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真狂躁的心稍稍平復時,發現自己已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
身下的蛞蝓大妖幾乎被他剁成肉泥。
他的長發披散在被腐蝕得殘破的衣服上,同樣被腐蝕過的皮膚卻已被修復,白得嚇人。
六柄刀插在蛞蝓的殘軀里,幾乎要將它六丈的身軀整個砍成兩截,它的四肢還在抽搐著,已無力站起,只能發出一聲嗚咽似的悲鳴。
蘇真血脈激蕩,殺念未消。
他抬起血絲猩紅的眼眸,抬頭看到了一個高聳的碑亭,上書兩個字:琉門。
“琉門?”
蘇真覺得這個門派很耳熟,但此刻心浮氣躁,也無力分辨在哪聽說過。
“靈元大仙?這…怎么回事…”
雨中傳來了驚呼聲。
“靈元大仙被殺了?誰殺了靈元大仙?!!”
“不可能,你是不是看錯了…啊,有人站在那——”
“什么人?”
兩名灰衣弟子站在碑亭下,見到了這一幕,險些嚇暈過去。
他們看到了那尸身之上站了個人影,可眨個眼睛的功夫,那人影又消失不見,兩名弟子以為自己看錯時,問話聲在耳畔冰冷響起:
“這個東西叫靈元大仙?”
蘇真鬼魅般出現在他們身邊。
這個衣衫殘破,若有病容的年輕人,在他們的眼中,近乎于一尊地獄來的修羅。
“是…是…”他們顫聲回答。
“這東西是你們宗門養的?”蘇真再問。
他們不敢說話。
蘇真揪住他們的衣襟,死盯著他們的瞳孔,將這個問題重復了一遍,嚇破膽的兩人再不敢不應,渾身打著哆嗦:“是,靈元大仙是原始老母的兒子…”
“原始老母?這名字起的可真大,它又是誰?”
“是…我們琉門供奉的神仙,大師父從地穴里請來的神仙…”
“它有幾個兒子?”蘇真問。
“就,就這一個…”弟子答道。
“這原始老母平時吃什么?”蘇真再問。
“吃,吃…”弟子臉色慘白。
“吃人?”蘇真猜到了什么。
“不!”弟子瘋狂擺手,道:“師叔說,這是回歸原始老母的身體,就像嬰兒回歸母胎那樣,只有有福之人…啊——”
弟子被掄起,重重摔到地上。
天旋地轉之間,他們聽到一聲震耳裂響,看到“琉門”的招牌被劈成兩半,砸碎在地。
衣裳殘破的年輕人已掠階而上。
前方的宗門像一頭龐然巨獸,巍峨聳立,伸展著獠牙利齒,仿佛下一刻就要將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清瘦少年吞沒。但他們都感受到了強烈的不安,一顆心要跳出胸腔。
“老君要降災給琉門了。”一名弟子說。
“不用怕。”另一人安慰道:“原始老母會庇佑我們。”
————
外面的雨水一滴也沒吹進琉門的正殿里。
正殿一片幽謐,只有中心的舞池亮了幾盞燈,燈光透過八面薄若蟬翼的紗幔,透出了一個婀娜的身影。
女人披著半透明的紗裙,在昏黃曖昧的燈光里曼妙起舞,她的長發與云袖一起飛舞,腰肢與臀腿款款搖擺,搖曳出驚心動魄的曲線。
十幾雙炙熱的眼睛齊齊盯著她,大殿內的呼吸聲越來越粗重,像是一群急不可耐的野獸。
可沒有野獸敢上前撕扯獵物。
因為“獸王”還坐在寶座上。
獸王肥碩的身軀將整張椅子撐滿,寶座上的珠玉在黑暗中閃著光亮。
他叫葛重,是琉門的神丹使,自從兩年前他將太華金丹秘要修煉圓滿后,他成了琉門中最舉足輕重的人物,說話比掌門還要管用。
他瞇起眼睛盯著紗幔中的人影,身體雖未動彈,舌頭卻緩緩舔舐過干燥的嘴唇。
這一幕被身旁的干瘦男人捕捉在眼里,他欣慰一笑,明白神丹使大人很滿意這個女人。
誰能不滿意這個女人呢?
