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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笨孩子

  “動!還動!你還敢動!”

  撕裂嗓門的聲音赫然吼起,震天價響。

  “就是你,還看別人!第三排第二個!手不許動!”

  烈日當空,偌大的教場上,一名中年男子威風凜凜,手上提著綠油油的藤條,不懷好意地看著場下百來名稚嫩的孩童。只見孩子們個個汗流浹背,手臂向前伸直,手中握著半尺長的鐵棍。那棍身黑黝黝地,看來是精鋼所鑄,份量著實不輕。

  “都叫你別動了,你還動!聾了嗎?”

  那男子大吼一聲,滿臉脹得通紅,快步奔向行伍之中,一名幼小孩童嚇了一跳,左右看了看,似不知那男子怒喝的便是自己。

  正驚惶間,猛地耳朵已被拎了起來,那孩童劇痛之下,只是哀哀叫疼,兩手連連揮舞,手中鐵棍便落了下來。

  那男子怒道:“好你個小安子!有膽上華山學藝,居然還敢喊疼!跟我過來!”說著猛拉住那男童,拖往校場旁責打。

  耳聽那小安子大聲啼哭,其余孩童都是嚇得心驚膽跳,更是死命支撐,就怕動個一下半下,也要給拖去毒打一頓。

  便在此時,校場走入兩人,一人身形矮胖無比,好似只大橘子,另一人卻瘦如竹竿,一張馬臉直是嚇人。那中年漢子斜目看了那兩人一眼,手中藤條兀自打落,絲毫不加理會。

  那矮胖子走了過來,一把攔住,道:“別打了,讓孩子們歇歇吧。”眾孩童聽了這話,無不暗暗松了口氣,知道救星來了。

  那中年漢子哼了一聲,道:“三師兄,今日弟子們輪我管教,你別來擾我。”說著按住那小安子,更是用力抽打,那小安子呱呱大哭,想要逃竄,卻又無能為力,一張小臉滿是張惶痛苦。

  那竹竿般的男子看不過眼,猛地搶過藤條,一把折斷,罵道:“他奶奶的,你這算是什么?昨晚逛窯子吃了排頭是不是?非這般打孩子不可?”

  那中年漢子一愣,尚不及回話,眾多孩童已是大喜欲狂,手上鐵棍便自放了下來。

  那中年漢子犯起火來,大聲道:“兩位師兄!你沒見人家少林武當怎么管教弟子,挑水直直挑上山哪!這些孩子不過練個下午,你們便心疼了,日后咱們華山怎么和人爭斗啊?”

  他見場中孩童已在偷懶,當下怒目望向眾小童,喝道:“七日后祖師爺開關出來,到時便要看你們的進展,還敢偷什么懶!給我練!”

  眾孩童聞言,又是颼颼發抖,當下各自把鐵棒舉高,忍耐苦撐起來。

  此處便是中州武術重鎮,大名鼎鼎的華山玉清觀,這百來個孩子不是別人,卻都是華山小一輩的弟子,正在師長督促下苦練基本功。

  那管教的男子姓趙,門里行五,此時要眾小童平舉鐵棍,用意便是要鍛鏈這些孩子的膂力,免得他們日后行走江湖,劍不能傷人,反先傷己。好容易這番苦心有個收成,哪知卻給兩名不知好歹的同門打擾,看來一切都要付諸流水了。

  那矮胖子人稱“肥秤怪”,與那高瘦男子“算盤怪”同為掌門嫡系授業,雖比那中年男子早了兩年入門,但兩人生性詼諧,行事牛頭不對馬嘴,是以不甚受人敬重,便給那趙老五痛罵一頓。

  又練了一柱香時分,趙老五見眾小童確實疲累不堪,便放他們到食堂吃點心歇息。眾小童如遇皇恩大赦,登時歡呼大叫,揉著酸疼肩頭,一股腦兒溜進食堂去了。那小安子本給責打屁股,此時卻跑得快了,方才還大哭大叫,現下卻像沒事人一樣,賊嘻嘻地直沖第一個。

  趙老五嘆了口氣,心道:“現下的孩子沒一個吃得了苦,再這樣下去,咱們華山以后要如何是好?”正要掉頭離開,忽見場上還有個孩子留著,他皺起眉頭,道:“小狗子,可以休息了,怎地還不隨師兄們走?”

