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已經辦妥了,皇帝決定七日之后,召見張叔微和蘇寒山。”
史彌遠的莊園,占地千畝,內有金碧輝煌處,享用不盡,有奢靡歌舞處,亭臺樓榭,也有莊嚴佛堂,用來供奉靈位,有池中高臺,用于演武。
但他每次與親近之人會談的時候,總是喜歡選在“乘黃居”內。
乘黃,是長壽的象征,《山海經·海外西經》記載:“白民之國在龍魚北,白身披發。有乘黃,其狀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壽二千歲。”
這座大廳之中,三面掛畫,掛的都是壽仙送桃、王母請宴、彌勒贈丹,墻角處的木架子上,擺的也都是種種寓意長壽的雕像。
地面正中間放了一座香爐,青煙裊裊,散發出濃而不嗆的檀香味道。
史彌遠坐在主位之上,身后陪立著兩位侍女。
趙離宗和丁大全帶來的人,則分處于左右兩側,各自安坐。
剛剛開口說話的人,正是丁大全。
這個人果然正如傳聞中所說,臉皮發藍,而且是如同寺廟里那種金剛天王護法,呈現出非常深沉的一種靛藍的顏色。
但是他的相貌,并不像那些懼恨他的百姓暗中流傳的一樣,獠牙外翻,丑陋如鬼。
相反,他五官端正,雙眉修長,雙眼凜凜有神,上唇的兩撇胡須分開左右,下巴的胡須柔順下垂。
這樣的相貌,讓他的膚色也不顯得那么嚇人了,反而產生一種獨特的威嚴,如同那些佛經志怪故事中,專門緝拿惡鬼、懲戒妖魔的天官神將。
皇帝之所以也那么親近他,跟他這樣的相貌氣質,也有不小的關系。
也許在皇帝心里,有這樣威風凜凜、天生異象的神官陪同,觀覽寺廟,處理朝政,正是他作為一個明君的佐證。
民間不是有傳說,當年的龍圖閣大學士、開封府尹包拯,也是天生異象,臉上黑如木炭,額頭還有一輪月牙嗎?
可惜,包拯和丁大全在真正的心性品格上,卻是天差地別,截然相反的人物。
“七天的時間。”
史彌遠聲音有些低啞,慢悠悠的說道,“離宗啊,這七天里,夠不夠你籌備出一場萬無一失的伏殺?”
趙離宗不溫不火的說道:“七天還是太緊了些,倘若有兩三個月的時間,我可以讓曠古堂在各地的高手,都完成手上的事情交接,然后聚攏到臨安城來,畢其功于一役。”
“這…”
丁大全微微一笑,接話說道,“趙總堂主,要是拖延那么久,不但孟昭宣要回來,還不知道會有多少牛鬼蛇神涌入臨安,只怕到時候局勢更亂,更難做到萬無一失吧。”
孟昭宣要回到臨安,首先要得到皇帝的準許,但就算皇帝的秘旨已經送到了邊境上,他也不是立刻就能動身的。
從十余年前,蒙古汗國大舉進攻南宋開始,孟昭宣接連于蘄州、江陵、黃州等地擊退進犯的蒙古軍,而后坐鎮江陵,主持京西、兩湖等地軍務。
對內,招撫北方各族壯士,編組新軍,大興屯田,興修水利,部署縱深防御。
對外,采取以攻為守的戰術,常出精兵奇兵,攻襲蒙古占領區的砦柵,成功穩住襄陽、樊城、信陽等各處局勢,然后分兵,增援淮南和川蜀之地。
往后數年,又是他親自領兵,才全面擊退川蜀方面的敵軍,使京湖和川蜀間的長江通道得以保全。
有這么多年的威望累積、實際功勛,孟昭宣已是當之無愧的大元帥,而不僅僅是一地的主將。
鄰近北方的各地防務,全部都由他統籌調度,撫育百姓的許多事情,他也有權施政代管。
所以得到旨意后,他仍需要好一段時間,來交代手頭上的事情,仔細安排妥當,才能啟程。
估算下來,孟昭宣要抵達臨安,至少還需要將近一個月的時間。
但不管怎么說,都不可能拖到兩三個月之后。
趙離宗剛才那番話,實際就是說,七天后的事情,光憑他曠古堂辦不下來。
而丁大全這話,看似在擠兌趙離宗,卻也在不動聲色的提醒史彌遠,不久后要有大事,不能拖得太久。
“呵呵!”
