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哈哈禪師,也沒有想到對方會使出這種奇異的手段來破局。
他武道精深,眼光極高,在發現那大佛發出的轟鳴之聲,回蕩悠遠,韻味深長時,就隱約察覺到了大佛必然內部構造有殊異之處。
目標并不是強行依靠精神力來化解危局,而是同樣依賴于智慧精妙巧思。
但這智慧,并不是以心計的方式呈現,而是以一種鋪天蓋地,彌漫四野的聲音力量,展現出來。
如果是真的以力破巧,或者以謀略克謀略,那都是正常的事情。
偏偏是被這種說不出是智慧還是蠻橫的方式,破壞局面,實在是讓哈哈禪師心中,有一種不上不下、難以言表的復雜滋味。
因此,當那恢宏的禪唱還在山水之間回蕩的時候,當百姓開始后退之際,原本可以完美藏匿在人群中的哈哈禪師,卻露出了一點行跡。
也就在他與整個氛圍脫節的一瞬間,鮮艷無比的赤紅光芒,就殺到了他面前,照紅了他那張老臉。
那是杜元貞。
這個原本被尸魔一方,囊括在今日襲殺的對象之內,準備在混亂中圍攻必殺的郡主,現在卻因為寒冰大佛的攪局,而搶先出手了。
杜元貞雖然不認識蘇寒山,但是她認識楊白發,當時察覺到那兩條人影靠近的時候,已經有所關注。
所以之后的變故中,她雖然也感到震驚,卻因為發現對方的立場友善,先一步反應過來,趁這個機會,去追溯之前讓她感到可怕威脅的來源。
哈哈禪師,就那樣映入她的眼簾之中。
沒有半點猶豫,杜元貞的身影就像是追著她自己的目光,飛撲了出去。
鮮艷而純凈的赤紅光芒,從她身上暈染開來。
這片天地,就像是一大片清湯寡水的畫布,當那最濃烈的紅墨滴入其中,暈染開來的時候,理所當然的成為了所有視線的焦點。
大佛的禪音還在回蕩,被禪音影響的人們依舊在倒退,但他們的視線,卻也在懵懂的同時,投向了那一團紅光。
人群之中,有些豪族的家主,實力達到拳意通靈的境界,那大佛禪音,因為覆蓋范圍太廣,對他們來說,影響還不算多么強烈。
可是這個時候,那些豪族高手,看著那團紅光,看著那桿長槍的槍尖,視線竟然是那么專注,連一絲半點的雜念也升不起來。
似乎人生中唯一的意義,就只是注視著那一點槍尖,唯一的欲求,就是看著槍頭的移動。
只要能夠看到,能夠用目光去追隨那一道軌跡,就已經是最大的滿足。
如果這一槍,是朝他們某個人刺過去的話,就算槍頭已經刺進了腦袋,那人都來不及有半點反抗的心思。
可是,直面著這一槍的哈哈禪師,卻已經伸出手去,抬起了一根手指。
他的右手食指,枯瘦細長,皮膚松弛,指甲粗糙,指腹的皮肉,一看就有那種很老很老的人,才會流露出來的衰老脆弱感。
杜元貞的槍頭刺過來的時候,最尖端的一點,恰好刺在他食指指紋的中心處。
叮!!!
