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朗又下去一趟,好幾天后才回來。
不得己。九個知縣當中,司馬光與呂公著因為鄭朗教導,政績最為突出,呂公弼、韓絳雖時有差錯,總體做得不錯。其他數人當中,劉知縣任了好幾年知縣,也可,范鎮、薛利和漸漸適應,也湊和了。連吳充在判官的職位上,漸漸有一些出色的表現。但是崔黃臣與蘇舜欽主持兩縣大小事務,依然很吃力。
鄭朗不得不再次過去替他們收拾爛攤子。
也有一個好處,看到自己短處,蘇舜欽慚愧之下,始終很安靜,這是鄭朗最需要的,那怕一年過去替他收拾四五次爛攤子也沒有關系,只要不象他在京城那樣,自以為是,胡說八道。
鄭朗對蘇舜欽還是很客氣的,不搗亂,就是好同志。與他談談詩,談談字,交流一下心得,也是鄭朗所喜。
敢情他將蘇舜欽比作李太白,將自己比作正有作為時的李隆基,那時李隆基沒有昏到無藥可救的地步,一眼看穿李白,你還是替朕寫詩吧,至于翰林學士的啥,別胡思亂想,這不是作詩,酒興大發詩興也大發,整天喝得醉醺醺的,胡亂的批奏,不知道會出多大的紕漏。
回到州衙,富弼說道:“朝廷邸報來了,徙環慶路副部署劉平為鄜延路副都部署,三司使夏辣為奉寧節度使、知永興軍,知河南府范雍為振武節度使、知延州。”
“果然是范雍啊,”鄭朗嘆了一口氣,接著搖頭。
“為什么?”
“術有專攻,知道這四字是什么意思,富兄,讓你做一件玉器活,你會不會?”
“有諸葛亮、裴行儉…”
“別說,為什么我不是宰相?”
“你擔任宰相…?”富弼忽然大笑起來,然后又看著鄭朗,轉來轉去,道:“鄭知府,你胡子有沒有長齊啊。”
“甘羅十二歲為相,我為何不能做相公?”
“那是特殊…”
“你也知道特殊,古今往來,有多少名將,又有多少儒將。書生打仗,莫明其妙。”
“此乃祖宗法制。”
“祖宗法制,太祖征江南兩廣四川用的是什么人?太宗征幽州因為急于求成,將士疲憊不堪,統籌不當而失敗,可用的又是什么人?”
不但趙匡義,到宋真宗手中大型戰役,依然用的是武將。
“文人啊,早遲不知天高地厚,淪落到九丐十儒的地步。”
“鄭知府…”
“我在少年時,寫了兩個字給陛下,法度,法不是律法,乃是一個標準,一條底限,一個遵守的法則,度,則是在法的基礎上做一些變通,也如同我在中庸里寫的調節。但這個度必須在法的基礎上做變通。月圓則虧,水滿則盈,道理一樣,什么事物發展到巔峰,必須下落。文人在陛下這一朝,到了巔峰的巔峰。不知道下一朝代替更,會不會因為痛恨文人誤國,再來一個焚書坑儒。”
“鄭知府…”
“我算是危言聳聽嗎?不算,看看如今士大夫所做的事,我上書說過,災民哪災民,可幾人過問災民?為什么我對你們那個所謂的君子黨沒有好感。看一看你們那一個黨所做的事,先是廢后之事,大鬧朝堂。也算有理吧。接著呢,又因為陛累得昏闕過去,說陛下愛戀女色,富兄,你也偶爾去一些青樓尋一個樂兒,陛下是青年,是人,寵愛一兩嬪妃是不是人之常情,有沒有真耽擱了國政?你自己摸摸良心說,之所以有這個說法,是不是因為尚楊二妃正是廢后起因,所以你們無中生有,胡說八道的?范仲淹到了京城后,再立百官圖,大斗呂夷簡。嗯,好象你們君子黨們干的只是這三件大事。我不談對錯,除了陛下那個可憐巴巴的小后宮,真的很可憐,陛下夜里連一碗湯都舍不得喝,走得渴了,連連回頭,還是皇后詢問才知,是陛下渴了,但不敢說出來,怕責怪下屬服侍不周,穿的是破麻衣服,富兄,要不要那一天我們正好在京城,我帶你們去參觀一下陛下的寢室。但你們君子黨們正是揪著這個小后宮不放手,國家的冗官冗兵冗政呢!國家的大肆兼并隱地呢!百姓的疾苦呢!西北的邊事呢!你們那一個人認真的想過?富兄,這才是真正的國家前途,百姓大事。這都不顧,你們有什么資格談國家的棟梁,談君子?慚不慚愧?”
