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日升,日過中天。
天穹之藍,蔚然無邊,白云渺渺細膩,遠山愈顯沉青,綠水滔滔奔繞而過,白色的蘆花飄蕩隨風。
微光狐王帶人在神蘆大陣外,等了整整一刻鐘,才看到蘆花深處,現出了原道嶺的景象。
大陣中放開了一條小小的通路,引他們前往原道嶺眾多山頭中,一座山頭上僅有涼亭碑林,寸草未生的地方。
六情刀尊正在碑林間漫步,放出了自己諸多弟子,品讀這些前賢碑文。
麻九公坐在一座斷碑前,一動不動,似乎在深深地參悟著什么。
神威大將軍,左手拿著一方硯臺,右手拿著一根毛筆,正在石碑前揮毫潑墨。
這座石碑的材質,并不是那些老舊古碑,而是兇獸窮奇的一塊骨片。
當年中土北疆大戰的時候,作為天命教分支的窮奇部落,有虛空強者幽神血魁出手,被神威大將軍反殺。
那個時候的張延年還沒有踏入大虛空秘境,能殺幽神血魁,頗為艱辛,把幽神血魁的秘境都打得萎縮崩裂,沒有了多少價值,也就是神威宴上,用來給蘇寒山他們那群晚輩進行試煉的地方。
作為修煉出窮奇神體的兇狂之輩,幽神血魁的尸身,反而比那萎縮的秘境更具價值,被當時的狐族使者看中,要走了大半,運回純狐一族的寶庫。
現在這寶物,又落回了張延年手上。
“好碑,好字。”
微光狐王哈哈笑道,“賢婿這字,入骨三分,用的又是窮奇骨片為原材,這座碑文立成之后,也可以作為原道嶺新增的一樁底蘊了。”
他今日身后跟著的,只有狐族天人、元神等寥寥數人,也沒有乘坐樓船,只是自己破空飛來,態度很是謙遜和藹,好像兩方從來沒有發生過什么矛盾。
“哈,我原本還想再多等兩天,看來果然如夫人所說,狐王為人明智到了極點了。”
張延年還在碑上落筆,筆劃毫不停頓,隨口說道,“我們在純狐一族壽宴前期,讓你們受了那么大的損失,這在狐王心里就已經翻篇了?”
狐王毫不介懷,哈哈大笑。
“都是一家人,寶貝放在我這里,放在你那里,又有什么區別呢?”
當年純狐一族的使者,年年從神威府要好處的時候,也是這么一套說辭。
只不過如今,這套說辭里面,雙方的關系給扭轉過來了。
狐王身后一位杏紅衣裙的少女,笑吟吟的說道:“再怎么說,咱們兩家還是比較知根知底,還是要合作起來的好,總不能再把我們狐族的好處,給別人送去,白白招惹更多虎狼,虧上加虧。”
張延年筆鋒一頓,扭頭看去:“采薇呀,好久不見,長成大姑娘了。”
采薇圣女笑道:“姑父跟龍族那個老家伙交手的時候,采薇可是一直在暗中祝愿姑父能大獲全勝。”
張延年低笑一聲:“哈,這次攪了你選夫的事情,你若有意,將來你姑姑肯定不吝于給你重辦。”
“選夫就算了,低的我看不上,高的我怕不能自主,對于這種事,我本來就并不熱衷,不過我確實很想再去拜會姑姑。”
胡采薇說話利落直接,沒有什么故作嬌憨之態,比狐王的言談要明銳很多,顯得比較真摯。
“從前姑姑還在家的時候,也就是我和姑姑,以及紅梅姑婆特別聊得來,可惜紅梅姑婆那日也卷進了亂子里面,如今不知道怎么樣了…”
張延年眉頭微挑,轉過視線,繼續在碑上落筆。
紅梅狐仙當年在純狐一族,確實對上代圣女極好,視如己出,不過她對張延年的態度極差。
純狐一族從神威府挖空心思,敲詐寶貝,紅梅這個坐鎮寶庫的老狐仙出力不少,似乎想通過這種方式敲打張延年,逼迫神威夫人回家。
卻不想想夫妻一體,她指使敲詐的,有許多也是神威夫人盡心竭力所獲成果。
況且純狐一族其他人,越是看到從神威府詐來的好處,越巴不得神威夫人和張延年感情好些,方便拿捏,反而不可能讓神威夫人和離歸家。
也是個腦子不清醒的。
“紅梅狐仙當日被龍庭太子鎮壓,不過龍太子的半只手掌,又被九公所得,玄冥龍鱗清寒孤寂,讓紅梅狐仙醒醒腦子,也有好處。”
張延年不咸不淡的說道,“還有玉堂狐仙的靈光、秘境,都被寒山轉交給了我。”
“等到拜訪秦帝陵前夕,我自然會把他們兩個放出來,給你們一夜時間,休養恢復。”
微光狐王眼神微變。
被鎮壓這么久,誰知道那兩個狐仙的秘境之中,會被動多少手腳,再加上本命金牌…
唉,老祖當年開創本命金牌的禁法,歷代族人自己層層供養出來,現在有點作繭自縛了。
不過這種事情,來拜訪之前也有一些心理預期了。
狐王肅然道:“這次秦帝陵的事情固然事關重大,本王也會親自參與,但至少還要給我們族中留下一位虛空秘境,我讓胡不知留守,可否?”
