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漆梁柱,灰白石磚的房間里面,門窗緊閉。
松鶴武館修整后,很多房間里面,還沒有購買成套的家具,現在這些空房間,倒是剛好用上。
門窗一關,香爐里面的梵緹香靜靜燃燒,香氣漸漸盈滿整間屋子,隨著十個人的呼吸,沁入心懷。
左香云原本嗅覺就超乎常人,自從按照蘇寒山的指點,改練《蘭臺飛花真氣》之后,功力更是突飛猛進,在這個房間里面,她對香味的體會最深,腦海中很多想不通的招法都迎刃而解。
那本飛花真氣,實際上就是一本側重淬煉鼻竅的功法,雖然左香云日后,肯定還是要走正規的淬煉天梯之路。
但是現在,她連氣海圓滿都還差了很遠,先用飛花真氣,來攢一攢功力,是完全沒問題的。
當香爐內的香氣用盡之后,包括左香云在內的十個弟子,陸續睜眼,活動了下筋骨,起身出門。
門外,廣明禪師坐在一把竹椅子上,身邊放著一張矮桌,梵緹香就放在矮桌之上。
這種香料來自佛門,廣明禪師拿捏起來最為精準,所以每當武館弟子中,有十個人攢下了招法上的重大疑難之后,就會去請廣明禪師焚香。
十名弟子各自給禪師拱手之后,就準備散開。
左香云心情很好,嘴角帶著一點充實的微笑,準備去找師姐拿點果脯,獎勵一下自己。
廣明禪師卻喊了她一聲。
“左姑娘,你可曾修煉過秘術?”
左香云搖搖頭。
廣明禪師眉頭微皺:“沒有?那看來是你的祖上擁有術士的血脈。”
這世上,有些人的咒語秘術造詣,遠遠超出了在武功上的修為,就會被稱之為術士。
因為在秘術應用中,這些人會常年累月的跟各種稀奇古怪的施法材料打交道,而又因為他們的秘術造詣夠高,所以,接觸到的材料品質,也會超出他們的內功根基所能化解的范圍。
他們的血脈,會因此出現一些異化,更有可能傳承到后代身上。
大多數時候,這并非是一種好事。
咒語秘術被視為旁門左道,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就在于這種秘術血脈傳承下去之后,很可能給后代帶來先天性的疾病。
像左香云這樣,擁有了超越常人的靈敏嗅覺,雖然實戰起來沒什么大用,但已經是非常幸運的了。
“可是現在看來,隨著左姑娘你的功力提升,潛在的稀薄血脈也在逐漸壯大,以至于貧僧會從你身上,感受到一些近似于修持秘術者的氣息。”
廣明禪師說道,“等你以后修煉到天梯、真形境界的時候,這種血脈,明顯還會壯大,未知的隱患,就可能浮上水面。”
“恐怕到時候,要尋找與你的血脈相近的秘術傳承,才能夠化解隱患,左姑娘家中祖上,有沒有什么只言片語留下?”
左香云想了想,搖頭道:“在我爹之前,從沒聽說過我家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更沒有什么祖訓,連我爹的武功,都是靠他自己東拼西湊起來的。”
廣明禪師:“哦?令尊是?”
左香云道:“我爹娘都失蹤了,快有三年了。”
廣明禪師念了聲佛號:“施主見諒。”
“沒事,過去好久了,而且練了新武功之后,好像總是會在夢里看見我爹,可惜醒過來之后就不記得夢里發生了什么。”
左香云臉上并沒有什么悲傷,反而笑著說道,“爹娘以前都沒有留下過什么畫像,我想回憶著把他們畫下來,有的地方都不知道怎么落筆,做了那些夢之后,以前的記憶也清晰多了,挺好。”
廣明禪師若有所思:“可能也是跟你的血脈壯大有關。”
左香云抱拳說道:“多謝禪師關心,但我離天梯真形的境界還很遠,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以后再說吧。再會!”
松鶴武館的弟子,現在生活跨越了很多,每天苦練的空閑里,都喜歡吃點零嘴。
各類果脯,最受他們歡迎,常常揣上一兜,想吃甜了,就拿出來嚼一嚼。
左香云跑到廚房去的時候,排了好一會兒隊,才領到一包。
橙紅色的果脯塞進嘴里,她咀嚼了兩下,酸甜味充斥著口腔,就把剛才提到爹娘的那點小惆悵壓了下去。
現在的生活,已經很好,衣食無憂,每日練功的閑暇,還能聽師兄師姐他們聊著最近的趣聞。
傍晚的時候,跟師姐們一起出去閑逛,回程的時候看看風景,把白日練功的疲累,一掃而空。
甚至還不會被管束,就算想跑去砸冰戲水,也最多被師姐們嗔怪幾句,肯定不會像爹一樣罵人。
可是,有時候還是會覺得奇怪的空虛。
“算了,待會兒繼續練功吧,每天都能感受到功力的進展,就不會有空想別的了。”
左香云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小口小口的咬著果脯,慢吞吞走向演武場。
半路上的時候,她聽到有點耳熟的聲音,扭頭看去。
只見林蔭里面,蘇寒山也拿著一包果脯在那里品嘗,廣明禪師在他身邊,正在說些什么。
看見左香云,兩人都對她笑了笑。
左香云晃了一下紙包,當做打招呼,就繼續埋頭走路了。
“練武之人,功力稍深后,晚上就不該有什么夢境擾神了,具有術士血脈的人,夢境則往往有特殊的含義。”
廣明禪師繼續說道,“小姑娘這種情況,極有可能是因為雙方的血脈都在增長,而她的血脈強度,與對方相差太遠,才無法記起夢境中的預兆。”
蘇寒山咬著半個果核,在牙齒間輕輕磨著,含混道:“你是說,他們可能真的只是失蹤?”