富弼真的茫然起來。
“不是不考慮啊,你們那個所謂的黨們,不是君子的黨,是權貴的黨,士大夫的黨,考慮的是清名,是你們士大夫的利益,是士林的利益,但國家利益是一碗水,你們多喝了,別人就會少喝,于是明為國家,甚至打著非我同類必是小人的旗號,暗中期壓魚肉百姓,還不夠,繼續從皇帝手中奪權,將皇帝打壓成一個傀儡,皇帝,你說得不對,必須聽我們的。”
“不能這樣說啊。”
“我說錯了嗎,你再想想。”
“過了。”
“就算過了,有沒有這種跡象?”
“鄭知府…”
“不用喊我,為什么會讓文人到邊關率軍,夏竦略好一些,這個人也許是一個小人,腦袋并不笨,可范雍懂什么?一個迂闊的書呆子,到了西北,準備拿多少將士生命為他陪葬。哦,錯了的,死的是將士,他怎么會冒險呢。”
“你說范雍…”
“不是范雍,換你是一樣,自己琢磨一下,李元昊征吐蕃,滅回鶻,久經沙場,手下有四五十萬大軍,你前去西北指揮,有幾成把握會勝利?”
“我,我,我…”
“富兄,為什么,這是文人集團聯手,從武將手中奪權,奪取武將最后一絲權利,奪取國家最后一絲權利,然后讓國家與他們一道陪葬。”
鄭朗說得很偏激,但西北戰事開始前后,有幾人是應當死上千次萬次,首先就是郭勸,然后就是范雍。可他明知道后果,卻無力改變,這種無力感,讓他感到十分沮喪。
“不說了,只怪我遲生了十年…”早十年,他今年三十一歲,再做一些大的政績出來,不是首相,能做一個亞相,說起話來就有了權威,而不是象現在。
但這種情況在逐漸好轉,比如災害,別人不知道他的底細,鄭朗說有大災,連年的大災,雖后來地震未猜準,那也是不易了。說元昊謀反,元昊果然謀反。這時候,有一些人又回想起鄭朗進獻的一些方略,心中頗為后悔的,包括趙禎在內。否則都不會派孫全彬前來杭州咨詢。
以及他在太平州表現的神奇。
杭州還有一個更大的奇跡,若要成為現實,種種的奇跡,會使他的聲音最終高吭起來。
不好的一面也會有,一旦他到了那種地步,各個大佬再也不會將他當成沒有危害的后起之秀,而當成了平起平坐的對手,事情會很多。功勞越大,紅眼的人越多,鄭朗會越不利。
包括富弼,也因為鄭朗的種種神奇,以及博學,不會象在蔡水河畔時看鄭朗,一個很不錯的少年郎,鄭朗喊他為兄,他也將鄭朗當成了弟,是平級的,不是前后輩的關系。
可對鄭朗不惡,雖然鄭朗屢次說要殺郭勸,但他聽出那種心痛,那天鄭朗的直言,也讓富弼重新對鄭朗進行審視。
在他心中,隱隱看到鄭朗是君子的另一個方向,不是范仲淹那種的君子,而是另一種君子,少言,即便有言,也不會大肆宣揚,這是儒家的木、訥,當然著書立說除外。
多做事,有多勤奮,他也是看到的,這是敏于行。
脾氣好,是溫。
虛心請教,所到之處,多做詢問,也是親眼所見,這是謙,對百姓的愛護,那是真正的發自內心深處,這是仁,家里收入每年近萬貫,還有五六千貫的年薪,生活也不是很奢侈,這是儉。
愛字愛畫愛琴愛學問,是雅。孝順母親,愛護家人,是孝悌。對別人,無論尊卑,十分有禮貌,是恭。對皇帝對國家的忠心,是謂忠。連私鹽販子,都不愿處死,是謂恕…在他身上,幾乎能找到夫子所說的君子所有美德。
難怪那兩個桀驁不馴的學生,見到鄭朗就象兩只溫順的小貓。
或者打一個比喻,范仲淹是冬天的潔雪,鄭朗卻是和煦的春風…嘆了一口氣說道:“休說十年,就是十五年,也未必…”
是資歷問題,再有本事,如今你這個歲數做到杭州知府,已經是重得不能再重的任命,沒資歷,誰將你的話當作一回事?過十年,三十一歲,資歷依然不足。
看到了,智慧過人,算到了,你也沒有多少影響力。
“不談,不談,談好消息吧。”
“什么好消息?”
