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鼾聲如雷。
臉頰上少了塊肉,露出牙齦的老馬,睡得很熟。
妻子睡在他身邊,幫他搭了一下被角,又轉身從另一邊,把滿頭大汗的孩子,從被子里提出來一點,能透透氣。
在泉城百姓之間,馬教頭頗有名氣,很令人羨慕。
很多人都是從外地逃難過來的,自己的身體都未必健全,能留一條命就算幸運。
而馬教頭,竟然還保住了他的發妻和一個孩子,那真可謂是八輩子修來的福份。
城里有些男男女女,看對了眼,擺一桌子飯菜,算是結親,往往都要特地過來,請馬教頭一家過去做客。
也算是蹭一蹭福氣,討個吉利。
今天他們家的晚飯,又是這么解決的,那戶人家還弄了兩缸自釀的濁酒,酒味微辣甘甜。
馬教頭多喝了幾碗,睡得渾身燥熱,動不動就要踢開被子。
但在屋子里出現異樣響動的時候,他卻最先警覺。
唰!!
老馬驟然翻身,半跪在床上,看向屋子里的空地。
妻子一驚,但這幾年下來,早有默契,抱住孩子縮到窗邊,一旦見勢不妙,就要破窗而逃。
“怎么回事?”
“有怪笑聲!”
老馬輕輕回了一句。
話音未落,原本低微的聲音,就已經變得響亮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聲音仿佛是從地底穿透出來,塞滿了整個屋子,震得房梁上都有灰塵往下落。
聲音里充滿邪惡的意味,使人光是聽了,就心悸發慌,腦子里聯想起種種不好的事情,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
只見一個金中透紅的光球,從地下飛出,停在靠近房梁的位置,緩緩旋轉,明暗不定。
早在光球從地面冒頭的剎那,老馬的暗器,就已經一連串的飛了出去。
然而,那些牛毛細針,從地面一路釘到墻壁上,密密麻麻,前后相接,一直延伸到房梁的位置。
卻對那個光球,沒有造成任何影響。
老馬心頭一驚,猜測對方可能是有幻術天賦,或者有離魂神通的精怪。
“你是什么妖物?!”
老馬大吼一聲,嗓音之亮,本該方圓數里,都能夠聽到。
住在他家附近的,有不少也是在戰場上作伴的漢子,足夠警覺。
可是他喊了這一聲之后,卻聽不出外面有任何警覺、來援的動靜。
他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窗戶,隱隱看出自家窗戶的光澤,變得有些異乎尋常,心頭更是沉重。
“妖?”
那光球怪笑道,“本座乃是器魔,名為三梟,可不是什么妖怪。”
“你這卑賤小子,也算有福,被本座感應到你精研用器之道,特來一會。”
“把你的本事都施展出來,若果然有些趣處,本座就饒你一命!”
就在這個光球發出最后一個音節的同時,一抹銀光,已經打在了光球之上。
老馬保持著一個甩手的動作。
他的眼神,指尖,還有空中的那點銀光,連成一條直線。
老馬一個氣海境界的武人,能在山陽這種頻繁動亂的地方,摸爬滾打好幾年,還保住了家小。
更是被軍中看重,賜下機關戰甲,平時供應充足的雷火彈給他使用…靠的就是四套暗器絕活!
風中火,花底香,雪里飄,月如銀!
風中火,就是打雷火彈的功夫,講究一個眼疾手快,迅風烈火,出手勁如連珠,碰撞彈射,越打越快。
花底香,講的是打暗器的時候,夾雜香粉毒粉,飛鏢暗器碰撞的火星,能把毒粉突兀點燃,撲向敵人面門。
這一手最適合近身使用,以一敵多,面對圍攻的時候,用來解圍。
雪里飄,用的則是輕質暗器,諸如飛針、冰珠等等,材質晶瑩剔透,動手的幅度很小,打出去破空聲也極輕,難以提防,適合突襲暗算。
最后一手“月如銀”,那是老馬壓箱底的本事。
打的不是固體暗器,而是一滴水銀。
憑著氣海境界的功力,要把這一滴水銀兜圓了,打出百步開外,依然保留洞穿鐵板的力道,難度可想而知。
老馬每日在這方面下的苦功,令軍中很多自詡艱苦的廝殺漢子,見了都為之咂舌。
而這滴水銀,真正厲害的地方,還不僅在于強悍的洞穿力,更在于那種運功手法特殊,打中目標之后,能夠持續釋放的滲透氣勁。
如月光灑下,無孔不入,透皮透脈,堵血成銀。
假如用上軍中特制的驅邪水銀,以有心算無心,老馬足可以干掉相當于天梯境界的精怪。
之前,在東城山谷戰場之中,要不是他身邊驅邪水銀已經用光,也不會拿那頭插翅青狼沒有辦法。
剛才他打出去的,是戰后補充到手的,一整份驅邪水銀。
就算是有離魂天賦的精怪,離體的魂魄,可以無視其他兵刃暗器的攻擊,但被這水銀打中,也要當場破碎。
可是此時,銀光成功的打在光球表面,一次次散發氣波,要往內滲入,卻始終透不進去。
“怎、怎么會,這到底是什么境界的妖魔…”
“如此厲害,又怎么會特地找上我?!”