  那孩童相貌猥瑣,身材矮小,站在同儕之中,卻比尋常孩子矮了半個頭,明明十二歲年紀,樣貌卻似只五六歲大,平日用功雖勤,但卻魯鈍異常,尋常孩子聽一遍就懂的道理,這孩子總要別人苦口婆心講上半天,是以師長們一見他就頭疼。

  趙老五見那孩童兀自發呆,嘿地一聲,又把話說了一遍。

  那孩童呆呆地抬起頭來,看了趙老五一眼,臉上兀自掛著條黃濃濃的鼻涕,目光散漫茫然,好似癡呆一般。

  趙老五走了上去,摸摸他的頭頂,道:“跟師叔走,到食堂吃點心。”

  那孩子也不應答,忽然兩手高舉過頂,如跳舞似的轉了個圈,跟著上下跳躍不休,好似跳起了廟會的祭神舞。趙老五伸手掩面,心道:“這孩子恁也傻了些。”他微微搖頭,嘆了口氣,正要掉頭離去,那孩童卻猛地拉住他的手,叫道:“跳舞!師叔一起跳舞!”

  趙老五見了這傻模樣,不禁長嘆一聲,道:“聰明的孩子懶,勤快的卻又傻呼,咱們華山再遇不上良材美玉,恐怕日后威名不保啊。”

  肥秤怪笑道:“想這么多做啥,看你擔憂的,走啦!咱們也去歇一歇。”說著一把拉住趙老五,也朝食堂行去。趙老五搖了搖頭,扔下手中半截藤條,逕隨兩位師兄走了。

  紅紅的夕陽照在那孩子身上,只見他雙目緊閉,兀自舞蹈不休。

  “恭迎祖師爺出關!”

  幾日過去,終于到了祖師爺出關的日子,只見紅日高照,數十名弟子謹身肅立,分列數排,都在一扇大門前等候,觀中長老列在第一排,余下各按班輩站定,眾人安安靜靜,并無一人說話,都在等祖師爺開關出來。

  華山玉清觀屬道家一脈,向以劍法聞名于世,開派祖師天隱道人創派數百年,留有精微奧妙的“三達劍”。這“三達劍”雖然威力奇大,但劍譜因故于百年前失傳,僅能靠殘存的招式拼湊劍法。只是招式殘缺也就罷了,最最要命的是少了腳下的一套步伐,這套步伐連貫所有劍招,稱為“鶴舞七星步”,少了這套步伐,劍招便成無用。歷代掌門費盡心血,每隔三年便閉關苦思一次,但一百四十年下來,還是無人能解開謎團。

  百年習俗以降,華山三年一度的大校也在此時舉行,眾弟子幾年來的辛苦所得,便要一一呈現在掌門祖師面前,成年弟子精神抖擻,無不想大顯身手,幼小孩童卻滿臉苦惱,都在瞅著校場上的七只銅環,好似那是什么怪物一樣。

  原來這華山門規森嚴,年幼弟子入門前須先熬過三大基本功,一扎馬,二松筋,而后再過“七環關卡”,方能正式拜師學藝。這七環關卡說來簡單,便是以麻繩串起茶杯大的七只銅環,每隔三寸放置一個,七環之后掛張糯米紙,紙上畫著一個紅心,只要能舉劍穿過七環,不動環身,而又能戳破紙張,該名弟子便算合格;倘能正中紅心,更是特優了。如果劍未過環,反先碰打環身,令得里頭的鈴鐺作響,那便是兩下手心。

  一環兩下,兩環四下,三環八下,倘若連第一環都沒穿過,那便是場百二十八下的好打了。

  眾小童看著眼前的銅環,大多面色慘澹,頗見憂慮。卻見一名孩童滿臉疲懶,正是前些日子給打得死去活來的小安子,他看了看銅環,忽地嘿嘿一笑,從懷中掏出一塊白膩膩的東西,拼命往手上擦抹。

  一旁孩童見狀大奇,紛紛探頭來看,問道:“這是什么東西?”

  小安子低聲道:“這是豬油球,咱昨晚冒死從廚房里偷出來的。你們先拿來擦擦手心,一會兒打起來就不疼了。”

  眾小童聽得有這等寶貝,無不大喜,紛紛來擦,一旁另站著幾名孩童,個個神態傲然,眼看同伴如此無用,忍不住出言嘲笑:“你們這幫人真個差勁,不過一個七環關卡,你們便要作弊,趁早回家找娘親吃奶吧。”

  小安子正自擦抹豬油,聽了這話,心頭火起,登時反唇相譏:“你們幾個了不起,自管去得意啊!一會兒給打死了,別要叫疼叫娘,省得丟臉!”那幾人也是大怒,便吵鬧起來。

  兩路孩童各做一方,相互指責叫罵,吵雜混亂間,卻只一名孩童啞然無言,呆呆地看著那七只銅環。看他神情癡呆,正是前幾日校場上的那名傻童。

  一名孩童推了推傻童,低聲叫道:“小狗子,快過來擦擦豬油吧,一會兒才不疼啊!”

