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道嶺上,夜色正深。
小白熊扛著鋤頭,悄悄走到山下,接近蘆葦蕩邊,哼哧哼哧的揮舞鋤頭,開始鋤起地來。
蘇寒山走的時候,給小蓬萊的妖怪們留了很多功課,自然也有很多用來配藥入酒的花草干果。
小白熊雖然是在書院讀書,不學釀酒,但跟大嘴猴那幫妖怪打好關系,弄到這些花草藥材過來,并不是難事,自己利用陣法的天賦,匯聚藥性,想養出一壇好喝的酒來。
他又不愿被小伙伴們見了,跟人分享,因此鬼鬼祟祟。
很快,他就掘開三尺土,挖出一壇酒,興沖沖的丟開鋤頭撲了過去。
撲通!
他撲了一個空。
那酒壇飄在半空,被一只手拎了起來。
蘇寒山站在坑邊,拎著那小壇子的酒,鼻尖嗅了嗅,笑道:“霸天,這是為師叔我釀的解酒茶嗎?”
哪有解酒茶,用個“釀”字的?
小白熊悲忿不已:“你你你,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不是說那個壽宴要辦好久的嗎?”
“唔…我們幫他們精簡了一下流程。”
蘇寒山吹了口氣,封泥消失,酒壇封口處系的繩子紅布也自動解開,輕煙蒸騰,露出里面酸紅色清亮的酒液。
這小白熊最是貪嘴,對很多靈藥的藥效如何,其實都不一定有那么看重,但是特別看重口味。
蘇寒山喝了一口,這酒別的都馬馬虎虎,但把有限的幾種藥材能搭配出來的最好的味型,都給調出來了,其實更像果酒,酸甜中透了一些樹果青草的嫩澀。
元氣不夠多,顯得很寡淡。
不過寡淡正好。
蘇寒山呼了口氣,大戰一場帶來的燥熱酣暢,迎著回程的長空涼風和這一口果酒,逐漸變得清爽。
小白熊眼巴巴的看著酒壇子,都沒注意到麻九公和六情刀尊,從蘇寒山背后走出,麻九公背后,又走出了包拯的身影。
“霸天!”
包拯悠悠的說道,“這個時辰,是不是早已經到了我定下來該讓你們入睡的時候了?”
小白熊注意到他,渾身一個激靈,轉身就想跑。
蘇寒山揚聲笑道:“別急,我拿你一壇酒,還你一壇酒。”
他袖口一抖,飛出一個青竹筒來,正是純狐一族為養飛熊,釀的酒水。
小白熊嗅了一點香氣,就覺得無比的合胃口,又驚又喜,匆匆扛著竹筒跑路了。
“這里居然有一只飛熊,倒是稀奇。”
張延年飛空而來,哈哈笑道,“我夫人也挺記掛她族里的那只飛熊,今天倒是忘了帶走,只好下回再說了。”
他面色一肅,拱手一拜,“蘇賢弟,老刀哥,九公,包道友,多謝你們!”
刀尊搖搖頭:“也沒幫上什么。”
麻九公說道:“刀尊救了我一條老命,如果這都算沒幫上什么,那我更是一事無成了,不過話說回來,今晚真是多虧了蘇道友。”
“我怎么也想不到,蘇道友居然能夠施展出來天都劍仙的月煉不朽之劍…”
麻九公至今好像還在回味那一劍的氣象,“華陽劍仙,也是儒門歷代以來,億萬學子追慕的先賢,不知道有多少文章寫的是他,贊人贊劍,可最近千余年來,儒門后輩,恐怕也只有老夫真正有這樣的眼福,一睹劍仙神通的真容!”