老馬看著那團徒勞無功,似乎正被磨滅的銀光,心中駭然。
他原本還想著,萬一驅邪水銀無效,就抱著妻子,試試能不能破窗逃走。
可是現在,不知為何,他的視線無法從那團銀光,無法從那個光球上移開。
他感覺到自己的功力,好像正在順著自己的視線流失出去。
從小對于暗器功夫的苦練,成年后的自滿自得,兵亂和旱災之后逃難離鄉,喪失鄉鄰親長的痛苦。
用暗器殺賊,用暗器打獵,在苦痛中磨礪出來的,唯一求生的保障,將這種手段教給小商戶家出身,本來只懂女紅的妻子。
來到泉城之后,重新安頓下來,身邊還有著妻子和孩子,那份難以形容的巨大幸福…
這些,所有的,與暗器相關的記憶,涉及那些暗器手法的心境感悟,也在隨著視線向外流失。
老馬心中升起一種龐然的哀痛和不甘,痛到他的眼珠顫抖,卻說不出話。
他無法想象,金銀會粉碎,房屋會焚毀,家園會喪失,至親會失去。
現在竟然連他一點一滴苦練出來,以為至少會陪伴到死的技藝,也可以被剝奪掉。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驅邪水銀被磨滅之后,光球才再度發出笑聲。
“境界太低,本質如枯干的棉絮,毫無滋味可言,但這份血汗與苦難帶來的少許鹽咸,還算可以入口!”
金紅色的光球,當空一個大盤旋。
“本座已經把你的功力和暗器手段改良完善,更上層樓,就返還給你,讓你開開眼界!”
大光球中射出一道紅光,投入老馬體內。
老馬渾身一震,顫抖的眼珠變得僵硬,劇烈的悲痛和憤怒,也好像被打破,整個人呆滯的站立著。
金紅色的光球,已經沒入地面,消失不見。
窗邊的婦人等了好一會兒,驚魂甫定,忐忑的伸手去碰老馬的肩膀。
“他爹…”
老馬身子一顫,忽然直直的邁步,離開床鋪,一腳跺在地面,筆直的走向屋外。
“風花雪月,風花雪月,風中火,花底香…”
老馬喃喃自語,表情呆滯,眼神似乎空洞茫然,又似乎復雜多變至極。
他向前走時,碰到桌子,伸手一按,桌子就四分五裂,只剩一塊桌角,被他拿在手里。
再向前走,他碰到房門,另一只手向前按去,房門也破碎開來。
婦人心頭一驚,連忙追到門邊,放聲呼喊。
街坊四鄰這才知道出了事情,紛紛起身。
手持長矛的壯漢,連上衣都沒來得及穿,就從墻外跳了進來,喊道:“嫂子,怎么了?老馬出了什么事情?”
他話音未落,忽然汗毛倒豎,心頭警鐘狂鳴,什么都還沒看清,就往旁邊一撲。
咚!!!
虧他躲得快,一塊桌角從他身邊擦過,打在了后面墻壁之上。
不,應該說多虧那塊桌角,本就不是瞄準了他打的。
壯漢就地一滾,敏捷的半趴著身子,轉身看去,這才看得清,出手的正是老馬本人。
“風中火,火中風!”