  小狗子聽了說話,卻只裂嘴一笑,眼光卻沒離開過銅環。

  那孩童見他不理自己,正待要說,小安子已把他拉了開來,取笑道:“你新來的啊!這傻狗子一年說不上兩句話,就是愛跳舞,白癡也似,你可別糟蹋咱的豬油寶貝。”

  眾人正笑鬧間,猛聽一聲暴喝:“眾弟子不得喧嘩打鬧!開始背經!”

  眾小童連忙噤聲,當下全體肅立,大聲誦念:“華山劍道天機藏,前三后五轉兩旁,中有太極乾坤定,攻一攻三占左方;劍轉輕靈隨意走,劍落四方真氣蕩…”

  這歌謠乃是華山入門所傳,歌詞雖然淺顯,卻是華山武藝的根源,眾孩童習得之后,方能循序漸進,以圖進展。一旁肥秤怪、算盤怪、趙老五等人自是背得滾瓜爛熟,此時便只哈欠連連,無精打采地聽著。

  那傻童雖然傻呼,此時卻一反常態,竟隨著眾人張嘴大叫,卻也不知背的是對是錯。

  眾童背誦聲中,一名道貌岸然的長老當先走出。他舉起手來,制住了眾人的朗誦,大聲道:“午時將屆,入門生現下便照門規,開始‘過七環’。”說著擊掌數下,率領大批門人立于環后觀看。

  眾小童一聽考試開始,無不心驚膽跳,只有幾個平素勤修苦練的孩童神色興奮,摩拳擦掌,只等著上場大逞威風。

  當下肥秤怪大聲唱名,眾孩童聽了自己的名字,各自上前試劍,幾名弟子手舉藤條,只等結果分曉,便要過來打人。

  眾孩童平日雖然一同練功,但私底下用功不一,此時一加考驗,個人的修為深淺、用心造詣,便都一一呈現出來。有的孩童平日偷懶,一劍刺去,過不三環,便將環里的鈴鐺弄得清脆作響,面色慘然之余,自是給人拖去毒打。有的孩童卻甚用功,刷地一聲,長劍飛出,正中紅心,便在滿場掌聲中得意洋洋的退下。

  青壯弟子等掌門出關之后,也要捉對廝殺、比試武功,此時自然無心觀看孩童練劍,只有諸大長老目不轉睛,都在細細考察眾小童的資質,日后也好因材施教。

  考校開始,那小安子平素怠惰,自是心驚不已,便與幾名交好孩童縮在人堆里偷看。眼見幾個同門給打得呼天搶地,又有不少人輕松過關,眾小童心里都是忐忑不定,不知輪到自己時會有啥下場,可別給人活活打死才好。

  眾童擔憂間,猛聽趙老五喝道:“今天誰要是最后一名,小心給我打斷了腿!”

  這幾名小童平日最是懶散,耳聽威嚇,嚇得魂飛魄散。他們正自害怕,忽見小狗子口水直流,茫然的望著銅環,神情有若癡呆。眾童拍了拍心口,都想:“還好有這個家伙在,否則定要給活活打死了。”平日不管做什么,這白癡總會先給師長打罵一頓,想起墊底之位已有人先行預定,眾童自是松了口氣。

  半個時辰過去,數十人各自下場歸來,有的摸著紅腫掌心,在那兒淚眼汪汪,有的趾高氣昂,卻在那兒大聲說嘴。小安子見一會兒便要輪到自己,左右看了看,心下只是害怕,他平常多以打混為樂,從不曾練習過一次半次,眼看已到最后關頭,實在沒得逃跑,不由得吞了口唾沫,頗有心驚肉跳之感。

  猛聽肥秤怪唱名道:“吳安正,輪你上來!”

  那小安子見師叔伯手上拿著細長藤條,臉上神情狠辣無比,心頭大驚:“這下死定了!先拖延一陣再說!”當場小嘴一歪,哎呀呀地叫起肚疼來了。

  趙老五大怒,急急奔了過來,喝道:“你這小鬼頭又想干什么?該不會想逃吧?”