蘇寒山搖搖頭:“我只是借來用用,也不算是自己煉成的。”
說話間,他左手一抬,自身的純陽秘境,浮現在掌心上空。
金光璀璨,渾圓無棱,隱約有一道太極紋理,在秘境內部運轉。
不過細看就能發現,這秘境上竟然有一些斑駁似裂紋的痕跡。
蘇寒山贊嘆道:“這一劍著實是厲害,我只是從天地間借來印證一下,負擔也極大,如果再斗下去的話,我就無法再發一劍了。”
麻九公一驚,有些后怕:“原來你受傷這么重,還好他們全都被你那一劍的威力震懾,沒有人敢向你出手…”
蘇寒山點頭道:“是啊,若那些妖怪血性充足,敢悍不畏死,沖上來向我出手的話,就會知道,我只能繼續施展太陰星猿神通,間隔著,還得用點斬天拔劍,緩一緩,歇一歇。”
麻九公一噎。
原來,不能再出一劍,就是字面意義上,短時間內,不好再用出“月煉飛劍”的意思。
六情刀尊這老頭,除了出刀的時候,平時都是一副訥于言辭,有點溫吞的模樣,這時候也忍不住,目光有些奇怪的打量著蘇寒山。
“哈哈哈哈,我懂,體會過一招爆殺的痛快,相比之下,其他招數縱然能打爆對手,也得分割鎮壓,以待日后煉化,確實有點拖拖拉拉的遺憾感。”
張延年這時候,卻是深有同感。
“我在靈洲歷練,在軍中成長,經歷血戰無數,當年修為境界低的時候,雖然屢遭兇險,但我容易死,敵人也容易死,一線之隔,兩重天地,整個世界都顯得很簡單。”
“后來修為高了,尤其是到了元神、天人境界后,大家都不那么容易死,在戰場上廝殺的時候,就很難受了。”
蘇寒山心中一動,覺得大將軍也說出了他的心聲。
麻九公看著他們兩個的神色,只覺得自己眼皮子直突突的跳。
神威大將軍當年在北疆對抗外敵,下手到底有多狠,多果決利落,看看北疆狼余那些王族部落,竟然會死心塌地的追隨他一個大楚的將軍,就能夠看得出來了。
也就只有大楚境內那些世家同朝為官,受到各種局勢約束保護,對此體會不那么深刻。
哦,還有狐族,總拿老眼光看人,還自以為拿捏著命門,委實太小瞧這位大將軍。
至于蘇寒山,光是來到靈洲這短短時日內,他就已經砍了一掌數不過來的虛空秘境強者了。
麻九公更是發現,六情刀尊和包拯這兩個老實人臉上,竟然也有點贊同的神色,心中暗叫不好,連忙規勸。
“諸位,殺伐果斷固然是有必要的,但殺氣過重也不好,尤其是大劫之中,殺氣重的,更容易被無量魔氣侵蝕,變成嗜殺魔頭。”
麻九公嘆道,“魔物,魔氣,雖然一聽就兇暴無智,令人厭惡,但魔氣的污染,很多時候并不從厭惡的地方入手,而是從人心中所喜愛的一面,不可不防啊。”
蘇寒山灌了一大口果酒,眉目疏朗,迎著月光。
“我殺敵從來不是因為喜歡,而是因為厭惡。”
蘇寒山想了想,露出奇特的笑容,“如果真要從我心中喜愛的地方入手,我第一可能變成閑居在家,懶得動彈的睡魔王,心慕莊周逍遙游,天天與人夢中相會,真身百年都不動一下。”
“第二可能到處勸人向善平等,仿佛一個頭上有頭發的禿驢,太慈悲了。”
“第三,才可能變成狂妄自大,到處強行傳藝的老東西,但我傳的也未必都是戰斗之法。”
“至于嗜殺的魔頭,這種選項,不知道要排到多少名以后了。”
麻九公微微一怔。
因為蘇寒山修煉太快,像麻九公這種曾經擔任書院祭酒的老頭子,總會下意識覺得,蘇寒山的心性可能不那么穩重老練。
心之一字,猶如整個宇宙,莫可窮究,武道修行中,戰力和精神有明顯關系,和意志有明顯關系。
但真要說心境,卻很難說它跟戰力能不能掛上鉤。
當年靈洲那位封王的太陰星猿,據說直到封王之后,心境仍未必比得上那個曾經收養他的弱小的老龜。
然而,蘇寒山剛才輕聲笑語,字字吐露,字字都仿佛引起旁人心中悚震,似悟非悟。
那是道心的感覺。
當有人以一顆明澈的道心講話,哪怕是最平常的語句,也能夠引起旁人的頓悟,但因為并不是旁人自己的道心,所以大多數人,只能是悟了,又好像沒悟。
道心非虛非實,玄之又玄,就算是麻九公修煉到今天,也只是覺得自己有道心,有時候能體會到那玄奧事物的存在,卻不可能主動去觸動。
蘇寒山竟然輕描淡寫的就展露了道心之能。
這份道心上的造詣,已經遠遠的超越了麻九公。
麻九公斂容,拱手:“在下冒昧了。”
張延年在旁觀望,忽然說道:“寒山,你有這樣的道心造詣,或許可以直接用上通天誘道香。”
蘇寒山好奇道:“這香,不是專門用來喚醒純狐老祖的嗎?”
