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蔓延的速度很快,迷霧之中活動的那些東西,來得也很快。
不過這座巨靈神祠,確實是有一些神異的。
就像之前,眾人待在這個神祠里面說話,沒有刻意動用什么力量,聲音被吞噬的速度也不快,至少比傳聞中的情況要好很多。
所以,當那些本該無聲無息運動的東西,到了神祠附近,就不可避免地露出了一些細碎的聲響。
如有空虛的兩排牙齒,一直在磕碰著,還有帶著口水的舔舐聲,撕咬的聲音。
燈草婆婆手上的燈芯草,放入左手的油燈,用皮膚松弛的蒼老手指捻了捻,就亮起了一點如豆的燈火。
這么一點時間中,還在巨靈神祠后方的那個細小聲響,已經移動到了神祠的左邊,又爬過屋頂,繞到了右側。
最后在燈光剛剛燃亮起來的時候,那個東西,也正好從大門右邊探出了身形。
看起來像是一只巨大的蜘蛛,觸地的八條腿,全部都是女人瘦長白皙的胳膊和腿腳,軀干的部位,是堆成一團的人頭。
處在最上面的那個人頭,面容格外清晰,頭扎道髻,柳葉眉,鵝蛋臉,是個很漂亮的人。
只是這個人的臉色慘白,就使臉上的兩團腮紅,格外刺眼。
她剛探頭的時候,臉上還帶著笑容,眼珠似乎很想往別人身上轉去,但又咕嚕一轉,克制不住的死死盯著那盞油燈,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了,脖子發出嘎嘎嘎的聲響。
組成軀干的那些人頭,本來面朝的方向各不相同,現在也一點點的硬扭過來,好像也要盯住油燈才肯罷休。
如果真被他們全部扭轉過來,不用別人動手,彼此聯接處也要被扭轉,這個妖物的軀干,頓時就要裂成七八份。
妖物的臉色難看起來,八個腿腳同時一彎,就搶先撲了進來。
燈草婆婆手指一彈。
一點火星被她彈飛出去,極速放大,形如一個火圈。
那人體蜘蛛穿過火圈的剎那,急速縮小,如同一只蚊蠅的幼蟲,落在了燈油里面。
她雖然還在燈油里面奮力掙扎,但燈油粘稠,她體型又被縮得太小,腿腳再怎么動,也移動不出多點距離。
蘇寒山看得眼神一閃,露出少許驚訝之色。
這個人體蜘蛛的戰力并不強,估摸著也就只是三階左右。
但是她身上,有那么一點不朽卻又污濁的靈性。
多半是那只西岳魔神,割裂了自己的靈性,賦予了這些怪物。
不要說是淵界人間尋常的虛空強者,就算是蘇寒山這種把自我靈光看成八份,隨便分合重組的人,也絕不會在八份的基礎上,繼續分割。
如果強者自身意識清醒,那些細碎的靈光,自然而然會回流到身上,根本不會與別的生命體結合。
如果強者自身意識不清醒,那么不朽的靈性碎片,也只能被外人當成一件法寶來運用。
而那只西岳魔神,偏偏就是一種沒有清醒理智可言,又實打實具備不朽靈性的怪物,才擁有把靈性割裂后,賦予別的生命體,進行融合的可能。
這樣制造出來的生物,戰力雖然只有三階,卻連五階、六階的人,也難以將之殺死。
就算是想將之鎮壓,都會因為那一點污濁靈性的存在,給鎮壓者帶來很大的壓力。
那種壓力并非實際的力道,而是一種生命層次的壓迫,但足以讓鎮壓妖物的人頻頻出錯,發揮失常。
“習武者憑一身精氣神斬殺妖怪鬼魅,大有可為,遇到那些開智之后,靠修煉得到法術修為的妖怪,彼此爭斗,也不過是比拼修為高低。”
“但若是遇到那種沒有經過修煉,不懂法術妙訣,沒有智慧吉兇,只因契合某種法度而誕生的邪祟妖魔,光憑修為去對抗,就很是吃虧了。”