  小安子哪里管他說東道西,只滾倒在地,呼爹叫娘起來。

  肥秤怪眉頭一皺,道:“吳安正不舒坦,那就換下一個吧。”他看了看手上的名簿,道:“寧旺財,出列!”

  眾孩童聽了名字,無不心下一奇:“寧旺財,好俗氣的名字,那又是誰?”

  眾人正猜測間,卻見一名孩童臉上掛著長長的鼻涕,呆呆的走向前頭,眾人見他傻里傻氣,目光發直,已認出他是“小狗子”,這才曉得他的本名叫做什么“寧旺財”。

  一名弟子走上前來,將木劍交在小狗子手里,道:“你挺劍過去,把那糯米紙上的紅心刺破,只是不能碰到那幾只環…”他話還沒說完,猛見那傻童將長劍舉過頂,原地轉了個圓圈。那弟子見他模樣怪誕,不由眉頭一皺,道:“你這是干什么?”

  那傻童啊啊傻笑,手舞足蹈,好似跳起了祭神舞。只見他一跳一跳地往前行走,不多時,便來到糯米紙前,那弟子皺眉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那傻童流著鼻涕,笑道:“跳舞,一起跳舞。”他舉起手中木劍,當場便將紅心刺破。眾人見他傻到這個地步,都是哈哈大笑起來。

  那弟子大怒,猛地一耳光煽過去,罵道:“白癡!誰要你走過去的!你給站在這兒,舉劍穿過這幾只環,聽到沒有?”

  那傻童給這耳光一摑,臉頰登時高高腫起。那弟子指著銅環,大聲道:“舉起劍!穿過這幾只環!懂了么?”

  眼看那傻童呆呆的說不出話來,那弟子將他拖回原地,喝道:“站著,好好給我刺!”

  那傻童一臉茫然,緩緩伸劍出去,這劍歪歪斜斜,全無氣力,只聽當地一聲,已然刺中第一只銅環。場中眾人看這劍實在荒唐,又是哈哈大笑。

  那弟子心頭火起,這七環關卡又不是什么大難關,便叫不懂劍法的常人來刺,至少也能過到第二環,他上華山學藝十來年,還沒見過這等怪事,當下罵道:“混帳!怎會連第一只環也穿不過!你可是聽不懂人話!”說著又是一個耳刮子賞去,這掌力道不輕,只打得小狗子滾倒在地,嘴角滿是鮮血。

  那弟子暴喝道:“站起來!再給我刺!至少給我刺過第二環!否則明日就送你下山!”

  那傻童摸著腫起的面頰,眼中含淚,呆呆的坐在地下,口中低念:“跳舞…一起跳舞…”模樣雖然呆蠢,卻還是叫人隱隱心疼。

  眾人見狀,無不搖頭嘆息,肥秤怪走了過去,蹲在那傻童面前,低聲道:“孩子,你過不了第二環,明日便要給遣下山了。這位師叔雖然兇,其實是在幫你,知道么?”

  那傻童聽了這話,緩緩站起身來,眼望銅環,卻沒回話。

  肥秤怪拍了拍他肩頭,溫言道:“乖乖聽話,若還想留在華山學藝,便好好出劍吧。”

  那傻童眼珠歪斜,口中咿啊,也不知聽懂了沒。他奔到銅環旁邊,兩手張開,跟著又是一合,只聽當地一聲大響,劍身已然撞上銅環,這下非但未能過關,還弄得銅環左右劇烈搖晃,叮當作響。那管罰弟子見他荒唐之至,氣結之余,竟是說不出話來。

  那傻童不知自己闖了禍,還在手舞足蹈,竟又胡亂跳了起來。眾長老見這傻童如此愚笨,心下都想:“這孩子太鈍,練武是不成的。”肥秤怪頗見沮喪,只搖了搖頭,逕自退到一旁。

  那傻童跳了一陣,見無人理會于他,便回頭看著眾人,眼見他們或掩面嘆息,或面帶嘲諷,卻無一人隨他跳舞,他呆呆地看著,忽然眼眶一紅,大聲尖叫起來,舞動手腳之余,手中長劍更是不絕撞上銅環,彷佛故意使性一般。