廣明禪師不知道當年的具體情形,但也很懂,身為武人,突然失蹤三年,都沒回來看過自己女兒,這種失蹤,在很多人口中,其實是已經死了的委宛說法。
但是按照廣明禪師的經驗,小姑娘的爹,應該真的沒死。
“不錯,剛才聽你說,她爹當初是天梯境界,但天梯境界的血脈強度,應該不至于有這么大的差距,很可能他現在已經不止這個境界了。”
廣明禪師說道,“貧僧在想,等小姑娘的功力,達到氣海三十轉以上,或許可以設法施術,反過來追索她爹的方位,若能將之尋回,我們滄水縣又多一大臂助。”
蘇寒山吐掉果核,說道:“如果左叔功力大有長進,還不能回來,肯定牽扯到不小的麻煩…現在談這些,為之過早。”
左香云離氣海三十轉,還有不短的距離,想找也沒法找。
蘇寒山想起這一世的父親,悠悠的吐了口氣。
雖然他是帶著前世記憶轉生而來,但那么多年的相處,已經不比前世的記憶短多少。
蘇朝東早也是他的至親長輩,現在聽說,還有可能尋回,心中沒有波瀾,是不可能的。
“你說的也對,這個事情急不來。”
廣明禪師轉而說道,“你參悟天梯極境的事情,怎么樣了?”
蘇寒山又拿了一塊果脯,扔進嘴里,道:“還那個樣子,慢慢磨吧。”
參悟天梯極境,沒有多少額外的秘訣,全靠自身的修行感應。
但是,蘇寒山的功力進展太快了,尤其是在秘境中,一口氣吞了那么多罡煞結晶,把七節頸椎骨通通淬煉完成。
這已經使他的心念感知和功力強度,出現了少許不諧之處,還多虧了,他從小自己練出“金睛法”,鍛煉腦力有夠多。
又因古月法眼,把腦力解放了出來,才能在戰斗的時候,不顯任何破綻。
可是人在戰斗時,功力運轉本就激烈,心念混在其中,當然比較容易混過去。
平日修行時,卻不可能一直那么激烈運轉,而是需要平緩入微的細致探索。
蘇寒山最近修煉時,就體會到了這方面的不足之處。
按照司徒云濤的建議,是讓他暫緩修煉內功,轉而練一些秘術觀想法,來加強心念之力。
但是,大楚王朝的一切武道,都以內功吐納為主軸。
就算是觀想法這種東西,在鍛煉心念之力的同時,也會自動附帶淬煉功力的效果。
天底下任何一門觀想法,都會有這樣的效果。
這本來是個優勢,到蘇寒山這里,卻成了不便之處,以至于他還要另向司徒云濤學一套斬功秘訣。
每天訓練的時候,功力漲過頭了,就要自己斬掉一小部分功力根基,以免他還沒修成天梯極境,就先沖入了真形境界。
廣明禪師感嘆道:“貧僧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要擔心自己突破真形境界的速度太快。”
“磨刀不誤砍柴工。”
蘇寒山眼神很清,耐性強大到,足以壓過這種反復蹉磨時產生的煩躁感。
“現在的艱難砥礪,也是為了真形境界的一片坦途。”
根基是非常重要的,這種重要,不只是體現在同境界戰力有多強,更是體現在整體的修煉速度。
能在某個境界修煉到極境的話,在下一個境界的修煉過程中,瓶頸就會少很多。
蘇寒山自己對此,已經深有體會。
他以氣海極境突破天梯,在天梯一節到二十六節的過程中,幾乎就再沒什么瓶頸。
只要按部就班的淬煉,蛻變過去就行。
而對于別的武者來說,天梯二十六節,可能每一節,都是一個小關卡,像是從腰椎到胸椎的這種過渡,還可能是比較大的關卡。
又比如雷玉竹,雖然不知道在她自家功法之外,另有什么奇遇,但是她在參加神威宴的時候,單論功力,其實也才剛觸及腰椎范圍。
可在重新淬煉根基之后,蘇寒山昨天見她的時候,就察覺,她似乎已經踏入胸椎范疇。
因此,結合司徒云濤的提點,和蘇寒山自己的估算。
哪怕他為了踏入天梯極境,耗費一整年的時間,也是很值得的。
廣明禪師也明白這個道理,但仍然忍不住有些感慨:“戰力就不提了,至少在境界上,貧僧現在還能比你高一些,但恐怕過不了多久,境界上也會被你反超。”
“司徒云濤跟貧僧聯絡的時候,讓貧僧留在這里,其實還含有一個讓貧僧保護你的意思,現在想想,真是有點諷刺。”
蘇寒山說道:“聽說,司徒前輩幫大師找到了月光天子咒的全本,大師何必妄自菲薄?”