老馬嘴里呢喃自語,左手抓住的一塊木板,再度打出。
木板打在桌角之上,整面墻壁轟然一震,當場垮塌,塵埃四起。
這面墻壁,厚達七寸,高有一丈,長達四丈,完全是實心的。
氣海境界的人,全力射出暗器,若說能把這面墻壁打穿,不算太稀奇。
但是,僅用兩塊木板,沒把墻壁打穿的情況下,把整面又高又厚的院墻震塌。
老馬平日,精神頭最好的時候,也不可能有這種手段。
壯漢也看出老馬神情不對,心中驚疑:“難不成是吃什么大補藥,把腦子吃懵了,氣力倒也更大了?”
有些鄰居戰友,這時候還沒來得及進院子,就在外面目睹了墻壁垮塌的一幕,還以為是老馬用了雷火彈,紛紛驚呼。
“什么樣的賊子,竟讓老馬在城里用上雷火彈了?”
聽到熟悉的雷火彈三個字,老馬鼻翼抽動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朝墻角伸手一抓。
那墻角有口水缸,剛才也被倒塌的墻壁砸碎,涼水流溢,露出里面一個防水的漆桶。
老馬伸手連抓,漆桶蓋子翻開,一連串雷火彈飛出。
“風中火,火中風,我懂了!”
一顆顆雷火彈,向前射出,或向天射出。
跟老馬以前喜歡用的彈射變向,再去引爆的手法不同。
今天他的雷火彈,灌注功力后,都是在未經彈射的情況下引爆。
但是引爆的位置,明顯非同一般。
每三四個雷火彈為一組,爆炸的時機和間距恰到好處,產生的爆破氣流,并非隨意四散,而是匯聚成定向狂風。
正前方的那些鄰居戰友,雖然躲得快,但是定向氣流,直接把街對面的房頂都給沖碎。
瓦片破裂飛揚,梁柱斷折拋空。
轟隆隆的聲音中,一股一股火光氣流,持續沖擊,把對面整片宅院都給摧毀。
老馬臉上露出一種癲狂笑容。
“原來如此,就該這樣,好,我悟了!”
空中忽然飄來一股霜寒氣息。
“老馬,你發什么瘋?!”
劉七尺低喝一聲,從天而降。
老馬剛投射出去的那些雷火彈,還沒來得及爆炸,就被凍成冰坨,墜入地面。
搖搖欲墜的房屋殘骸,也全被冰霜凍住,維持著一種危險卻又堅固的奇異美感。
劉七尺他們三人,原本在高空議事,遠遠看見地面有不正常的火光閃爍,這才趕來一看,果然出了亂子。
東方新環顧周圍,倒是沒發現有人受傷。
蘇寒山看見老馬癲狂的笑容,左手一抬,拇指掐住中指,捏了個自然而然的印法。
“禪!定!”
清靜平和、安守入定的意境,蔓延開來。
老馬神態一怔,臉上笑容收斂,平靜下來,但嘴里還是在低聲念叨著,手上比比畫畫,好像抓著什么別人看不見的暗器在試演。
“嗯?”
蘇寒山眼神一閃,身影迅移到老馬面前,一指頭點在老馬眉心。
“他并非心緒狂亂失控而發瘋,恰恰相反,他現在的情況是過于專注,執迷于某一事物,忽略了其他所有因素。”
劉七尺訝然:“莫非是練功練癡了,難怪好像功力充盈,更勝往昔?”
習武之人,常年練習某種功夫,練得入了迷,渾然忘我,認不得人,只顧試煉新招,就叫入癡。
這種狀態,跟走火入魔唯一的差別就是,入魔會損傷自身,入癡反而有增長功力的好處。
“不,那是假象!”
蘇寒山聲音微沉,道,“他的功力已經流失一空,體內只有一股怪異氣息,在壓榨他的潛能,營造出內氣充盈的假象。”
武功練得越深的人,潛能就越深。
這種不計代價的壓榨,一時間能讓老馬顯得比平時還要強大的多,腦子也更加敏捷,靈感爆發。
可這就等于在燃燒生命,很快就會枯竭而亡。
“怪異氣息?”
劉七尺和東方新,相視一眼,都沒感覺出來老馬體內有什么怪異。
畢竟他們修煉玄胎,不如蘇寒山的金丹細膩。
不對!
蘇寒山恍然察覺,自己能夠如此精準的捕捉到那種怪異氣息,好像不僅僅是依靠金丹的便利,也有部分原因,是因為《玄陰搜魔真經》。
老馬現在的情況,就比較像是玄陰真經中所說的“內魔作祟”。
但他區區一個氣海境界,有如此強勢的內魔,顯然不正常。
必定是有外魔給他種下魔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