清脆如銅錘敲響編鐘的聲響。
行將朽木的一根手指,沒有后退半分,連指腹都好似沒有凹陷下去,就那么擋住了吸收所有人視線的一槍。
艷紅色的光芒,從二者接觸的那一點上爆發開來。
附近的數百名百姓,全部被這股紅光沖飛。
但他們飛上半空的時候,感覺并不是那種被颶風刮走的迅猛亂翻,身上沒有半點損害。
那么猛烈濃艷的赤紅光芒,卻像是柔軟的云朵一樣,洶涌之間,將所有人的身體包裹,托舉起來,飛向四面八方,拋落遠處。
杜元貞并沒有機會在這個時候分心,去仔細守護那些百姓,化解她的槍法殺傷力。
但是她的槍法,在她年幼的時候,就已經走上了一條特別的道路。
同樣是源自于武德皇朝鎮國神功《大赤天寶典》,杜文通修煉出了神鳥九鳳,九頭鳳凰的拳意精神,尊貴霸道。
杜元貞的心思卻比兄長要細膩敏感得多,每練三槍剛勁后,都要覺得太過剛強霸道,必然傷人傷己,要再練三九二十七槍柔勁,化解戾氣。
多年下來,她的槍法精神,已經從本質上變成了一種只要稍微偏離敵人,就會立刻化為至柔之風的寬和心意。
正因如此,哈哈禪師這一指頭上,本來要在對碰槍尖的同時,反壓過去的力道,居然也被這股至柔的心意化解,四散而去。
杜元貞雖然一槍不中,卻沒有受到半點損害,驚異于對方指力強悍的同時,手腕一晃,鵝蛋粗細的槍桿閃動間,紅色的弧光瞬間綻放。
槍頭的軌跡,形成了九個錯落有致,大小不一的光環。
正常來講,用長槍的行家抖槍花,是為了讓對方看不清長槍究竟從哪個地方刺出去。
可是杜元貞這一招,閃出九個光環之后,九個光環居然同步收縮,最后聚攏在槍頭處,化作一種更醇厚、內斂、柔和的光澤。
那個場景,根本不像在跟人打斗,倒好像在釀酒、煉藥,九種沉重疾烈的藥性,經過提取,淬煉,沉淀,交相作用,醞釀出一枚藥到病除的醇香丹藥。
至柔槍意,煉火成丹,九弧丹元神槍!
哈哈禪師早先并未想要親自跟杜元貞交手,按照他的規劃,最多是自己以氣勢擾亂杜元貞的感知,等到局勢最混亂的時候,讓白仲陀他們動手,也就綽綽有余。
而他自己,主要還是去針對蘇寒山。
現在計劃完全被打亂,又見到了這樣的一槍,槍頭就是丹丸,藥到就要病除。
哈哈禪師眼中也不禁閃過一絲動容,神色中混雜著兇光,手勢一變,左手拇指向著槍頭尖端,按了過去。
他這一指頭按出去,水不驚,魚不跳,草地不起波瀾,說快也快,但也并非快到極致。
嗡!!!
杜元貞的槍頭被這根手指按住,微微一顫,感覺不是槍頭被什么東西擊中,而是她整個人被天地間擠壓過來的一股巨大力量定住,難以動彈。
槍頭中醞釀的濃厚至柔槍意,極速揮發,赤紅色的光暈,在杜元貞身邊來回鼓蕩,卻無法將那根手指上推移過來的力道散于別處。
她的虎口已開裂,眼中微有痛色駭然,更多的則是斗志、殺氣和驚奇。
這個老和尚的指法,給她的感覺,竟然跟她參悟出來的煉制焚天寶玉之法,有些相似。
不過,焚天寶玉,聚集的是天地間游蕩的萬靈之念,而這個老和尚的指力,牽引是天地冥冥中比萬靈之念更真實的一種力量,但又不像石頭草木那樣固化。
哈哈禪師明顯已經大占上風。
可在這個時候,白仲陀吶喊一聲,臉部的偽裝崩裂開來,露出青黑色的真容,飛身而動,竟然也殺向杜元貞。
寒冰大佛那股充斥于山水間,龐然回蕩的禪唱之聲,已經證明目標手段奇妙,一時難以揣度。
之前想要殺向大佛的白仲陀,立刻換了策略,先殺杜元貞。
這個選擇有三大好處。
一來,杜元貞已經瀕臨慘敗,殺她更為容易得手。
二來,杜元貞在長安地位非凡,殺之對整個長安的后勤體系,乃至對杜文通等人的心態,都有嚴重打擊。
三來,目標與尸魔對立,眼見杜元貞在尸魔攻擊下陷入生死關頭,極有可能出手援救。