  那弟子狂怒之中,搶過同門的藤條,奮力往他背后抽下,喝道:“你干什么!想要頂撞門規么!”他左人,右手卻扯住那孩子的手臂,硬要帶他穿過銅環。

  混亂之中,那孩童兀自舞動不休,只見他滿臉淚水,緊咬牙關,臀上背上給打得劈啪作響,手中木劍卻極力抗拒,只把銅環刺得左右搖擺,長劍卻遲遲過不了第一環。

  一眾門人見這孩童資質如此愚笨,性子卻又如此倔強,心下都暗暗不忍。

  那弟子打到此時,心火犯起,已顧不得是否會傷了那傻童,藤條夾頭夾腦地揮落,劈啪聲大作,又急又氣之間,罵道:“你這死腦筋,我這是在幫你啊!”兩人鬧得極是厲害,那弟子卯足氣力,非要逼那傻童穿過銅環不可,那傻童則漲紅了小臉,拼命抗拒。

  “嘎…”

  場上正自打鬧不休,忽聽一聲輕響傳過,朱紅大門緩緩打開,露出一條縫隙,看來掌門祖師便要出關。

  那弟子本在打人,猛見大門打開,忙放落藤條,躬身彎腰,不敢再行言動;其余眾人也放下手邊事情,同時回身反顧,齊聲叫道:“弟子恭迎掌門人出關!”

  滿山門人參見祖師,那傻童卻是渾然不覺,只見他眼中含著淚水,手中緊抓木劍,目光卻不曾離開那銅環。

  時值正午,陽光滿地,門里緩緩行出一名老道,只見他須發俱白,望之足有百來歲,如同仙人一般。場中百來人見掌門祖師出關,無不安安靜靜,靜候說話。

  萬籟俱寂間,忽聽場中“當”地一聲響,似有人在敲打什么物事,在這靜謐祥和的時分,聽來極為刺耳。

  眾人眉心糾起,不知誰在那兒造次,回頭看去,卻見那傻童又跳起舞來了,他手拿木劍,正對著銅環奮力亂刺,口中還不住呱呱怪叫。眾人本對那傻童有些同情,待見他如此無禮,心下都感不悅。

  趙老五見掌門祖師長眉緊皺,神色不善,恐怕生出事來,忙奔向前去,提聲喝道:“掌門人在前,這是攪什么!快把這孩子攔住了!”

  眾弟子答應一聲,急急去拉,那孩童見有人過來抓他,忽地一聲尖叫,往后退開一步,雙手緊緊抱住木劍。

  眾弟子喝道:“把木劍拿過來!”

  那小童仰頭看天,忽然間,雙手握住劍柄,高舉過頂,轉了個圈子,一名弟子伸手去抓,那傻童前走三步,左踏兩步,竟給他閃了開來。

  那傻童舉劍向天,大叫道:“跳舞!一起跳舞!”眾弟子見這傻童滿身是傷,嘴角帶血,兀自叫得鄭重,一時都看傻了眼。

  趙老五見那孩子兀自跳躍不休,只氣得沒暈過去,大叫道:“你們還愣什么?快攔下這小混蛋!”眾弟子登時醒覺,暴喝一聲,十幾條手臂舉起,便要一同來抓。

  眾弟子正要抓住那孩子,忽然背后一痛,好似有怪力撥來,眾弟子竟然滾了一地,其余門人大吃一驚,忽見一人白眉長須,急奔向前,正是祖師爺。他站在傻童面前三尺,雙目直視,卻不知喜怒如何。

  趙老五知道祖師爺脾氣不小,就怕他一氣之下,當場便打死這孩子,向肥秤怪使了個眼色,兩人便要上前勸說。

  忽然之間,只見祖師爺雙手高舉過頂,轉了個圈,竟也跳起舞來了。

  眾人駭異之間,都是不知所以,猛見那祖師爺前走三步,左踏兩步,上下跳躍不休,那腳下所跳的步伐,竟與那傻童一模一樣!

  那傻童見有人隨自己起舞,更是淚流滿面,悲聲大叫:“跳舞!一起跳舞!”

  藍天白云在上,一老一少面對面地舞動,彷佛事前經過了無數次習練排演,兩人腳步竟是全然一致。肥秤怪驚道:“這是怎么了?咱們掌門鬼附身了么?”趙老五自也茫然,撇眼看去,只見諸大長老也是張大了嘴,想來全都看傻了眼。

  趙老五咳了一聲,正要上前勸說,猛見一名長老快步奔出,攔在自己身前,暴喝道:“別擾他們!他們跳的是‘鶴舞七星步’!”

  “鶴舞七星步!”

