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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問一(三)

  進了馮家,馮夫人也高興的從里面走出來,看著鄭朗,問道:“你就是鄭家小郎?”

  “見過馮大娘。”

  “免,不錯,也長大了,”馮夫人看著他嘴上的小絨胡子,和藹的說道。以前京城莫明的傳言,說此子因為身上的營養全長在心智上,所以長不大了。鄭朗發育得有些遲,還真讓許多人相信。

  后來鄭朗漸漸發育,又有人說,身體長得晚,是營養吸得少,所以才這么晚長身體的。

  對此,鄭朗無可奈何。

  “坐下吧,不用拘束。”馮夫人道。

  馮元心想,任何人會拘束,此子才不會拘束呢。鄭朗坐下,江杏兒與四兒還站著,馮元是小皇帝的老師,多少心中還是有些畏懼的。馮元說道:“你們也坐。”

  都坐到皇宮里去了,我家這個府邸你們兩個小丫頭盡管坐得。

  “謝過馮給事中。”兩個小姑娘欠身,大施萬福之禮。馮夫人看著可愛,道:“官人,這兩個小丫頭雖有福氣,可倒也乖巧。”

  “嗯。”馮元不置與否,這才看著鄭朗,問:“鄭小郎,先恭祝你高中解元。”

  “僥幸僥幸,謝過馮給事。”

  “不知道想問什么?千萬不要讓某讓難住了。”馮元還沒有意識到事情嚴重姓呢,帶著笑容說道。畢竟親眼看到鄭朗,這么小,外表的假像,讓他迷惑了。又熱情的吩咐婢女上茶,府上的三個小婢女搶著跑出來,一邊上茶,一邊用眼睛瞟,瞟著瞟著臉就紅了。

  鄭朗心里想,幸好不太帥啦,否則麻煩事兒更多。茶沏好,馮元又用溫和的態度說:“問吧。”

  “恕罪則個,”看到老倆口子人那么熱情,皆是讓人尊敬的長者,鄭朗越發不大好意思。未問,再次施一大禮。

  老馮略略有些醒悟,這小子,今天不會真讓自己下不了臺吧?

  鄭朗先炮制了第一個問題,道:“子為親隱,義不得正,君誅不義,仁不得愛,雖違仁害義,法在其中矣。《詩》曰,優哉游哉,亦是戾矣。請教馮給事,法為何物?”

  這句話出自西漢時大儒韓嬰書寫的《韓詩外傳》,看似很普通的一句話,若是翻將起來,就是一件文壇大事。

  首先要從鄭朗說的仁義起講,孔夫子沒有說很多義,即使有,也很隱晦。但孟荀卻將義發揚光大起來,不然對孔夫子的一些言論不好解釋。但也是很零碎的說,加上后人一再將他們往神壇上捧,于是后人的后人越來越迷惑,恐怕也非是孟荀本義。

  在孟荀對孔夫子的仁義禮詮釋中,認為仁義是對立的,兩者之間必須有一個聯系的第三者。就象今年春天呂夷簡與老太太一樣,李宸妃死了,呂夷簡要賭了,議事時呂夷簡忽然問:“聞宮中有妃嬪亡者?”老太太緊張了,道:“你想連宮中的事都管嗎?”但呂夷簡坐著未動。老太太讓小皇帝與諸臣散朝,獨留下呂夷簡,道:“卿何離間我母子也!”

  豪賭開始,再也沒有回頭的路,呂夷簡只答了一句:“太后他曰不欲全劉氏乎?”

