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普通的儒者,半通不通的,那個麻煩了,鄭朗說出來東,他非要拿西來引證,你說你的,他說他的,扯到最后,來一句,老子吃的鹽比你吃得飯還要多,鄭朗怎么辦呢?畢竟他歲數太小,只好認輸。因此,他心中只挑選了數人,在這數人當中逐一挑選,連太學的博士都不會去打擾,就怕這種現象發生的。
若是一個心地狹隘之輩,縱然有了學問,能細細默想,可嘴皮子就是不承認,那同樣不行。比如馮元若不承認,天下百姓會幫著誰說話?若是字,有可能百姓五五開,可說到了儒學,會有幾人認為自己是對的?
偏偏馮元二者都不占。
他不但是一個對經義精通的儒者,還是一個慈善的長者。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比如他也指出了鄭朗所說的義,過于偏激。可這個禮,在腦海里仔細的回想,豈不正是如此?
其實許多前世大儒,都在往上面論證,不過多是無意的,實際在他們潛意識里,也將禮作為了一種制度。這種制度非是那種空泛姓的制度,帶有濃濃的法家意味的,或者就是這個小家伙說的那種“義”,有很強的治理意味。可是在馮元等人心中,禮也沾著一些治理與約束,但中心卻是仁,是尊敬與友愛。
兩者相差到哪里去了?
但仔細想一想,這一次鄭家子所說的話,很簡單了,不象仁義那樣說得那么多。其實儒家每一個重要的字,比如仁義禮樂中庸,都不可能三言兩語就解釋完的,可以說它是包羅萬象。但無論怎么解釋,都有一個核心所在。似乎禮的核心…真是鄭家子嘴里的…制度,并且比他所說的仁義更無爭議。
這一下腦子炸開了。
用眼睛盯著鄭朗,鄭朗捏了捏鼻子,不好意思地說:“馮給事,晚生真的很失禮,不過是就是是,非就是非。明知錯了的,還要堅持,晚生認為更不好。”
后面幾個小婢女沒有走,趴在窗戶上看,有一個小婢女茫然,悄聲問:“不就是一個禮嗎,怎么說它是制度?”
敢情沒有聽明白,但知道將自家老爺子急壞了,很少看到老爺子這副神情的。
同時她心中不解,所謂禮,不是禮貌客氣嘛,見了面,一施禮,某某好,然后做出一些尊敬的動作。或者往大里說,就是朝廷每一次什么活動,如何安排的。這就是禮了。小婢所說的也不對,后者是禮儀,是禮的發與節,這一說,不但說到禮是制度,還有禮與儀的區別,甚至延伸到“分”與“中”,每一個都沒有那么簡單,并且鄭朗每一個的想法,都與現在的儒學不一樣。
前者也不對,其實鄭朗這種種言論一旦普及,儒家將會發生質的變化,至于禮部更不會成為一個擺飾。但引起的爭議也更大,往大里說,不亞于王安石搞了一個小變法,只不過一個用在國家百姓身上,另一個用在儒學上。
鄭朗隱隱的想了一些。僅只是一些,沒有再敢深想下去。
一句話讓馮元很無言,是就是是,非就是非,如何辨得?要么抹著良心,憑著自己對經學的熟悉狡辨,可他又不屑去做。
正在此時,外面門房進來,說道:“呂相公與夏相公,還有小晏相公來訪。”
這幾家皆離得不大遠,鄭朗突然來到馮元家,說什么拜訪儒學,幾人聽到下人稟報后,皆來了興趣。以前是書畫琴,但除了柳玉娘那一次,似乎沒有讓他滿意,鄭家子沒有獻技外,其余的,都是這小子先寫,或者先畫,先彈,再觀拜。說是觀摩學習,不如說是相互交流。他的十幾次觀摩,是當作了雅事來傳的。
畫沒有看到,字卻看到了,真的讓這小子成功了。
就不知道儒學是怎么請教的。
還有其他一些官員也住在這附近,不過他們品職太低,別看馮元是給事中,可孫奭一走,他成了皇上最尊敬的老師,那種隱形的地位,不亞于呂夷簡這些大佬的。
一個個高攀不起。因此,只有這三位大佬到來。
“我來出去迎一下,”馮元道。大開中門,是將中門全部打開的。三位宰相,還有一位是首相,除了皇帝外,就是到了八大王家中,也得乖乖將中門全部打開。
相互寒喧,不好意思說來看熱鬧的,夏竦道:“馮給事中,今天我們三人到你府上叼擾頓晚飯吃。”
“好啊,”馮元不能拒絕,但府上還有另外一個人呢。
晏殊奇怪的問道:“馮給事,你怎么啦?”
就是鄭家小子去問你儒學,也不至于愁眉苦臉如此吧?或者將你難住了?可這也不相信,鄭家小子是聰明,但能用儒學將馮元難住?自己自付一下,也沒有這個本領。
還真讓他猜中了。馮元嘆了一口氣說:“你們三位相公,你們皆才氣過人,也來替我想一想,鄭家子說對了,或者是說錯了。”
再度地將鄭朗的話復述了一遍。不象仁義,講了幾千字,記不下來,今天晚上核心的東西,也只不過說了幾百字,能記得。幾乎是一字不漏的復述出來。
三位大佬對視一眼,這一下好玩了。晏殊雖早認為鄭朗喜歡鯨吞,還是忍不住說道:“此子胃口太好,是想給儒學來場徹底的革命哪!”