  其余長老聞得此言,登時嘩然出聲,眾人急急奔進場中,張大了眼睛,都在凝視那傻童腳下的步伐。趙老五聽了這五字,與肥秤怪對望一眼,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氣。

  故老相傳,華山武學盡藏于“三達劍”之中。正所謂“智劍平八方”、“仁劍震音揚”、“勇劍斬天罡”,是為華山失傳已久的三大奧秘。其中“鶴舞七星步”,更是練成“三達劍”的重大關鍵,百余年來華山歷代掌門閉關苦修,便是在潛心思索這套步伐,只是這套步伐太過奇特,幾代掌門人武功雖高,卻始終拿捏不出其中奧妙,走了第一步,卻想不出第二步,勉強找到第二步,一口氣卻又換不過來,始終擬不出一套自然渾成的步伐。哪知今日剛巧不巧,全套的“鶴舞七星步”竟會在傻童腳下重現人間。若非掌門人日夜鉆研這套步法,恐怕華山好手雖多,卻無人看出傻童腳下步法的玄機。

  眾長老激動之下,一齊朝那孩子看去,只見他閉著雙眼,兩手不住上下擺動,正似白鶴展翅,腳下步伐卻奇特之至,一時向前,忽又倒后,似有什么神奇道理隱藏在內,片刻間卻看不明白。

  十來名長老揉了揉眼睛,忙隨小童上下跳躍,可這傻童腳下變化莫測,卻又跟之不及,只跳個手忙腳亂,錯誤百出,不少老人還摔跌在地,模樣甚是可笑。

  一時之間,滿山長老隨著一名骯臟孩童翩翩起舞,若給不曉事的客人傳揚出去,怕要成了華山開派以來的最大笑話。小安子等幼童不解典故,對望幾眼,摸了摸腦袋,都是一頭霧水;便連二代弟子們也看不出其中奧妙,只感荒謬絕倫。

  白云悠悠,四下一片寧靜,一老一少相互凝望,都在打量對方。

  那老道神態激動,問向門人,道:“這孩子叫什么名字?”

  趙老五急急翻閱名冊,道:“這孩子叫做寧旺財,是一對老夫婦送來寄養的。”

  老道點了點頭,蹲下身來,輕撫傻童的頭頂,柔聲道:“好孩子,你的舞跳得好,我很喜歡。”

  那傻童聽了稱贊,登時抹去淚水,破涕為笑,道:“你也跳得很好啊。”

  兩旁弟子聽他說話無禮,紛紛大怒,正要上前喝罵,那老道卻是不以為意,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退下。他拉住傻童的手,溫言道:“好孩子,這舞是誰教你的?”

  那傻童抹了抹鼻涕,笑道:“是你教的啊!”

  老道又是一愣,道:“我教的?”

  那傻童用力點頭,霎時張開小嘴,朗聲誦道:“華山劍道天機藏,前三后五轉兩旁,中有太極乾坤定,攻一攻三占左方…”

  這歌訣辭意淺顯,正是眾小童入門時由掌門親口傳下的歌謠。那老道恍然大悟,霎時啊地一聲大叫,跌坐在地。趙老五大吃一驚,急急上前:“祖師爺,你怎么了?”

  那老道癡癡地望著傻童,竟是淚如雨下。他苦苦鉆研鶴舞七星步三十余年,始終無成,直到此時此地,方知本門的最高奧秘,卻是藏在那首毫不起眼的入門歌謠中。

  任道自然,不做作、不強求,這傻童憑著一顆赤子之心,超乎常人千百倍的悟性,居然從一篇淺顯易懂的歌訣中,解開了百四十年無人能答的難題。那老道心神激蕩之下,猛地仰起頭來,縱聲長嘯。合山門人聽了雄渾的嘯聲,更感心驚,都是一動不動。

  過了良久,那老道歇止嘯聲,他抹去淚水,凝望諸大長老,嘆道:“華山等了一百四十年,終于遇上了真命傳人。”他嘆息良久,跟著召來傻童,伸手按上他的頭頂,輕聲道:“念爾如此不凡才能,余特以天隱祖師之名,賜下法號與你。”

  陽光灑落,滿是光輝。合山弟子無人言動,靜聽掌門賜號。

  從今日起,你就叫做不凡。

  不凡,寧不凡,寧死也不凡。

  諸大長老知道合派武功即將大進,華山一脈稱雄天下,已是指日可待,眾人激動之下,無不全身顫抖,泣不成聲。

  時值景泰二年五月端陽,寧不凡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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