她可是清道宗宗主的親傳弟子,是清道宗許多弟子心中高不可攀的大師姐,誰又能想到,宗主僅僅為了一瓶太華清液,就讓親傳弟子來給這肥豬跳舞呢?
曲聲漸淡,鑲嵌在四壁上的燈逐漸亮起,女子從帷幕中走出時,又多披了一件雪白的道袍。
她微笑著走向葛重,煙視媚行,自然地坐在了他的雙腿上,交疊雙腿,用崇敬的眼神注視著他,道:
“大王可還滿意么?”
葛重笑了起來,笑得一身肥肉簌簌亂顫。
“大王在笑什么?”女人眨著眼睛問。
“我笑這世道真是古怪,妖魔鬼怪老愛扮演高僧活佛,你這樣的賤人婊子又總要裹一身道袍!”葛重摟住腿上的女人,放肆地大笑。
正殿內的其他人也跟著笑了起來,尖銳的笑聲刺刀一樣扎在女人的胸膛里。
她努力回憶著宗門對她的種種好,師父總告訴她,女人要學會“忍耐”,不懂忍耐的女人總是無法在西景國立足的,她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道:
“大王若不喜歡這衣裳,將它脫了不就是了?”
葛重很滿意這回答,捧腹大笑了一陣,他用手指勾起女人的下頜,端詳起來,忽然正色道:“果真有三分相似啊。”
“相似?大王覺得我像誰?”女人好奇地問。
“像另一個婊子,一個背叛了我的婊子!”葛重咬牙切齒道。
女人不明所以,可殿中的其他人都知道,這位神丹使口中的人是南裳。
三年前,葛重精心培養的上佳鼎爐南裳逃離琉門。
他苦修多年的太華金丹秘要險些功虧一簣。
這讓他對南裳恨之入骨,立誓要將這賤人擒回宗門,抽骨扒皮。
可很長一段時間,南裳了無音訊,他一度覺得這個女人已經死在妖魔橫行的亂世里了。
直到兩年前,他們聽說九妙宮的陸綺仙子新收了一個親傳弟子,弟子就叫南裳。
他本以為這只是巧合,南裳這樣的女人怎能得三十二宮的真傳?
可她偏偏就是南裳!
在得到確切消息時,葛重如遭五雷轟頂,他知道,南裳一定會借九妙宮的勢力報復他,令他生不如死。
但現在,這段惶惶不可終日的日子已經過去。
只因沉睡了二十年的原始老母已經蘇醒。
老君庇佑,只要有原始老母在,九妙宮又能拿他如何?
從封家的屐曲到懷清禪師的妖乘經,許多仙人尚不清楚,一股詭異的力量正在西景國陸續涌現,原始老母便是其中之一。
女人感受到了葛重的怒火,嬌柔道:“我可不會背叛大王。”
“背叛?你三天后就要回清道宗去了,連我的人都算不上,談何背叛?”葛重不悅道。
“那我只盼這三天老君能亮久一些。”
女人伏在他堆肉的胸口,語調軟膩地討好道:“何況,三天只是師門之命,我日后未嘗不能自己來向大王請安。”
“哈哈哈哈——”葛重大笑著拍手,道:“好,你果然比那婊子聽話懂事多了。”
不知為何,當初南裳在時,葛重很少正眼瞧她,可她叛走之后,他反倒晝夜想念魂牽夢縈了起來,他冷笑道:
“希望這婊子來的時候,能把她那位名滿天下的師父一起帶上,這號稱‘清蓮無瑕’的陸綺仙子,我早就想嘗嘗是什么滋味了!”
女人聽到陸綺之名,不由暗暗心驚。
陸綺是她仰慕已久的仙子。
她沒想到,那個琉門叛逃的姑娘,竟拜入了陸綺門下,她又是羨慕又是佩服,只盼有一天她也能覓得機緣,完滿道法,主宰自己的命運。
“你在想什么?”葛重打斷了她的思緒。
幻想轉瞬即滅,她驀地感到一陣悲涼,卻還是擠出一絲甜美的笑,道:“大王一定能得償所愿。”
葛重撫摸她后背的手重了一些,女人閉上眼,準備接受命運的蹂躪,大門卻在這時被推開了,一個灰衣弟子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大叫道:
“不好啦——不好啦——”
他剛剛踏過門檻,又被葛重一巴掌扇回了外面的雨水里,弟子后腦砸碎在地,兩眼一翻,就此一命嗚呼。
“再大的事也要一層層報上來,香主之下的奴才竟也敢踏足本殿,成何體統!”