葛夫子說道,“魔神便能運用法度之力,華山這些妖魔通通都是由其造生,所以全部都不是正常妖怪,而是江湖上罕見的邪祟。”
“華山慘案剛剛發生的時候,很多趕往華山的武人、捕快、除妖師,還不知道這一點,就吃了大虧,尋常武功兵刃,面對這些怪物的時候,收效甚微,縱然拼死拼活滅殺幾次,邪祟也會再度出現。”
“如果武者行事,無意中符合了某種條件,對應的那類邪祟,力量還會臨時暴漲一截,使占上風的武人慘死當場,苦不堪言。”
“不過邪祟秉法度而生,也受法度所制,自有克制之物,楊柳槐樹,若生邪祟,往往自稱去陽,喜愛尋人對詩,不工整則殺,畏懼松油火把。銅鐵礦石,若生妖祟,形如胡人,白眼黑膚,畏懼鐵錘敲擊之聲。”
“又有器皿化為邪祟者,假托各形,惑人害命,唯不能于鏡中易形耳,用明鏡照之,大多立生恐懼,如此種種,不勝枚舉。”
“這些前人留下的隱秘學問,都是實打實的保命之法,但所謂橘生淮南則為橘,同類邪祟誕生在不同地方,具體的克物也有細微差別,要尋找最有效的克物,很是費神,往往要智慧通達,臨機推測,還要用人命去試。”
葛夫子看著燈草婆婆的油燈,贊嘆道,“三百六十行中,卻有一些行業重寶,久經祭煉,與人爭斗的時候是絕佳法寶,對上邪祟的時候也大有神效。”
“熬羊油,做蠟燭,搓燈芯,制油燈,添燈婆子這個行當,傳世千載,所用的這盞油燈,就對一切蟲類邪祟,都有最大克制之效,不用去尋專門的克物。”
蘇寒山聽得津津有味,看著那盞油燈的眼神,流露出很深的興趣。
燈草婆婆有些警覺,笑道:“老婆子算是這一行的行長,熬了八十多年,才得了這盞燈的認可,門內門外兩重天,眾所周知,不是行內人,也用不了行內的東西。”
蘇寒山露出溫和的笑容,移開視線,看向門外。
不朽之力可以磨滅不朽的靈性,那盞燈如果只是一件虛空之寶,蘇寒山也不會那么感興趣。
問題是,那盞燈在收走人體蜘蛛的時候,爆發出來的力量,并不屬于燈火相關的任何一類不朽神通。
而分明是跟西岳魔神身上攜帶的未知之力,一模一樣。
是有前人在西岳魔神身上取材,制作了這盞燈,用來克制西岳魔神的造物?
恐怕不是。
蘇寒山以那盞燈的氣息為基點,參悟推算,覺得這種未知之力,也許是有另一個源頭。
這股力量,曾經從那個源頭中流出,參與了西岳魔神誕生的過程,也再度流出,參與了這盞油燈、這些克物,發揮效果的過程。
硬要說的話,因為西岳魔神沒有清醒理智,這種未知之力在它身上,也未必能發揮出多玄奧的效果,反而是給它添加了弱點。
在面對克物的時候,西岳魔神受到的影響,可能要比一般的不朽強者更直觀。
這股未知之力,是不是就源于蘇寒山要找的那件寶物呢?
當此之際,陽宅大公七兄弟中,又有人取出了一捆蘆葦席子,往上空一拋。
那席子自動展開,繞過房梁,貼在了房頂上。
本來已經要向神祠內涌入的迷霧,頓時受到無形的阻礙,在門口徘徊,不能再進。
陽宅,就是人住的房子,平民百姓和達官顯貴住的房子,用材自然不同。
貧苦人家的茅草屋上,往往有蘆葦織成的席子,做工要是好,擋雨防寒,又不易爛,萬一屋頂壞了,也只要請一個織席匠,填補一塊,價錢便宜。
陽宅行當里的這捆蘆葦席子,就專克風雨迷霧之類的邪祟力量。
這里連著兩套克物出現,立刻引起更多的邪祟關注。
迷霧中無聲的閃過濃白的影子,到了神祠近處,被巨靈神祠和蘆葦克物一起影響,身上迷霧崩散,才露出真容。
那是六七尺大小的飛蛾,寬大的翅膀上附著著厚厚的粉塵,軀干的部位,是不著寸縷的人體,有男有女。
而無論男女,這些飛蛾的腹部都異樣的鼓起,仿佛能聽到粘稠的血漿,在他們的腹腔中晃動。