史彌遠低笑兩聲,“我知道你們的難處,曠古堂家大業大,調動人手本就不易,真有那么長時間讓你準備,扶搖山也大可召集更多幫手了。”
“大全,伱也不想在這種事情上多做糾纏,想要集中精力,主持大局,應對不久后的風波。”
丁大全連忙說道:“相爺這是說的哪里話?相爺的大恩大德,下官三生難忘,不管是什么變局,都是相爺主持大局,下官只要聽令辦事,何須自己多此一舉,施展些絕不如相爺的謀算呢?”
“你不要急。”
史彌遠雞皮般的手掌輕輕揮了揮,“你能主持大局,老夫才能安心,不用擔心老夫對你有什么懷疑,咱們爺仨,早就已經親如一家,休戚與共,何必再搞這些表面功夫呢?”
丁大全連聲稱是。
趙離宗這時說道:“倘若只是伏殺,我們浴血一搏,還有五六成把握。”
“但張叔微和蘇寒山的用處,都不在于他們的尸體,要是能夠活捉的話,最好還是活捉,才對相爺有用,這卻是我們心有余而力不足之處。”
鄭道適時地接話,嘆息道:“都怪晚輩不爭氣,遲遲不能突破到宗師境界,否則也能與總堂主一起為相爺分憂了。”
“天下諸國,習武之人數以百萬,能練到如鄭堂主這樣的境界,用萬里挑一,恐怕也不足以形容,何必自謙太過?”
史彌遠安撫了兩句,話鋒一轉,“不過老夫畢竟癡長幾十歲,也算是僥幸,這么多年下來,倒還真邀得了幾位不遜于鄭堂主的人物,在這莊園里面做客。”
“唉,為了這次的事,老夫已豁出這些年的交情,請他們也幫著出手試試。”
鄭道等人心中微動。
‘終于來了!’
事情都逼到這個份上了,這回終于能看看,這老東XZ了多少底子。
其實他們早就聽聞,史彌遠府上人手,分別掌握著“生殺予奪”四個部分的力量。
“奪”,是掠奪之意,也就是相府上最聽話、最能辦事、最常出去辦事的一幫鷹犬。
相府七派,正是這幫鷹犬私兵的象征。
而所謂“予”,指的是史彌遠在朝廷中的影響力,并借用這種影響力,招攬結盟的諸多勢力。
這是史彌遠滔天權勢真正的根本所在,內部就包含了丁大全和曠古堂這些人馬。
但官場中沒有永遠的朋友,江湖中也是一樣,這些招攬結盟過來的勢力,早在投靠史彌遠之前往往就有了不淺的根底。
史彌遠想要驅使他們幫自己辦事,需要付出給他們的利益,要比針對相府七派的賞賜多得多。
他們在史彌遠那里,終究都應該算是外人,不可以完全視之為心腹。
“生”,是史彌遠這么多年來,為了研究長壽之術,在江湖上邀請的百門百類的人才。
這些人未必擅長戰斗,平時也并不需要幫他出去辦事,鏟除什么敵對勢力,只需要老老實實的幫他做研究,自然就會有定期的賞賜、享受。
比如,號稱“當代天下術數第一人”的秦無求。
在幫史彌遠設置了整個莊園的奇門大陣之后,這些年來,他就一直待在這個莊園里面,以術數輔助那些怪醫、藥癡、毒王研究長壽秘訣,沒再出去過。
他的一應吃穿用度、美酒美人的享受,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癖好,還有他宗族中那些人加官進爵的需求,全部都被史彌遠滿足,當真如生活在仙境一般。
據說有一回,秦無求一時興起,畫了一張圖紙,畫上是一對恩愛夫妻被拆散,美人被蹂躪的場景。
他把那美人畫得尤其細致,常常感嘆,這樣的美人,只存于他想象之中,畫紙之上,不能成真。
沒想到史彌遠聽說此事,安排人在各地搜尋與畫上美人相似的女子,尋到之后,又秘密安排,讓她與一個才子相遇,成為一對恩愛夫妻。
歷時十五個月,最后把那夫妻綁到了秦無求面前。
可見史彌遠為了謀求長壽,對這些人的看重。
但對于秦無求,趙離宗如果想見他的話,也是隨時可以見到的。
曠古堂總堂的機關中,有一部分,就參考了秦無求的圖紙。
唯獨“生殺予奪”四部中,代表“殺”的那群人,就連趙離宗這么多年來,都沒有摸清底細。
“諸位!”