葛重聲音冷淡,不怒自威,他見懷中女子嚇白了臉,不悅道:“你這是什么表情?你覺得我做的不對?”
“絕不是!”女子慌忙解釋:“我只是想,此人既然僭越來報,一定是極大的事,我覺得可以先聽聽他說了什么。”
葛重覺得她說的也有道理,可這弟子已倒霉摔死,他總不能讓死人開口。
這時,又一名渾身淋透的灰衣弟子跑來,他見到地上的尸體,大驚道:“那妖人已經殺到這兒來了?”
“妖人?哪里來的妖人?你且把話說清楚。”一名長老連忙問道。
“有個妖人砸了我們琉門的門匾,一路殺上山來,已砍死了不少人!”灰衣弟子驚懼道。
“一個人?”長老皺眉。
“好像是…一個人。”灰衣弟子哪怕親眼所見,依舊難以置信。
在座的長老護法從未見過這等局面,面面相覷,皆有驚色。
唯有葛重泰然地坐在椅子里,大掌輕撫著女人的后背,神色自若,道:“能闖過護山大陣,這妖人有點本事,莫不是南裳那賤人來報仇了?”
“是個男人。”灰衣弟子答完,覺得自己沖撞了神丹使,忙補了句:“但也說不定是那賤人的姘頭!”
葛重冷哼一聲,問:“李堂主呢?他今日不是在靈丹堂修習么?他攔不住那妖人?”
“李堂主去攔了,讓這妖人殺了!”灰衣弟子哭喪著臉。
“白眉法師呢?他的迷覺陣被破了?”葛重問。
“回稟大王,陣破人亡。”灰衣弟子悲痛道。
“藏經閣的七行者呢?他們七人的星斗連環陣已練得爐火純青,他們也拿不下這個妖人嗎?”葛重已感到一陣煩躁。
“七行者神勇無雙,的確攔下了這妖人。”灰衣弟子答道。
葛重緊鎖的眉頭松開,道:“看來這妖人不過如此,連七行者都過不去,又何必來驚擾我?”
灰衣弟子跪地俯首,痛哭道:“七行者神勇無雙,若非他們舍命相攔,弟子恐怕也跑不到大王殿前稟報此事。”
一位長老再也坐不住,問:“你是說七行者死了?”
“我逃的時候,已有三名行者被殺害。”灰衣弟子道。
一時無人講話。
許久,一個老人才緩緩立起,拐杖點地,冷靜地說道:“單打獨斗,貿然闖宗,這絕非一個名門弟子的做派,我看這是哪個散修入了魔的前來鬧事。
區區一個散修不值得擔心,怕就怕,這是哪個大修士在背后布局,而這散修只是那投石問路的一顆石子。”
“閔長老所言極是!”另一個大漢也立了起來:“總之,我們琉門絕不能被鬧得太難看,讓其他宗門當成軟柿子,讓那位出馬吧。”
“那位?嗯…也只能如此了。”
老人沉吟片刻,對那弟子吩咐道:“你去搖鬧神鈴,將靈元大仙召回來吧!”
始終坐在葛重身邊的壯年人終于站了起來,他摩挲著一桿懸有羊頭的鐵槍,悠悠道:“殺雞焉用牛刀,讓靈元大仙歇著吧,我去會會他。”
葛重微笑點頭。
灰衣弟子立在門口,呆滯如木,嘴唇顫了又顫:“大…大王…”
“你還有話講?”葛重問。
“這靈元大仙…果真是我們琉門的底牌?”灰衣弟子澀聲道。
“你什么意思?”葛重真正意識到不安。
灰衣弟子身體一軟,癱坐水中,離門近的甚至聞到了一股尿騷味。
只聽他喃喃道:“回稟大王,那妖人還未上山之前,就將靈元大仙剁死了——”
死一般的寂靜。
風將雨水吹入殿里,也將黑暗一并吹入燈火輝煌的殿中。
所有人都感到了徹骨的寒冷,甚至有人覺得自己聽到了腳步聲,魔鬼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哪怕是靠在葛重滾燙身軀上的女子,也簌簌發顫起來,她小心翼翼地抬眼,葛重肥胖的臉已經板起,像發怒的佛。
“大王…”女人輕喚了一聲。
葛重像安撫愛犬一樣撫了撫她的發,道:“替我溫好這壺酒,待我敲碎那妖人腦袋回來,若這酒涼了,我拿你是問。”
他從寶座后頭抽出了兩個重達千斤的巨錘,拱起小山般的身軀,大步流星地向外頭走去。
殿內的人注視著葛重孔武雄壯的身影,又振起幾分信心。
女人跌坐在寶座旁,目送葛重消失在暴雨中。
其余長老對視一眼,再不逗留,起身準備離開。
可他們剛立起來,葛重就回來了。
他是被扔回來的!