“當然。我夫人也還留在神威府主持大局。”
張延年收筆,筆尖舔了舔硯臺中的墨汁,說道,“秦帝陵中有多少寶物還不好說,但絕對有許多強者被鎮壓。”
“我們這次進入其中,先要解救收服那些被鎮壓的老前輩,事情辦得好,人數自然能夠漲起來。”
胡采薇有些疑惑:“秦帝之陵,當年大秦怎么會把人鎮壓在那里面?”
張延年落下了最后一筆,悠然道:“秦帝陵,本來就不是陵墓…”
秦帝陵,最初是秦帝英襄親自帶人打造的小世界,專門供大秦高手閉關修煉。
拆解從天下八荒各地搜尋的至寶、典籍,試驗新型機關,創造秘法血脈,探究古今界外各種修行路線,內有奇思靈感無數,異想天開的試驗層出不窮。
因為太過霸道,取用無度,八荒中土都怨聲載道,只是全盛時期的秦帝和不周宮祖師聯手,幾乎等同于兩位同脈同法的真君,才能穩得住局面。
但秦帝凝聚至尊位格,上承天限,下接九淵,壓力太過龐大,開國不過百余年,就壽元枯竭,要傳位于子。
那是人間眾多強者反撲的最佳時機。
英襄已死,新任的秦帝就算接過至尊位格,在他們眼中也不過是滔滔洪流前,注定被拍碎的一塊頑石。
這塊“頑石”,倒也有些骨氣,遭到重創之后,退守都城之內,死守不出。
而那個時候的秦帝陵,是大秦最大的寶庫,在那些強者的目標中,甚至排到了大秦都城前面。
不知道多少強者殺入其中,乃至有魔族趁勢反撲。
秦帝陵中搜刮的無數傳承之寶,都被各流派的強者感應,同步爆發,從內部定位,里應外合,打開入口。
然后…
他們就再度遇到了英襄。
那是一個垂垂老矣,朽骨嶙峋的秦帝英襄。
他竟然是假死,但他壽元確實已經枯竭,跟真死幾乎都沒什么區別。
沒有人能夠想到,那么一具干尸,居然一手探去,就抓回了經歷傳國大典、天地認證、已經落在新任秦帝身上的至尊位格。
他一手強握至尊,一手握拳,至尊拳意,一舉轟碎了不知多少造反的寶物,轟殺了大片大片的闖入者。
強者的血氣,如同天河滾滾,在秦帝陵那個小世界里墜落,血漫千山,扯落虛空。
那是終結了中古時代的大魔劫時期,天下生靈總數雖然銳減,但涌現出來的強者數量,簡直是開天辟地以來,屈指可數的幾個時代之一。
秦帝陵這個最大的寶庫,成為了當時天地間最大的墳場。
那場大戰之中,絕大多數強者都被擊殺或被鎮壓,少數幾個逃出來的人,也驚惶無日。
他們甚至覺得,秦帝英襄血祭所有闖入者,又祭掉所有寶物,把整個小世界祭掉之后,有可能逆天重生。
不過最后,那位開國秦帝,終究大限已至,力有未逮,死于陵中。
至尊的氣息衰退時,才有諸多重傷被鎮壓的強者,試圖向外求救,可惜隨后,秦帝陵就閉合隱匿,無影無蹤。
可以搜尋秦帝陵的神禁玉碟,也在大戰中破碎,不知所蹤。
“秦帝已死,當初那些幸存者雖然被鎮壓,就不會有徹底被磨滅的風險,五百年過去,其中應該還有不少壽元未盡的。”
張延年嘆息道,“人才,從來都是最重要的寶物,已經成長起來的人才,那就更重要了。”
“大楚只有區區五百多年,劫運又來,只好挖一些古老的人才出來充數。”
胡采薇喃喃道:“堂堂至尊,竟然玩弄一個假死之局,更以臨死之身,轟殺這么多人,我在族內典籍中,從來沒有見過這些記載…”
微光狐王聽到這話,臉色有點不自在,輕咳一聲。
“我們老祖當年沒去,事后倒是留下一些記載,贊嘆自己的明智、謹慎、周全、長壽,過了些年頭,將要沉睡的時候,又把那些手記全毀了。”
狐王低聲說道,“我身為族長,從別的地方是知道當年一些情況的,只是不好揣摩老祖的心意,因此族內沒有保存任何相關的記錄。”
胡采薇一時無言,連忙說道:“最近聽到天都各方使者傳出些消息,原來,當日那位蓬萊散人乃是天都新任純陽峰主,不知我是否有幸,拜訪一下蘇峰主?”