  老太太沒有作聲,第二天李宸妃還是按照一個普通的妃嬪舉行葬禮,呂夷簡火大了,要求見太后,不準這樣做。一定得按國喪下葬。小皇帝很莫明其妙,若大的宋朝,一天有多少事務在等著你大宰相處理,不就是死了一個妃嬪嗎?所以小皇帝十分悲情,連親生母親死了都不知道內幕。這也是后來呂夷簡無比得寵的原因。

  范仲淹上百官圖,上千官圖都沒有用。

  正常發展下去,要么老太太下不了臺,要么老太太會對呂夷簡下黑手,強行封他的嘴巴。不過呂夷簡看好了,老太太現在對權利的心思沒有以前那么重,心有些偏軟,遠遠趕不上武則天,軟了的人總是好欺負的,因此一步步進逼。

  怎么辦呢?老太太派了羅崇勛居中調停,代話說,豈意卿亦如此也!別人不說,你可以哀家一手提撥上來的,怎么也如此對哀家。呂夷簡見老太太還執迷不悟,于是就直接說了:“宸妃誕育圣躬,而喪不成禮,異曰必有受其罪者,莫謂夷簡今曰不言。”

  老太太,我這是為了你好!

  羅崇勛被最后異曰必有受其罪者嚇壞了,別人不說,自己可以老太太第一心腹,于是跑進皇宮勸說。最后讓呂夷簡得逞。

  但若沒有羅崇勛在中間起一個潤滑作用,結果會十分尷尬。

  所以仁義對立,居中需要一個強力的調停者,這個調停者是什么呢?

  就是禮!

  這是鄭朗通過后世的一些儒家學者的著作,慢慢想出來的。孟荀也說了,說得很含糊,不是很系統,所以后人誤會越來越多。

  在韓嬰這里,變成了法。

  不但禮變成了法,義的意思也在改變,與仁不是對立,而是相附相生的,因此說義不得正。它是一個十分完美的褒義詞了,很接近后來的義薄云天,大義凜然,義氣的“義”。

  但還帶有一些仁義對立的立場,所以說子女為親人隱過,義得不到正張,君誅不義之徒,就失去了愛仁。不過雖害了仁義,法卻在其中。

  中間的種種馮元哪里能想得到?本來可以很簡單的解釋,但話從鄭家子嘴里出來,知道不是那么回事,遲疑了一下,答道:“法理!”

  “儒家怎么低頭到了需要借用法家,才能中和仁義的地步?”鄭朗又問道。

  又來了,馮元苦笑,道:“鄭家小郎,那個仁義能不能不談?”

  這事兒真說不清楚,一直以來,歷朝歷代以儒家為表,法家為里,都得到了所有人的公認。結果讓他在太學一說,搞得天下讀書都十分愕然。不但在議論,解試考就沒有一個考官出有關仁義的題目。

  “馮給事,本來想不說的,可還有兩句話我沒有明白,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禮之實,節文斯二者是也。”

  其實無論孟子與荀子,對孔子的言論與思想,做了許多詮釋,可他們都將這些言論切割零亂的分散到一篇篇文章故事當中,沒有進行專門的解釋,這才是鄭朗感到可惜的地方。

  一旦將從西漢以來形成的第二次儒家高峰產生的漢學全盤推翻,有可能都能給整個民族帶來積極進取陽剛的意義。

  工程太大了,他膽子略小,人又小,又害怕學問不夠,資歷與聲望更不足,因此眼下還沒有這個勇氣。不過今天這一談,卻是很必要。這是幾個月后一件最有用的武器。

  我學的就是儒家大言,上古的圣人大義,一旦給人形成這種印象,休說你是八賢王了,就是皇帝,或者老太太本人,做錯了,即便我是舉子,照樣為了遵守圣人大義,對你進行彈劾!

  不過與馮元交流一下,也能聽聽這個當朝大儒不同的聲音,對自己會有所啟發。

  但還是有些歉意,抬起了頭,看著馮元,馮元有些苦惱,還在仁義上繞,繞得馮元暈。可仁義是儒家的核心所在,不說仁義,如何談儒家?這段話說仁的實質是侍奉父母,義是順從長兄,智是明白兩者的道理不相違背,禮是在這兩方面不失之節,態度恭敬。

  孟子認為人是姓本善的,所以有的話與孔子一樣,認為不好的,含蓄的將它隱去。因此這段話說得很含蓄很溫和,不過有的問題還是避免不了的,將整篇《孟子》一段段的翻看,就知道有些話多激烈了。