用了革命二字。
馮元苦著臉道:“可不是。”
夏竦說:“我們進去看一看。”
四人走到里面客廳,這一次全認識了,鄭朗站起來,一一施禮,道:“見過呂相公、晏相公、夏相公。”
“你坐吧,”呂夷簡說道。
重新落坐,兩個小丫頭腿又發起抖來,見了太后很緊張,終隔了簾子,可現在面對面坐著,整三個宰相啊。鄭朗安慰道:“不用怕,三位宰相都是好人。”
恰恰相反,按照清流的標準,這三位宰相就沒有一個是好人的。可鄭朗也犯不著,與這三位大拿頂牛。
如今鄭朗也有些小地位了,特別是那個解元,不僅是解元,這個解元中得可沒有半點爭議的,所以說話有些小份量的。三位大佬額首一笑,略有些受用。
江杏兒與四兒還是有些緊張。
夏竦看著她們說:“你們不用怕,以后你們家的小郎前程同樣不可限量。”
反正自那次在宮中鄭朗說了那番話后,夏竦就對鄭朗很順眼,又向鄭朗問道:“為何想起來問禮?”
“是晚生心中不解,讀的書多,就往上面想了,不知道對與錯,所以刻意請教馮給事。”已有了仁義之爭,再推出一個禮,麻煩更多,說了,我對儒學有些造詣了,而且很堅持很用心,用意也就達到。
“你可知道,一旦這個禮再度引起爭議,省試將如何進行?”
仁義不敢出題了,禮再不敢出題,別的不說,科舉馬上麻煩就大了。
“夏相公,若是晚生說錯了,敬請各個前輩指正,若是晚生說對了,也不能繼續堅持。況且晚生隱隱的感到若真如晚生所言,儒家會發揮更大的作用。”
“是什么作用?”
“實用!若是將儒家真義重新詮釋出來,返回上古諸賢的意旨,而不是稟程漢朝遺留下來的儒學,國家從制度到道德到律法,都可以用儒學來清晰的詮釋。而不會再象從前那樣,似是而非,雜以道法。畢竟儒家本義是實用,不象道家虛闊,法家苛薄。并且儒家無論去詮注義或者禮,它的本質還是以仁為本,仁,愛人也。對輔助帝王治理國家,教化百姓都有莫大的幫助。不然一直道法存在下去,以后萬一出了不好的人君,枉信道教而不撥,沉迷于煉丹修仙之中。或者出一暴君,苛薄百姓。國家也會瓦解于數旦之間。就是臣子想進諫,本身制度雜以道法,辨解不清,進諫也起不了多少效果,至使國家興亡全在人君一念之間。”
不是不可能的,宋明出了多少修道的皇帝?或者象宋徽宗弄了一個花綱石,殘害了多少百姓?
休要說生辰綱了,就是眼下的小皇帝,還用了道家的法言,修改了年號。
“你…”呂夷簡也蒙了,遲疑了一下繼續說:“你不僅想重新詮注儒學,還想用儒學重新替國家制訂一套準則?”
問完后,四人對視一眼,都想到鄭朗在牢中說過的那幾句話:為天地立志,為生民立道,為去圣繼絕學,為萬開太平。但想到了,四個人嘴中皆抽了一口冷氣。
說說可以,別這么玩。
換呂夷簡都不敢這么去想,好大的志氣!
可似乎鄭家子在一步一個腳印往上走了。晏殊心里想到,幸好,幸好,奶奶的,他還分了一些心,在別的事物上,不然讓我們怎么活啊。
鄭朗看著幾個大拿的表情,知道這樣玩,有些過了,畢竟自己歲數小,于是說:“這個倒不敢,也想過,可自己膽量不夠,才學不足,聲望與閱歷也淺薄。并且不知道對與錯,就包括去年在太學講仁義,晚生都不敢深講,怕惹起更多非議。因此,刻意今天來到馮府,拜訪馮給事,想請馮給事替晚生解答一些難題,以釋晚生心中之惑。”
“那個仁義你沒有深講?”夏竦有些暈,問。
“若要細講,要講很多的,必然會引起更多爭議。晚生想到了許多,甚至可以著幾萬字的文章論述。終是小了,唯恐才華不夠,同樣貽害無窮,所以略略一講。不知道以后敢不敢將心中的想法,完美的演繹出來。”
說得很委婉,可四人全部聽明白了,不敢講的原因,是后面還有更大的話題,所以才說了,必然會引起更多爭議。
又對視了一眼,那意思很明顯,這不是革命,是什么?
晏殊抹了一把汗,問:“那么你還有什么疑問的?”
雖然他們三人在儒學上的造詣不及馮元,可皆是很有才華的人。但鄭朗卻不是這樣想的,若問晏殊詩詞可以,若問呂夷簡權謀可以,若問夏竦厚黑學可以,儒學只能找馮元。
這是站在整個歷史角度看人的,就象他對待文章一樣,要求未免太高。實際今天若是將這四人難住,天下一大半的人也就難倒了。
沒敢說出來,拱了一下手道:“謝過夏相公賜教,也請呂相公與晏相公,以及馮給事賜教。夫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何謂一?”
前面一問完,后面四位大拿眉頭全部皺起來。夏竦嚅嚅道:“果然…是…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