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時的那種情況下,沒有哪個士人會覺得自己要輸,士人們感到勝券在握,于是建議竇武開始行動。
竇武當然也很討厭宦官,所以主動出擊,向女兒建議剪除宦官。
一開始,他沒有把話說滿,只是建議竇妙殺死“罪大惡極”的宦官管霸、蘇康,這一建議被竇妙接受了。
而竇妙接受這一建議也并非是因為對父親言聽計從,而是因為管霸和蘇康曾經忤逆過她,得罪了她,她想殺死這兩人,純粹是為了泄憤。
但是竇武低估了女兒的權力欲望。
眼見竇妙殺死了管霸和蘇康,竇武覺得贏了一次,接下來肯定可以繼續贏,便又建議處死其他的宦官,打算來個一鍋端。
這時候,竇妙不樂意了。
她可不是什么乖乖女,就算竇武是她爹,但她的身份是攝政太后,在朝堂上,臣子們都要喊她一聲“陛下”,等同于皇帝。
嚴格來說,竇武還是她的臣子。
天地君親師,君在前,親在后,竇武顯然就是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忽視了竇妙的身份改變帶來的父女之間的關系改變。
在竇妙看來,女尚書和宦官是她的左膀右臂,竇武要她誅殺宦官和女尚書,就等于自斷雙臂,失去權勢耳目,自此就無法在權勢上和竇武、士人抗衡。
皇權不振,她還如何自主?
于是她拒絕了竇武的建議。
竇武被女兒頂撞,自然不爽,私下里和陳蕃李膺等人商議,又招越巂太守荀翌為從事中郎、征召潁川陳寔為掾屬,廣納天下士人力量聚集于雒陽,共同商議定策,準備和宦官勢力決戰雒陽之巔。
那正是眾正盈朝、群賢畢至!
好一派燦爛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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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們就翻車了。
黨人集團翻車的過程一點也不精彩。
就感覺像是一群虎頭虎腦的少年人剛剛拿到刀劍去對抗一群瘦骨嶙峋的士兵一樣,少年們雖然強壯,卻犯了無數錯誤,而瘦骨嶙峋的士兵們盡管瘦弱,卻做對了每一個選擇。
竇武等人想要清君側,而宦官們則打著“竇武向太后進言要廢黜皇帝”的名號,攛掇著安全感嚴重不足的少年漢靈帝劉宏,使劉宏親自持劍與宦官們一起行動。
有劉宏這個人形皇權裝置沖鋒在前,宮廷里的墻頭草們都不敢怎么樣,于是宦官們絕地反殺,干掉了竇武,干掉了陳蕃、李膺、杜密、荀翌等一系列與竇武共謀的士人。
主謀者接連被宦官逮捕、誅殺,他們的家人、族人被流放到帝國最南端的日南郡,不準回歸。
他們的門生、故吏不管有沒有參與到這件事情當中,紛紛被牽連、禁錮,連同親屬在內都不準做官,遇害者、被牽連者多達萬人。
全程被蒙在鼓里、一臉懵逼就沒了爹的太后竇妙更慘。
因為誅殺管霸、蘇康的事情讓宦官們感到畏懼,擔心自己也會被殺,遂不再信任竇妙。
他們勾結竇妙信任的女尚書之首趙嬈,在兵變發生之際以劉宏的名義聯手奪走了竇妙手里的天子印綬。
隨后,竇妙就被宦官們給軟禁在了深宮之中,就此失去了權勢。
時年十二歲的漢靈帝劉宏則莫名其妙的“奪回”了權力,開始“親政”,成為漢代最年輕的“親政”皇帝。
如果說劉宏是受到過良好教育或者天賦異稟的那種人,年紀小小就具備一定的帝王能力,那當然沒什么問題。
可關鍵是被選作皇帝之前,劉宏這一支的爵位只是亭侯,他壓根兒也沒有接受過什么正兒八經的帝王教育。
所以他能掌握實權嗎?
顯然不能。
那實權歸誰?