威風八面的神丹使葛重四仰八叉地倒在舞池里,口鼻流血,他的一雙重錘未能敲碎敵人腦袋,反倒將心愛的舞池砸得稀爛。
剛站起的人嚇得跌坐了下去。
他們齊齊望向門口。
雷電照亮雨絲。
先前還空無一人的大門口,多了個清瘦的年輕人。
殘破的衣衫掛在肌肉線條分明的身軀上,身子挺拔如標槍,他拖著柄刀,刀明明已被雨水洗凈,雪亮刀面卻仍時不時透出瑪瑙一樣的紅。
他一雙冷冽的眸子掃過殿內,隨后走了進來。
眾人噤若寒蟬,像幾十張拉緊的弓弦。
衣衫不整的女人也在發抖,她覺得這個男人比葛重更可怕百倍,可不知為何,她又忍不住瞪大眼睛去看他。
年輕人揮刀一斬,四壁上的燈應聲而碎,燈火通明的大殿瞬間一片昏暗。
這尚不是最可怕的,最怕的是,他們眼睜睜看著最后一面微光緩緩合攏——大殿的門被關上了。
修士們的傲骨木柴一樣被劈碎,頭顱圓瓜一樣砸爛在地,如有燈火映照,還能看見五顏六色的瓢。
慘叫充斥了整個大殿,極端的恐懼里,他們胡亂釋放著法術做最后的掙扎。
很多人就死在了同伴的法術之下。
不知過了多久。
大殿的門重新打開。
慘淡的光映出了這修羅地獄般的景象,常以仙風道骨自詡的長老們已變作滿地的爛肉。
紅霧從血肉中騰起。
年輕人與他的刀一同消失在了血霧之中。
女人竟還活著。
她不知道對方為何沒殺她,或許因為她沒害過人,或許因為她是逼不得已,或許只是因為她是個女人。
她身后的寶座卻被劈裂了,這寶座竟是由八個寶箱堆成的,珠玉丹寶流了一地。
她隨手撿起一個破碎瓷瓶,看到了瓶身上的字,呆滯住了。
“太華清液…”
寶箱中的太華清液不下百瓶,而她全部的尊嚴只要一瓶就能買下。
被恐懼壓著的淚水終于在這一刻決堤而出。
她從血泊中摸出一把刀,跌跌撞撞地跳到舞池里,從尸海中扒出了葛重的尸體,她一邊罵著孽畜一邊用刀捅在他的尸身上,發泄心頭的怨恨。
她沒想到的是,她的刀不僅剖開了他的身體,還從他體內剖出了一張臉。
這張臉盯著她,開口說話:“你剛剛不還立誓絕不背叛我嗎?怎么我一死你就要將我亂刀分尸?你這無情無義的婊子!”
女人嚇傻了,她想要喊救命,嘴巴卻被捂住。
男人從肉山中爬了出來。
他的模樣已大變,笑容卻和葛重一樣陰冷殘忍,他自言自語道:“誰還沒幾樣壓箱底的遁術…這血食魔功的確厲害,只可惜一甲子修為功虧一簣,唉,這妖人到底什么來頭?”
葛重看著這個背叛他的女人,卻發現她在看自己身后。
他冷笑道:“那人眼睛騙不了人,他已魔念入體,嗜血成性,早在別處尋人殺去了,不會回來救你的。”
女人卻還在看他身后。
葛重也感到背脊一陣寒冷,他緩緩回頭,果然在門口瞧見了一個人。
卻不是那個年輕人。
身姿窈窕的青裙女子凝立在敞開的朱門之間,腰系一柄青玉古劍,素雅仙顏泛著淡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