大飛蛾三兩成群的飛來,一靠近神祠,立刻被燈火吸引,比之前人體蜘蛛的表現還要不堪。
剛到了燈火照耀的范圍內,他們就開始縮小,最后也陸續落入燈油之內。
片刻之間,就已經有上百只飛蛾闖入進來,可每一批竟然有越來越多的趨勢。
與此同時,神祠內的地面,微微一震,緊接著又是一震,隨即如鼓點般密集的震動起來。
振幅很小,也沒有聲音,應該是有極具力量的邪祟,在山路上彈跳前進。
因為迷霧的存在,那些邪祟前進的聲音,無法傳來,外面依舊安靜到了極點。
但光是感受神祠地面的震動,就能讓人想象到,那種邪祟,每一次彈跳的時候,都在路上留下一個巨大的凹坑。
前方所有擋路的,無論空氣、巨石,還是樹木,通通都被粉碎,留下長長的廢墟。
陽宅大公另外幾兄弟也出手了,老大背著的包袱一抖,竟拿出一塊又厚又糙的鐵板,往前兩步,腳尖一挑,巨靈神祠原本的門檻就被挑了起來,被他將那“鐵門檻”裝了下去。
迷霧之中已有尸體的腐臭味傳來,又有這樣的蹦跳,多半是僵尸。
這鐵門檻,能克諸般夜行的尸怪。
他的幾個兄弟,已經拿出夯泥磚的胚子,砸地基的鐵錘,測墻壁正不正的鐵錐準繩,各有妙用。
不要說是還在蹦跳階段的僵尸,就算是餓死鬼上了僵尸的身子、煉丹高手死后的水銀尸、國朝大將死后的銅甲尸、雷劈不壞反而尸變的飛僵等,最兇惡的幾種尸怪。
他們這套手段,也絕對攔得下來。
誰知老大剛剛直起腰退了一步,外面一條血淋淋的影子,就無視了鐵門檻,凌空撲入巨靈神祠。
嚓!!
那條血淋淋的影子被一條刀光斬斷,來勢頓止,墜落在地。
這次卻不是人,而是一只被剝了皮的狗。
“房子擋的是天象和窺伺,你們善于克制一切瞳術相關邪祟及天象異變,克制尸怪只是順帶,卻不是你們的專長。”
出刀的是袁老頭,他號稱鬼木匠,但卻不是木匠行當的,而是身兼劊子手和入殮師兩行之長。
就在他說話的時候,屋外又接連撲來十幾條血淋淋的影子,但一進屋門,就通通斷頭墜地。
那些尸體在地上稍稍抽搐,就陸續化作一條條血影,沒入袁老頭的刀中。
他剛才砍的那一刀,刀身雖然垂下了,看不見的刀痕,還留在空中。
后面闖進來的這些剝皮邪祟,全是撞上了第一刀留下的刀痕。
那把鬼頭刀是劊子手行當的至寶,自古以來,死在刀下的惡人不計其數,但屈死在刀下的冤鬼,怕是也數不清。
善惡生死不分,律令一到,都只是一刀殺了。
管你是人是獸,何況只是長得不像人?
這樣的刀,固然能克一切尸怪,但也讓活人都心驚肉跳。
七兄弟的老大本想道謝,抱了下拳,被殺氣一逼,竟忘了言辭。
蘇寒山這次卻不是看刀,而是看人。
這個袁老頭的武道修為,已經到了五階的巔峰,距離六階,就差了那么若有若無的一線。
最妙的是,他的刀法通玄,不知道是不是畢生伴著這把刀,穎悟非凡,出刀的時候,有一絲主動觸發未知之力的感覺。
就是說,別人的克物,遇到不對門路的邪祟,效果會大打折扣,甚至干脆只能當普通法寶用。
而他拿這把刀,就算砍的不是尸怪,只怕也能發揮出一些克制效果。
蘇寒山之前被無界慶云弄出來的難受感已經完全平復,心中來了興致。
不只是那西岳魔神成分復雜,可能與此行最大目標相關。
單是觀摩身邊這些運用克物的人,也多少可以有點收獲。
這三家手藝人,盡展神威。
燈火一盞,葦席一張,半引半迫,使得邪祟全都往正門跑,其余人等,就守在正門里面,大刀鐵錘燈光,來多少殺多少。
看這個架勢,他們倒是更像屠夫,更像慘案兇案的制造者,根本沒有必要那么忌憚華山這座寂靜嶺。
但只是在十幾個呼吸之后,華山邪祟的可怕之處,就顯露出來了。