“回來時,我在市舶司看到一艘從倭奴國回來的船只,他們碰巧遇到王昭明他們一行人,帶了一個口信回來,一切順利,大約過幾天就能回來了。”
“那個找到沒有?”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
“得,鄭知府,你別將出家人弄完,就不錯了,別拿出家人開玩笑。”但是富弼臉上飛起一朵朵笑容。
這是最關健的一步。
宋朝航海技術的飛躍,使鄭朗所的這件大事成為了可能。
無他,金子,銀子,銅錢!
想要銅,還要到呂宋群島,地形復雜,宋人對哪里地形又不大熟悉,包括航道在內,要慢慢找,時間漫長,出事率也高。因此鄭朗先擱了下來。想到了金子與銀。
這兩樣東西在倭國。
首先是銀。
倭國因為火山多的原因,金銀很多,但因為面積小,總儲藏量不是世界第一,按儲藏量排名是秘魯、墨西哥、中國、澳大利亞、智利、加拿大、波蘭和美國,八大產銀國在后來產銀量占世界百分之八十。
其中中國占在第三位,遠遠超過倭國。開采的時間還很早,自春秋時就陸續的開采,但銀礦分散,加上技術因素,在古代產銀量一直不高。包括宋代,金礦在內也是如此。如今全國共有銀礦八十四處,真宗時采銀達到八十八萬兩,現在因為枯竭,只有二十幾萬兩。金礦十幾處,采金只有一萬幾百兩。
還有兩百多萬斤銅的補充,當作貨幣足夠。
可是北宋一朝,貨幣是外流的,不但銅錢,這是流失最多的貨幣,準貨幣金銀同樣在外流。因此銅錢一直不足,金銀也越來越貴。
相比而言,倭國的金銀儲藏量不及中國,可有幾大優勢,一是集中,二是礦藏淺,利于現在的原始技術開發。于是成了古代傳說中的黃金國度,不是中國,是倭國,它才是真正的黃金國度。
金銀倭國已經在開采,它的冶煉技術先進,可開采技術很落后,又沒有人給他們金手指。因此,有兩個超級大礦一直沒有動。
第一是銀礦,石見銀礦。
正式開采此礦要過一百七十年,如今這里是原始地區。究竟多少含量,鄭朗也不知道,只知道它真正大規模開采是從1562年開始,到了1600年漸漸枯竭。
就是這四十年時間,卻成就一個傳奇。倭國在明朝時,貢獻世界三分之一的銀產量,而此礦則貢獻了倭國一半銀礦。正是這些銀子,使西方誤認為中國是黃金國度,而明朝將倭國稱為銀群島。
還不能證明它的儲藏量,但可以計算出來。明朝總流動銀量分為幾個部分,第一大約是唐宋元留下來的銀子,大約三億七千多萬兩,二是明代自己的產銀,大約是八千三百萬兩,第三是倭國流入的銀子,大約是七億兩,第四美洲流入的銀子,大約是十九億兩。
還有一個保守的說法,明代實際開采總量是兩千六百萬兩,西班牙是八千萬兩,倭國是兩億兩。
前者的說法過于夸張,后者說法也必定保守。
實際有明一代,倭國產銀量肯定不止兩億兩,有可能三億兩,有可能四億兩。
那么石見銀礦的藏銀量,最少在兩億兩以上。
這個說法比較可信的,后來世界最大的銀礦山澳大利亞坎寧頓鉛鋅銀礦探明的藏銀量達到了兩萬三千噸,一兩只有三十幾克,僅這一礦產銀就有七億多兩,年采銀一千一百多噸,是近四千萬兩銀子。
不大好比較的,有的銀礦深,或者其他原因,在宋代根本沒有技術開采。即便有,鄭朗也不想動。
而石見銀礦僅四十年就將它采得枯竭,又證明了它銀礦石淺,便于開采。正符合了鄭朗的要求。
因此鄭朗說了一句話,銀藏量大約在兩億兩,便于開采,若是順利,僅四五十年時間,就會采出一大半。一億多兩銀子,也就是兩億多貫!宋朝總年收入的近三倍!
