官路,又說,然數事之舉,謗必隨之。愿委信輔臣,聽其措置,雖有怨謗,斷在不疑。則綱紀漸振而太平可期,二敵豈足為國之患哉!
已經更接近于慶歷新政的種種變法。
有的想法還是不錯的,但不當說類似的則綱紀漸振而太平可期,或者一年不到,國家大治便會來臨。想要一個國家好,那有那么快?就是貞觀之治,文景之治,也不是一年兩年,而是十幾年的時間,開元盛世時間更長,直到天寶初年,唐朝政治武功才達到巔峰。全部信口開河地說一年,馬上,可期,趙禎也就相信了。好,給你們治治看,可是半年過去,一年過去,什么也沒有動,反而朝野上下吵成一鍋粥,趙禎會不會失望?
但韓琦沒有再說與西夏議和的事,一有歐陽修等小弟在彈劾,二鄭朗也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