這樣一來,目標就會落入被伏擊的局面之中。
雖然白仲陀人在半空,就被銀光閃閃的飛天蜈蚣攔住,但另一邊,福來太子也已拋棄偽裝,殺向杜元貞。
果然,寒冰大佛背后一道人影急速上升,翻過大佛肩頭,匆忙出手來援。
蘇寒山腳踏罡風,竟然在高空中做出奔騰而下之態,速度比平日里御風滑翔更快一籌,撲向哈哈禪師的戰場。
最靠近寒冰大佛的那些百姓,都已經撤向城內,哈哈禪師附近的那些人,又被槍風送走。
現在從寒冰大佛到哈哈禪師的戰場之間,就是一大片空曠平地。
可是,蘇寒山的身影從上空奔騰而過之際,突然有一抹烏光破土而出。
看起來平平坦坦,沒有半點翻新痕跡的土地,誰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時候,居然在地下被打出一個窟窿。
高田十兵衛就藏身其中,突然出手,手中長槍沖天而起,刺向蘇寒山。
他手中的槍,跟杜元貞的槍又大有不同。
這把槍在扶桑被稱之為鐮槍,又叫十字槍,五十年前,曾經是扶桑大名鼎鼎的第一兇兵。
扶桑把刀稱劍,崇尚劍道,刀匠技藝十分高超,學到武德皇朝的軍刀樣式,又有自家特色,因地制宜,成為遍及全國的風潮。
在那個狂熱到把各種名匠刀劍稱為國寶的地方,一把槍,居然能夠得到第一的名號,可見這把槍的主人,當年兇威何等熾盛。
誰知,蘇寒山好像早有預料,在半空中一旋身,避開沖天而上的烏黑十字槍,手臂已經對著持槍者抽打過去。
高田十兵衛拽住槍桿一擋,也是行云流水,沒有半點倉促感覺。
兩個人仿佛都是早就猜到,初見面這一回合會有什么樣的變化,動作應對,天衣無縫,簡直像是商量好了在做戲。
但蘇寒山背后,卻另有一個人影浮現,三尺青鋒破空無聲,刺向蘇寒山后腦。
那是陳帆!!
哈哈禪師沒有跟陳帆多解釋什么,但白仲陀卻是很看重這個人,夜里找到機會,請了福來太子與高田十兵衛,同去找陳帆聊了一回。
安撫許諾等等,已是老生常談,不用多提,更重要的是,對戰事的安排。
白仲陀覺得,尸魔能感應目標方位,目標指不定也有什么手段,從混亂人群中,洞察出幾個尸魔的身份。
那么目標不管面對什么局面,肯定都會對那幾個尸魔,預先有所防備。
身為活人的陳帆,就可能成為至關重要的一環。
陳帆早就是死心塌地的要投靠尸魔,就算遇到意料之外的寒冰大佛變故,略有遲疑,也發現自己已經箭在弦上,騎虎難下,終究還是配合著,殺出了這一劍。
他是把蜻蜓練成純靈之物,修成神魄入體的境界,全身都有著蜻蜓之眼的升華特征。
出手之時,身體周圍每個角度的景物,在他的感知之中,都會被分割成上千份細小的畫面。
讓他可以輕松地抓住所有大小事物運轉的間隙、矛盾,輕輕一撥動,這些矛盾就會自相沖撞,導致事物崩裂。
陳家的劍法號稱“拂袖斷春水”,就是說連無形無相,柔而又凈的春水,在陳帆眼中,都充滿了破綻。
現在從人群馬車中殺上半空,直至蘇寒山背后的這一劍,之所以能夠這么快,也是因為他利用了風的破綻。
這一劍破空的過程中,所有的風在被撕裂的同時,彼此沖突的力道,又都被加諸在劍身之上,使其更善破風,拋卻聲音,速度更快。
然而,當他這一劍的殺力,離蘇寒山的后腦只剩下三四寸的時候,烏發濃密的后腦,突然變成了人臉。
蘇寒山的身體轉了過來,變成面朝陳帆。
這只是一個最最普通的動作而已。
讓陳帆無法理解的是,對方怎么會那么快?!
快到以他的眼力,竟然只看到模糊一閃,都看不清對面整個人的形狀,只勉強看到黑發變人臉的驚悚一幕。
然后,他的劍,就已經被兩只交錯而至的手掌轟斷,臉上也中了一掌!
轟!!!!