邪祟中出現了多個單論戰力也不遜于五階的存在,那是用當初死在華山的高手為素材,創造出來的。
他們都如同血紅的肉球,肉球表面有著蓮蓬頭一樣的孔洞。
多個肉球在迷霧中滾動,毫無聲音,忽遠忽近。
每一次靠近的肉球,都會恰到好處的從洞中探出半個人身,提著刀劍,殺向神祠。
袁老頭仗著克物壓制,又有七兄弟和燈草婆婆,從旁幫襯,每個肉球靠近的時候,都會被他一刀劈出巨大的創口,血液如瀑布般飛灑。
但他卻沒有辦法一刀就把肉球斬滅,鎮壓起來,等受創的肉球往后面迷霧中一繞,再轉回來的時候,已經完好無損。
鬼頭刀吸血的速度,都趕不上那些肉球瀑布般噴血的速度,逐漸有血水涌入神祠的地面,漫起了寸許高。
血水也開始生出迷霧,讓貼在屋頂上的蘆葦席子,無風自響,呼呼啦啦,仿佛快要拉不動的風箱。
蘇寒山還是沒有動手,只是他坐的地方,血水自行繞過,林書生同樣不動,任憑血水沾在蒲團和他的褲腿上。
葛夫子這個時候,從袖子里掏出了一搓搓的藥粉,全往血水里面撒,一邊撒,還一邊念念有詞。
這位葛夫子,在江湖上的名聲不大,因為他不是武者,也不是三百六十行中,那些對民生有益、常見的。
他是厭勝詛咒之術的高手。
原本他在朝廷中任職,被培養出來,專門咒殺那些擾亂朝政之輩,后來他發現官場是非太多,咒殺的人清濁難辨,且往往是無關緊要,最高位上的幾個,一直斗而不破,徒自讓手底下人送命。
他心灰意冷,就常常推諉旨意,暗自寫書,自娛度日。
只是他厭勝之術,已經練到了骨子里,堪稱絕世的烏鴉嘴,寫書的時候心中并未想著咒人,到底心氣不平,以“事”為目標,無意中達到咒“事”的成就。
他寫游記,備注山水風土人情,民風如何,朝廷對當地政令傾向,或將引起風俗如何變化,三山五岳,就莫名都有人知道國策,民風一變,應付對抗;寫歷史,注解兵法,天下就有人造反,鄉野草莽,竟然也有一身兵法謀略,博古通今,寫了什么,什么東西就出事。
等到朝廷發現不對,準備把他拿下問罪的時候,他也已經事先覺得不好,悄悄溜走,流落江湖至今已經很多年頭。
林書生能找到他幫忙,也是機緣巧合。
這老夫子還是有一副熱心腸,看著能聚起幫手,就愿來試著補一補西岳魔神的這個漏子。
西岳魔神秉承的天性是破壞,偶爾巧合,割裂靈性,制造幾個怪物還罷了。
可這些怪物的數量非同小可,怕是三年以來,西岳魔神持之以恒的在做這件事,如此反常,定是有人作為媒介,誘導指引。
此人也多半就是當年策劃寶藏謠言的陰謀者。
要想彌補封印,這個人或者這幫人,也是最大的阻礙。
葛夫子以這些怪物的血為引,進行詛咒,詛咒的不是眼前的怪物,也不是作為力量源頭的西岳魔神,這些詛咒,自然就會落到處于二者之間、充當媒介的陰謀者身上。
燈草婆婆等人,隱約知道他的名頭,縱然是在這力抗邪祟的時刻,心中也起了好奇之意,想要聽一聽他念的咒語,但怎么都聽不分明,只覺神秘又莊嚴,玄機莫測,鬼神咸驚。
蘇寒山倒是聽得清楚,嘴角不禁勾起一點笑容。
老夫子在袖子里只掐了一個桃核異寶,憑厭勝詛咒的修為,也能勾動一點未知之力,只是他在這條路上走到了化境,所用的咒語,也就不用那么拘于常理了。
“我一咒你昏了頭,二咒你瞎了心,三咒你迷了眼,四咒你不自醒…”
葛夫子半瞇著眼睛,浩氣凜然,嘴唇翕動,如頌萬古經典。
“你跳出線索給我們抓,致命的破綻送上了門,找死的路上撒丫子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