“這種香料據說是上古巫道的秘法,最初制造出來的時候,就如其名,是為了誘道,誘使大道在修行者眼前顯露真容,讓人更容易悟道。”
張延年解釋道,“狐族存放的這一批,是當年那位老祖還清醒的時候,親自煉制,所以配合純狐秘法,在天限不那么嚴苛的時期,大量燃放,可以喚醒老祖。”
說話的同時,麻九公取出通天誘道香,張延年拿在手中查看了一番,點了點頭。
“果然是有富余的,按照我的計劃,沒有必要給老狐貍留那么多。”
他從那一團亂草般的香料中分出一部分,遞給蘇寒山。
“我們其他人現在用這個都不合適,唯獨你可以承受,這也算是你這回出手的一點回報,可千萬不要推辭。”
在座的諸位,道心也是有高有低,張延年的道心多半就要比麻九公強,包拯的道心,應該也很高。
但是,道心不像精神力,那是一種很難衡量的事物。
精神力,也只是天地間存在的一種普普通通的力量,跟火焰、雷電這些常見的東西,差別其實并不是太大。
所以,擁有自我靈光的人,可以隨意將精神之力,和雷火、實物這些東西進行切換。
而道心,才是跟自我靈光聯系最緊密的存在。
自我靈光的總量,看的可能是根基和其余方方面面,但自我靈光的強韌程度,唯一看的,就是道心。
張延年總不可能無緣無故,把自我靈光跟別人的靈光對撞,他就算道心強,也不知道自己道心強到什么程度,從頭到尾,就沒打算自己使用“誘道香”。
這是有前車之鑒的。
狐族歷史上,曾經有兩位虛空強者,一位天人強者,試圖靠“誘道香”突破更高境界,結果都因此化道而亡,讓狐族遭受了巨大的損失。
那三位的天資,可都是當年令微光狐王自嘆弗如的存在,否則也不會有那樣的地位,那樣的信心,可以取用這等寶貝。
“你能夠主動運轉道心,就算面對大道真容,應該也能夠堅持很長時間,不那么輕易的化道而亡,可以先少量取用一點誘道香,浪費就浪費了,適應一下,再考慮加量。”
張延年反復叮囑了一陣子,說了這香料的具體使用步驟。
“也可以考慮不要現在就用,等你將來達到小虛空秘境巔峰,欲求突破的時候再用。”
蘇寒山捏著香料,凝視了片刻,爽朗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話音未落,他灌掉了壇子里所有果酒,隨手一拋,然后折斷一根寸許長的香草,指頭一捻,就點燃了。
眾人都沒有料到他這么利落,下意識的就屏住了呼吸。
不過,他這一折一捻之間,實則已用上了大將軍剛才提過的所有手法,似乎還有所改動。
香草頭上一點火星,微亮微暗,根本看不到有香氣飄騰。
都已經被蘇寒山吸收。
蘇寒山明亮的眼眸里面,有愈發濃郁的煙霧涌起,煙霧中映照出了瑰麗難言的景色。
微渺無形的波動,渺小到了極點,但仍然每時每刻都回蕩在宇宙里。
無窮的量子,時刻在閃爍,盡展不可預測的魅力。
玄奧的力場,從遙遠的過去,天地初開的那一點,還在向外推擴。
萬物萬靈,群星虛空的運轉,時空的起始和終結,周而復還,都只是清濁二氣的螺旋上升。
事物原本是心的投影,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既沒有內也沒有外,一切只在于心,在于自身。