陳帆的臉色那一刻扭曲恐懼到了極點,感受到自己的臉在胡亂膨脹變得畸形,張口欲言時,腦袋已遏制不住,炸成了血霧。
他到死也想不通,那是怎么回事。
要在那樣近的距離下,及時完成轉身,讓他的眼力都捕捉不清,意味著,對方的速度恐怕要比他快出十倍。
但這不可能。
世上不可能有誰的速度,能夠比一個在神魄入體境界中已經走到高深階段的武者,快出十倍。
如果有的話,蘇寒山跟高田照面的時候,高田就應該被打死了。
事實上,那也并非是單純的速度,而是騙術。
蘇寒山對于危險的感知,以前就不是靠古月法眼,現在更不是靠蒼天之眸。
他躲開高田十兵衛的第一槍時,身體在半空旋轉了一下,但轉動的幅度,其實比別人肉眼看到的要小很多。
在那個瞬間,他就利用純陽玄陰的冷熱變化、水汽操控,在自己身上,罩了一層幻象,把自己的正面變成背面,背面變成正面。
這種幻象,是現實的變化,并非是精神的影響,所以高田十兵衛,一時也沒有察覺到。
陳帆的眼力,是有機會看出來的,但蘇寒山剛才奔騰時,身邊本來就有大量罡風環繞,陳帆要先堪破多層扭曲的罡風,才能看到幻象,然后才有可能意識到幻象之下的真身。
可是,他為了在尸魔面前建下大功,剛才那一劍飛空的時候,不斷加速,到了近處時,已經沒有那么多時間讓他反應了。
陳帆就死在這么一個小小的騙術之下。
不需要曠日持久的散布謠言,虛言哄騙,陰謀詭計。
只是一個前后維持的時間,還不超過一息的騙術,就要了他的命!
“納尼?!!”
高田十兵衛瞠目結舌,肝膽俱顫,他也沒有搞懂究竟是發生了什么事,就看到自己的伏兵幫手,腦袋已經被打爆。
蘇寒山腦袋一轉,眼角余光如同淬毒的鋼刀,落在高田十兵衛身上,一拳天斬煞,也已經從最高處劈了下來。
高田十兵衛毛骨悚然,竭盡全力,也只來得及橫抬長槍,擋了這一拳。
當!!!
高空中炸開一聲巨響。
高田十兵衛的身影,如同一顆斜射的炮彈,砸向福來太子。
福來太子撲殺杜元貞的動作,更多的是為了引蘇寒山入局。
后續看情況,他也有可能直接轉折去圍攻蘇寒山,所以注意力早就放了一部分在寒冰大佛那邊。
眼看蘇寒山在高空中奔跑之際,似乎只晃了一下身子,陳帆的腦袋就沒了,高田十兵衛也朝著這邊砸了下來。
福來太子的眼皮子,便止不住狂跳起來,腳步在地面重重的一踏,彎曲,全力爆發,撲向杜元貞那邊。
這回他一點余力也沒有留,務求全速突擊過去。
但他不是為了殺杜元貞,而是為了去到哈哈禪師身邊。
不去管高田十兵衛砸下來到底是生是死,也不要想著朝別的什么地方逃走。
面對空中那個殺神,福來太子腦海中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跑到哈哈禪師身邊,先讓老禪師頂上去。
哈哈禪師注意到這些情況,心緒劇烈起伏,真是氣極反笑。
他有心想罵福來這些個蠻夷小輩,真是廢物到家了,但也知道,還真怪不得這幾個小輩。
最好的伏擊預謀被寒冰大佛破壞后,次一等的計劃,當然就是哈哈禪師干掉杜元貞,其他人拖住蘇寒山,等哈哈禪師再去落實勝局。
結果什么計劃,只要遇上了空中那個人影,就像是紙糊的一樣,咔嚓一聲,就碎得稀里嘩啦。
“退下!”
哈哈禪師已來不及殺死杜元貞,放開禁錮,一抖腕將她震飛出去,隨即口中叱咤一聲,右手一指刺向空中。
“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
空中烈風呼嘯,蘇寒山飛襲而至,黑發飄揚,一掌下壓。
“大日流沙破長空,純陽神掌貫地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