史彌遠聲音抬高了一些,“請現身與離宗他們見一見吧。”
話音剛落,趙離宗的眼珠忽然轉動了一下,有一種極厲、極霸道的神色,一閃即逝。
他多年前就已經是宗師境界的大高手,雖然不是淬煉顱腦成為宗師,但也涉及精神之秘,方圓三里之內,對他有威脅的人,都瞞不過他的感應。
每次進入相府的時候,他都已經把周圍所有人的威脅程度反映的一清二楚。
可是就在史彌遠剛才說完那句話的時候,他忽然感覺到,百丈之內,有三個跟相府七派掌門差不多的氣息,突然產生劇烈變化。
整個大廳外的光線,似乎暗了一暗。
有一陣風雨吹打芭蕉般的聲音,掠過林間,來到近處。
但是當鄭道和丁大全轉頭看去的時候,既沒有雨,也沒有風。
安靜的空氣里,忽然浮起一團灰色煙霧,煙霧中走出一個人影,踏入大廳。
這人一身黑衣,相貌年輕,看似不到三十,五官普通,不算俊朗又不算丑。
臉上沒有痣、沒有疤,發際線既不高也不低,耳朵不大也不小,兩頰不瘦也不胖,沒有任何一點可稱之為特征的地方。
可能唯一與常人不同的是,他手上拿了一根鐵簫。
“一身三影,唐門妖龍?”
趙離宗的聲音緩緩傳出,目光卻不只是看向這個人,更是看向那人側后方的地面。
人在多個不同方位的燈光映照下,可能會同時出現好幾個影子,長短不同,深淺也不同。
這是正常現象。
但是當鄭道和丁大全順著趙離宗的視線看過去的時候,那兩個正常的影子倏然一晃,從地面隆起,形成了兩個人。
“唐魂,見過趙兄!”
那人拱了拱手,好像眼睛里除了史彌遠,只有一個趙離宗。
“竟然是你。”
趙離宗沉聲道,“都說你十幾年前,已經死在孟昭宣刀下,想不到,你居然身在臨安。”
唐門在蜀中傳承四百年,以毒功和暗器,聞名天下,早在北宋末年,就曾經試圖裂土封疆,占據川蜀,自立為王,被岳飛領兵挫敗,藏入深山,元氣猶存。
十幾年前,蒙古大軍入侵川蜀之地,唐門老門主在蒙古軍中的漢人大將史天澤引薦之下,準備與蒙古人里應外合,剿滅宋軍,換取蒙古應許的蜀王之位。
但唐門中有義士向巴蜀劍閣通風報信,劍閣那一代掌門通過扶搖山,傳信給孟昭宣。
后來那一戰中,唐門老門主被孟昭宣斬殺,當代門主“妖龍”唐魂,據說也在亂軍之中被殺。
“孟昭宣毀我唐門,還將那些叛徒收入帳下,以新唐著稱于世,這幾筆債,我遲早要跟他清算。”
唐魂幽幽的說道,“好在這個機會也不遠了。”
唐魂當年就已經年過五十,如今看著,卻比當初還年輕。
趙離宗暗忖,此人只怕已經踏入了宗師境界,只是不知道走的是哪一條路數。
史彌遠笑道:“老夫原本的那批貴客,這十幾年里,都被唐門主擊敗或折服,這回也會跟唐門主一起出動。”
“離宗啊,七日后,你們跟唐門主也算是配合著演練一場,等到來日孟昭宣那場風波之中,動起手來,才能更加默契。”
誰也不知道,一個天下第一高手在臨死之前,會是什么樣的心態,會做些什么。
史彌遠心中其實很是不安。
萬一孟昭宣死前變得無所顧忌,決定發動勢力,并親自提刀殺了他,鏟除幾個大毒瘤,再下黃泉,他總得做好準備。
當然,如果能夠利用各方高手,不愿孟昭宣喪命,而研討武學的這個機會,竊取了成果,再把這個令人睡不安穩的家伙弄死,那就最好了。
趙離宗的心態,與史彌遠出奇的相似,只是因為他自身武功高強,比史彌遠要多些底氣。
所以他的想法,要更激烈一些。
“好。”
趙離宗起身,眼中神光內斂,抱拳說道,“有唐兄相助,七日之后,此事必成!”
張叔微和蘇寒山倒也罷了。
這一回,或許更將是重創扶搖山的良機。
在孟昭宣回到臨安之前,就先摧殘鎖死他一條臂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