這種感覺,跟當初突破到七階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六階突破到七階,利用虛空本源,映照萬物規律的時候,一切客觀規律,都是客觀存在的,條理分明,真理顛撲不破。
而利用“誘道香”,觀察大道真容,似乎連虛空本源,也只是大道真容的一部分。
這大道的真容,每一眼看過去,還都不一樣。
每一眼看過去,都已經是完整的道,似乎不該有其他的面貌,但下一眼看過去,又有了全新的模樣。
蘇寒山甚至有一剎那覺得,他所看見的“道”,并不是淵界人間這個世界,而是囊括所有世界的完整真容,永無極致,永無邊界。
“大道無極,諸法無常…”
蘇寒山指尖的寸許香頭,燃燒殆盡,他好像根本沒有沉溺在大道的誘惑之中,神態從始至終的平靜,平靜中帶了一點微笑。
“大道是無極的,但真無極之物,不可求得,諸法是無常的,但真無常之物,不可運用。”
“煉制這個香料的人,確實非常強大,已經能夠見道,遠比我現在更強…”
蘇寒山感嘆道,“但他恐怕永遠也不能得道。”
張延年若有所思:“怎么說?”
“因為他已經臣服在大道的魅力之下,讓真正的大道,變成了一種只可遠觀的東西,他的路,已經斷了。”
蘇寒山說道,“道雖無極無常,我們卻要樹立有極有常之物,可能是一種理念,又或者是一套切實的功法。”
“可能是宇宙中的實質存在,又或者只是自身的認知,用它來鋪出一條切實的路,去接近道的真諦。”
純狐老祖提煉出的不朽神通,接觸過的天地法度,已經走完的路,必然比蘇寒山如今立足之處,更遠,更長,仍擁有非常多的,蘇寒山可以學習參悟的地方。
但是,他的路已經無法前進。
蘇寒山如今站的地方,雖然還不如他遠,但腳下的路已經延伸得比他更長。
“寒山!!”
七代祖師的聲音,跨越百萬里,在蘇寒山耳邊響起。
九層罡風之上,群星隱約有怪異的光電閃動。
七代祖師上回已經硬扛了一回天限,如今哪怕只是傳音,同樣引起了一點反應。
“這神威將軍與范升有過往來,范升前不久,與我焚香傳訊。”
“他們將要打開秦帝陵了,那座大陵的密鑰,目前掌握在神威府,虞淵,不周宮三方手中,已有默契,同步祭煉時,雖然三方不在一處,但都可以進入那座大陵。”
“陵墓被破解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他們兩方的真君,都有可能投下一點目光,因此范升請我也垂顧幾分。”
“我原本想著,你混在里面行事,頗有好處,現在想來,你還是不要深入,不要多出手,最多觀望觀望吧。”
蘇寒山微訝,在心中問道:“為何?”
“因為你…已經是一尊少年真君了。”
七代祖師雖然是在說著擔憂的話,卻忍不住飽含笑意。
“不是必然能成真君,但至少有了可能,還是不小的可能,比其他完全沒有可能的要好太多。”
“哈哈哈,你被他們兩個看出來的話,我很難說,他們會不會不要臉皮,硬扛天限,對你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