廣明禪師苦笑道:“如果有秘籍,就意味著一定能進步,那這天底下,但凡練武的人,都至少該是氣海圓滿的境界才對。”
“《月光天子咒》的全本,原來竟是法武合一之術,可貧僧從突破天梯之前,秘術修為就隱隱超過內功根基,這些年層層的壓力疊上去,已經成為一種牢不可破的桎梏。”
“要想繼續修煉月光天子咒,貧僧得先靠自己,解決從前修煉的內功跟秘術之間的隔閡。”
蘇寒山學的觀想法,是就近跟廣明禪師學的。
他的精氣神全面強大,修煉觀想法的時候,舉重若輕,正是要用來補足少許不諧之處,當然不會因此制造隔閡。
不過,聽到廣明禪師的難題之后,蘇寒山倒是有些想法。
他帶著廣明禪師走到自己房間外,回去取了一本書出來。
“大師不妨看看這本功法,雖然在后續的境界推測上,比較粗糙,但是在前面的部分,是非常深的,扎根于內力與秘術融合的角度,或許會對大師有所啟發。”
廣明禪師接過來一看,竟也是一本佛門功法,《七輪梵我定印》。
這本《七輪梵我定印》,已經不是曠古堂大堂主鄭道,早年得到的那本草創神功了。
而是蘇寒山在史彌遠府上,發現的一本經過多次改良的秘籍。
上面融合了五臺山的大威德金剛拳印理念,又有趙離宗親自批注的內容,以精神秘力,化作密音,震蕩自身,帶來功力的蛻變。
“我自己修煉月光菩薩觀想法的時候,就有參考這里面的一些內容。”
蘇寒山說道,“從完善程度,潛力、上限來講,這門功法都遠不如月光天子咒,但它最大的好處,就是對于你我這種境界來說,它里面的很多理念,都便于上手。”
“快速掌握這套功法的過程中,很可能會使大師,摸索到法武合一的突破口。”
一個人,如果單純看到了一整座精致又巍峨,繁瑣又華貴的木質宮殿,自然很難理解,這么大的建筑,是怎么不費一顆釘子制造出來的。
但如果他看見的只是一張凳子,就可以更容易地摸索到其中的道理。
廣明禪師翻看著這本秘籍,隱約覺得,這可能真的是一個正確思路,眼中不由露出一點懊悔之色。
“哎喲,竟然還有這種秘籍。”
廣明禪師頓足道,“早知如此,我該早些把我遇到的難題,跟你聊聊,也許能早好幾天看到這本書。”
蘇寒山戰力雖高,畢竟境界不夠,廣明禪師也沒想過,自己當前境界遇到的難題,蘇寒山能給出什么好的建議。
今天無意中提及,居然得到了這么一份驚喜,令他又欣喜又懊惱。
“無法再向上前進的難題,如果回望低處,很可能會得到靈感,因為高處之物,本就是從低處凝聚起來的。”
蘇寒山笑著說道,“只不過大多數人陷入慣性,到了高處,已經不知道怎么從低處尋得珍寶。”
很多時候,最珍貴的資糧,正是難以捉摸的思維方法,具體某一個難題的答案,反而是次要的。
蘇寒山也是在南宋一行之后,回來自己又有所沉淀,才逐日體會到這些東西。
但是可惜,次要不代表不重要。
就算他有高深的心境思維,要想觸摸天梯極境,還是得慢慢熬。
送走廣明禪師之后,蘇寒山回到自己房中,喝了些茶,沖淡嘴里果脯吃多了的甜味,僅留下一點清香,又洗了把臉,就施施然的盤坐在床上,清清爽爽準備練功。
先斬掉自己的一絲根基,然后運轉觀想法。
當他沉浸在月光菩薩的觀想之中,也不知過去多久,左手腕部的太極印記,忽而一熱。
“咦!”
蘇寒山連忙睜眼,垂眸一掃,又看了下天色。
二叔、大師兄,現在都不在武館,別的門人也散在山間練功,不方便當面道別了。
蘇寒山抬手虛點,地面的石磚,立刻被他隔空指力刻出一行金光燦燦的字跡。
——我出去走走,感悟紅塵,促進修行,莫念!
字句寫完,玄妙的光影陡然擴張,坐在床上的蘇寒山,立即消失不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