“他不在。”
張延年說道,“不過,等我們啟程的時候,他自然會進去的,不用著急。”
蘇寒山這個時候確實不在原道嶺,甚至不在東洲。
他已經回到中土,去大楚太師府拜訪了一回,此刻正牽了一個驢車,從太師府里出來。
這驢大耳矮身,黑毛白蹄,品相很正,四蹄踏動,慢悠悠的,拉的是板車,板車上用草席蓋著一口棺材。
棺材漆黑,沒有任何花紋雕飾,但隱約又有一點銅鐵的氣味傳出。
那天祖師提醒蘇寒山,最好不要在秦帝陵深入出手。
蘇寒山有些不甘,問了問有沒有別的辦法,祖師思忖之后,給了一個答復。
“這回的事,范升可能要請動那口棺材,我去問問,如果他真要動那口棺材,你或許真可以混進去。”
范升那邊轉達過來的,是肯定的答復,無比歡迎,蘇寒山就去了一趟太師府。
到了之后,他才聽府上管家提起。
原來范太師自從在東海跟妖國交戰回來之后,就常常閉關,密室中擺放的就是一口棺材,皇都中不少人家都得到消息,有所猜想。
據說,這位太師五百多年前,就已經有可能晉升九階大能,只不過自己當時不愿踏入那個境界,故意壓制。
有可能感于大劫迫至,這位太師終于要借著奇棺遮掩,向著九階沖擊了。
不過很多人并不看好他。
八階到九階乃是大道的銳變,能破就能破,能破的時候壓住,錯過機緣,靠時間消磨,未必會有更深積累,反而只會讓晉升的可能更小。
很多人家扼腕嘆息,覺得太師還不如當年就早早突破,沉睡到現在,等到有人將他喚醒,也算是大楚一種底蘊了。
這么多年杵在朝堂上,又礙了大家的位置,又耽誤了自己的道途,真是可惜了。
蘇寒山只是在太師府坐一坐,就能從皇都各處,感應到這些訊息,但他的看法跟那些人截然不同。
雖然他不了解范太師,但這口棺材,確實夠神妙的。
蘇寒山只是點燃一截誘道香,就能稍微揣摩出純狐一族那位九階老祖的模樣,可現在站在這棺材旁邊,完全可以上手觸摸,卻揣摩不出來這股氣息的深層玄奧。
“…不用想著探盡奧妙,先憑你的《玄元萬維真經》,隨物任化,廣通感應,長久待在這個棺材旁邊,隱與這股氣息相合,就可以讓那兩個家伙分出的幾縷目光,不至于真正注意到你的底細…”
當時祖師也是這樣叮囑的。
蘇寒山回頭看了看,太師府的管家和幾位家將,只送到門口,眼中雖然滿是尊崇,可顯然并不準備一路追隨。
“行,我這是找上門來當了個車夫啊。”
蘇寒山笑了笑,還是第一次有趕驢車的體驗,側身坐到了車板上,揚了揚手上軟鞭,忽然想起一個經典操作,趣上心頭,軟鞭一晃,變成一根青竹。
青竹頂端懸繩,吊著一個蘿卜,垂到驢子前方。
那驢子倒有個性,不屑一顧。
蘇寒山手腕微晃,胡蘿卜頂端,生出一朵小小的靈芝花,馨香飄動。
驢子眼前一亮,撒開四蹄,就狂奔起來。
驢車奔騰飛空,穩穩當當,須臾百里,奔向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