宦官。
這場激烈的兵變之后,東漢帝國的最高權力名義上回歸漢靈帝劉宏,但實際上就落在了宦官集團手里。
第二次黨錮之禍,其實可以算作一次政變,其后二十年的黨錮,都是這次政變之后的清算環節。
宦官集團利用權力殘忍的報復黨人,追殺黨人,流放黨人親眷,甚至還把屠刀揮向了其他與黨人有關聯的士人身上,發動了一次又一次的舉鉤黨行動。
短短兩年的時間里,宦官們發起了三次舉鉤黨,而這一次,是第四次。
前三次舉鉤黨都沒有波及到袁樹,沒有波及到右扶風。
但其余州郡、各大士族豪門或多或少的受到波及。
除了頂級豪門之外,一些規模稍小的士人家族甚至遭到滅族。
而勢力龐大、根深蒂固的士族高門也未必就討到了好處。
雖然整個家族不至于被滅掉,但是深度參與或者牽連到竇武兵變事件之中的家族成員不是被殺就是被禁錮在家鄉不準行動、不準做官。
潁川荀氏、陳氏、鐘氏、韓氏等有名氣的家族都被牽扯到這件事情當中,家族中不是有人被殺就是有人被禁錮,失去權位。
宦官黨羽大肆上位,出任刺史、郡守、縣令,對他們嚴加看管、多方折辱,且想方設法尋求罪證,以便誅殺。
不少士人受不了折辱,選擇了自殺,家屬逃難,遠避江海。
還有一些士人為了活命,為了保住家業,不得不選擇與宦官茍合。
比如被稱為“王佐之才”的荀彧,就在尚且不懂事的時候被父親安排了中常侍唐衡的女兒為妻,成為了宦官的女婿,以此幫助荀氏逃過一劫。
弘農楊氏則“曲線救國”,楊賜讓兒子楊彪迎娶了袁氏女,通過袁氏家族的關系穩住了宦官,幸免于難。
一時間,士林風聲鶴唳、人頭滾滾,士人的政治勢力和經濟基礎都被嚴重削弱。
而袁氏家族則超脫事外,沒有參與進去,成功在漩渦之中保全自身。
但是出于同為士人的同理心,以及為自己家族的聲譽、未來考慮,袁逢、袁隗也在暗中行動。
他們幫助潁川、汝南一帶的士人家族避難,幫助年輕人、年少者遠逃四方。
在行動當中,袁逢為袁樹的未來考量,覺得可以提前為袁樹牽線搭橋認識一些未來的大家族話事人,幫助他們建立關系、以后好互相扶持。
于是他最初建議將有黨人存在的、朝不保夕的各大家族將一批族內年少者暗中送到袁樹那邊去,一邊避風頭,一邊也能學到一些東西。
袁樹在關西之地很有名望,且繼承馬融的學術地位之后,頗有能量,還為朝廷立下軍功,有自保能力,一定能保證各家子弟的安全。
這一建議得到了一些家族掌舵者的響應。
這些家族內部進行商議之后,覺得袁逢的建議有價值,雖然不曉得袁氏家族下一代掌門人到底是袁基還是袁樹,但是袁逢能這樣提議,顯然是對袁樹有更多的期待。
于是他們選了一批子弟送往右扶風茂陵,依靠袁氏力量避風頭的同時,也是想著能讓子弟和袁氏麒麟兒多有交流,對未來的仕途有好處。
這一合作達成之后,又有人向袁逢建議,是否可以利用袁樹年紀小、不會引起宦官關注的特性將一些黨人藏匿到袁樹那邊去?
袁逢一開始是拒絕的。
但是后來袁隗與他商談,覺得這樣做對袁樹雖然有很大的風險,但是也有極大的好處,屬于風險和機遇并存。
袁隗已經知道袁逢有為袁樹的未來做考慮,便提出了這一想法,認為只要這樣做,不管堅持多久,都能極大的提升袁樹在士人當中的聲望。
袁樹并非池中物,他是要自立學派做一代宗師的大人物。
所以,他需要的不僅僅是汝南袁氏的承認,也需要天下士人的承認,才能擁有一個較高的起點,而現在得到天下士人承認的機會就在眼前,為何不搏一搏?
袁逢心疼兒子,不想讓袁樹身陷險境。
袁隗則表示,他們兄弟都在雒陽為官,手握龐大的政治資源,就算有危險,也有能力保袁樹的安全。
思來想去,袁逢向袁樹提出建議,想問問袁樹自己的看法。
如果袁樹不愿意,那他決不強迫,就當沒這回事發生。
袁樹當時也有點猶豫,召集盧植和十三太保等心腹進行商議,大家聚在一起商量了一天一夜,但始終無法下定決心。
盧植和十三太保中的大多數都認為這個行動太過危險,稍有不慎,大家都要面臨滅頂之災。
“黨人固然可敬,但是宦官追殺猛烈,窮追不舍,大有破家滅族的架勢,一人事小,萬人事大,袁君,一心會、良莊數萬人的性命都在其中啊!”
只有魏甲、張捷等少數人覺得袁樹應該接受袁逢的建議,魏甲還對袁樹說了一番話。
“宦官只是一時強勢,他們大多出身卑賤,就好象沒有根基的浮萍,風一吹、水一流,就會隨之擺動,黨人一時落難,卻是根基深厚、枝繁葉茂,沒有極大的力氣,不能動搖。
當初,秦穆公眼光長遠,出動大量物資支援晉國度過天災,體現大國擔當,而晉獻公卻為了眼前的利益而不支援對其有恩的秦國,坐視秦國陷于災荒之中而無動于衷,大失人心。
最后韓原一戰,晉獻公戰敗,連自己人都不愿意救他,任由他淪為秦國的俘虜,一國國君,失去人望民心到了這個地步,如何不是他為了一時的利益而忽視長遠的追求所造成的呢?”
魏甲的意思很明確了。
幫助黨人,一時危險。
但是把眼光放長遠一點。
幫助黨人避難帶來的好處會讓袁樹以及整個一心會、包括他的袁氏心學都深受裨益。
救命之恩在前,這些受到恩惠的人要是對袁樹今后發揚心學的行動橫加指責,則會背上忘恩負義的罵名。
這對于一個士人來說,是非常致命的。
而這對于袁樹未來的發展是至關重要的。
袁樹有鑒于此,被魏甲說動。
于是他力排眾議,支持魏甲的意見,回復袁逢,讓袁逢把那些燙手山芋送來,他會妥善安置,力保黨人無憂。
從那一刻開始,袁樹就有了被宦官發現、針對的心理預期。
他相信袁逢和袁隗也有,并且有信心能夠兜底,讓宦官不至于和袁樹玩真的。
所以這一波沖著右扶風來的沖擊到底能不能真的打擊到自己,在袁逢那邊的消息抵達之前,袁樹都持懷疑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