  當然,說出來,沒有什么,所以鄭朗又說了下面一句話:“君子處仁以義,然后成仁也,行義以禮,然后義也,制禮反本成末,然后禮也。三者皆通,然后道也。”

  君子用義的手段處理仁,才真正是仁。以禮行義,才是真正的義。制訂禮,反本了便成末,禮就有了。三者皆通,才可言道。不過也有爭議之處,有的人認為禮比仁義更重,比如鄭朗所用的第一段話,韓嬰潛意識里,就是將這種法,實際就是禮,凌駕于仁義之上的。不過還有一辨,要看什么情況,比如孟子在與淳于髠對答時,淳于髠說男女授親不近,禮與?孟子說是。淳于再問,那么嫂嫂掉到水里,能拉她嗎?孟子答道,此時不援,豺狼也,男女授親不近,禮也,嫂溺,授之以手者,權也。

  這個觀點鄭朗很贊同的,時勢不同,輕重不同,仁義禮三者在不同變化之中,援嫂時仁,是義,因為權,輕重側向仁義,禮為輕,所以能伸手救援。可憐的海瑞,《孟子》在明朝都成為亞圣了,居然還將女兒活活逼死。難道沒有看到這一段話嗎?

  淳于又問,今天下溺,夫子之不援,何也?孟子答道,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表面上的意思說,天下都掉到水里,為什么你不去救,孟子答道,天下掉到水里,想救只能施以道,嫂子掉到水里,僅伸出手就行了,難道你想伸伸手就救了天下?

  實際在這里,所謂的道,包含了仁義禮智信種種儒家的真義在里面,所以仁義禮皆要為它服務。不過要聯起來想,否則有可能又讓人發生岐義。

  這三段話本來也沒有什么,似乎還沒有人注意。就是聯系在一起,也不會有人去注意。但前面鄭朗說了仁義,再聯系到一起,馮元臉色有些難看了。

  他感到屁股上有刺,坐不住,站了起來踱了幾步。

  換一般人真想不到的,然而馮元在儒學上造詣有多深哪,然后有些驚懼的看著鄭朗,小子,你將仁義都糟蹋這樣子了。再糟蹋禮么?

  鄭朗沒有放過他,所以歉意呢。

  這樣的一個忠厚長者,今天會很為難了。

  說道:“馮給事,晚生有一個不好的想法,認為這個禮是仁義的紐帶。但荀孟二圣也沒有說得太清楚,若按夫子修《易》來解釋,陽陰是在變化之中的。所以時勢不同,仁義禮三者的輕重變化也不同。甚至晚生簡單的解釋一下,這個禮是不是就是一種制度?或者韓嬰所說的法,就是禮?”

  “這個不能說啊,小郎,”馮元正擔心著呢。

  自古以來,儒家將禮說得天花亂墜,看一看,為了這個禮,包括孔子等儒者修了《禮記》、《周禮》與《儀禮》三本書籍,去逐一論述包裝。更不要說后來的儒生修了無數本的經義注解了。

  但僅成了政治與經濟的制度,那是什么?原來這么高尚的“禮”居然只是統治者的手腕,用來統治老百姓的。那么儒家的祥和還能存在嗎?再加上之前的仁義,從漢朝漸漸發展起來的儒學,有可能全部轟然倒地。就包括馮元本人學到現在的經義,都要全部重新推翻,然后呢,逐一去推敲,甚至將幾千本幾萬本的經義書籍,作橫向的聯系整理。

  那一個人有這本事?

  除非大腦整成了天河一號計算器。

  事實也如此,鄭朗腦海里有硬盤,推敲起來,都十分困難,至今沒有多少頭緒。所以也想問一問,看看馮元的想法與態度。然而老馮嚇著了,真的嚇著了。

  你小子折騰字也好,畫也罷,那是小道,無所謂,甚至為了學琴,創造出來幾支新曲子騙騙那個大和尚,也是一件雅事。可別往儒家上面整?叫我們如何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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