然而還不夠,還有一個菱刈金礦,這是近代開采的,藏金量達到三百多噸,一千萬兩黃金。并且它又是一個比較淺的金礦,而且是富金礦,別的礦石每噸能開采兩克黃金,此處能開采四十克黃金,是其他的金礦二十倍。
不過鄭朗也知道技術落后,會使成色下降,因此說能采出三分之一的金子。但也足夠了,這是三百多萬兩黃金,是整個宋代年產量的三百倍!
倭國除了這兩座大礦外,還有黑川金山,中山金山,島金山,伊豆金山,鶴子銀山等大型礦藏。有的已經開采,有的不便開采,畢竟是從虎口里撥牙,鄭朗主動放棄。
但還有,從呂宋島到大洋洲,一路不知道分布著多少原始的資源。
這個先放在后面,主要集中在倭國。
不但品質高,這些金銀礦皆有一個顯著的特點,淺,易開采。
至于價值,更是無法估算,倭國這兩座礦有可能連十分之一都占不到,所以鄭朗賣契股時,是以一萬分來計算的,這么多大戶人家與商人,僅給了百分之十五的契股。
籌得的款子加上地產,總計也不過七百來萬貫,還要等到有了準確的音訊后,才能交給官府。太賤了,不過考慮到此時人們的見識,也不算少。
然而無論是賤,還是貴,必須要有消息傳回來。
一旦得到這筆礦藏,不僅是財富,鄭朗與富弼、王昭明也說過這個道理。有兩個辦法,教倭人開礦技術,與他們交換物資,將這個金銀換回來。應當比較上算的,例如金,此時僅相當于一萬文錢,購買力相當于五六千,六七千人民幣,怎么都值了三十多克的黃金價值。
但鄭朗不喜。
于是走了一條險境,買地,礦藏分布的也就那么幾十個山頭,都在靠海的地區,給一個幾十萬貫的貨物,從上到下全部打發。可一旦開采,必然會產生一些麻煩,除了武力拱衛外,還利用現在倭國割據的局面,進行一些艸作,繼續提供一些貨物。
這是廉價的代價,五十年時間足夠,給予五百萬貫的貨物,也同樣足夠。
回報率更高。
畢竟要給予貨物的,船,人工,貨物提供工匠的生存機會,帶來的商稅,又是一筆不菲的收入。
宋代真的缺錢,財富總量有了,可嚴重的缺少貨幣。
有了貨幣,財富流通更快,那不但是杭州,對國家都會產生積極的作用。
甚至有了錢,可以大肆向契丹人,吐蕃人購買馬匹。
一系列良姓循環接連而來。
有的富弼也聽不懂,但大多數還是聽明白了,總之,好處多多。
好處是有了,可有沒有?這是在遠方,幾千里的海外,鄭朗怎么知道的?問,鄭朗不回答(沒有想好理由)。對此事,富弼心中一直七上八下。
富弼走了幾步,又說道:“一切順利啊。”
四個字意思是懂的。
鄭朗淡淡的道:“只要平安抵達,一切就會順利。”
“走,你今天請客。”
“為什么我請客?”
“你為朝廷又建一功,我嫉妒了,你不請客誰請客。”
是玩笑,鄭朗道:“那好吧,帶著你的娘子一道過來,今天晚上我宴請你們夫婦。”
“這就走,”富弼放下手中的公文道,回到家中將他的妻子,也就是晏殊的那個美麗女兒喊了出來,這個女子嬌氣很重,遠不能與司馬光那個溫順妻子,或者呂公著那個調皮幽默的小娘子相比。
但對鄭朗很客氣,晏氏恭敬的施了一禮。
帶著他們夫婦,回到府上。
可來到家中,鄭朗愣了一下,來了一個客人,正是那個宜兒,鄭朗有些郁悶,當初是她主動要回去的,可如今找自己找了好幾次,是什么意思?狐疑地看著崔嫻。
富弼不知其中過節,低聲道:“鄭知府,難道你又要想納一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