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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遷墳

  天剛蒙蒙亮,西便門的守城官兵們打著哈欠才開門,就有早起的百姓推著車,挑著擔,或者拖家帶品的走親戚。

  日子跟往常并無二樣,守門官往城墻一靠,正要趁機再瞇一會,就見數輛大車,馱著好些東倒西歪,身上帶血的人往這邊來。

  所有兵丁全都站直了身體,守門官忙往前面一站,氣沉丹田,“來者何人?”

  “在下新平侯程家族長程鴻文。”

  程老頭一身狼狽好像從泥坑里爬出來的,發髻歪著,袖子被扯掉了一只,滿臉憤怒和憋屈,“我要帶我家族人,狀告寧國府、榮國府賈家刨我祖墳,欺我滿族。”

  說到后來,他已聲嘶力竭,渾身發顫。

哎呀呀  出入城的百姓顧不得他們自己的事,都忍不住駐足探看。

  大車上的程家男人們青頭腫臉、血呼啦叉,沒一個身上干凈的,有好些個還在‘哎喲、哎喲’的叫喚疼。

  這是…在墳地打了敗仗吧?!

  但是賈家…

  城門官昨兒才收了他們兩家給的喜糖,程家吹吹打打的,抬了三十六臺聘禮去賈家,怎么轉個眼就這樣了?

  他咽了咽唾沫,“請!”

  賈家好好的刨人家祖墳干啥?

  寶豐公主雖然不在了,新平侯還在呢。

  不管怎么說,那是太上皇的親外孫,皇上的親外甥。

  這是要出大事啊!

  他剛抬手放行,就見十數騎護衛著一輛馬車往這邊來。

  領頭他的認識啊,不就是寧國府珍大爺嗎?

  “賈珍!”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程族長一副要吃了他的樣子,“哪怕敲了登聞鼓,我也必告你。”

  “那可告錯了。”

  程洛可不想岳家被人誤會,他掀開車簾,啞聲道:“昨兒是個好日子,我請岳家幫我母親遷墳,何錯之有?”

  “你…你你…”

  程老頭要被他氣死。

  “程洛,你不孝!”

  緊隨而來的馬車中,傳來程老婆子嘶啞的聲音,“老婆子我要告你。”

  “…隨您。”

  程洛無所謂。

  告就告吧!

  正好,把他的新平侯爵位擼了,“各位老少爺們!大娘大嬸!”

  他站在馬車上,朝所有看熱鬧的人團團一揖,“昨兒是個好日子,是我和榮國府賈家大小姐的納征之喜,我母親寶豐公主去世前,都不放心小子的終身大事,所以,在送聘禮的前一夜,小子特意去我母親墳前,想要跟她說說話,讓她放心,誰知道一說,就忘了時間。”

  說到這里,程洛的眼圈已經紅了,聲帶哽咽,“我在墳前瞇了過去,哪想卻夢見我母親在哀哀哭泣,那是程家祖墳,程家老少在欺她、辱她。”

  他的眼淚大滴大滴的砸下來,“當初我就不同意我娘進那祖墳,敢問族長爺爺,你們同意了嗎?如今我給我母親遷墳,行的就是孝,你們不讓我對我母親盡孝,是何居心?”

  “你你你,孽障!”

  程老頭要被他氣吐血了,他想說你是我程家子,可是昨夜剛說這話,賈家那個叫賈珠的,就跳出來,說什么公主是君,他們是臣,吧啦吧啦一大堆,聽得他連家法都不敢請。

  “你帶一堆外人,打我程家子…”

  “程族長!”

  賈珠開口道:“您這就不對了,怎么是我們打你們程家子?分明是你們程家阻攔我們遷墳,想要擾了黃道吉時,暗害公主,我們這才不得已把所有阻攔之人撂倒在地上。”

  他一向以理服人。

想給他家潑臟水  ,絕不可能。

  “各位父老鄉親,”賈珠跳下馬,拱手道:“你們說,這是我們賈家的錯嗎?”

  父老鄉親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有一位甚為瘦弱的嫂子站出來道:“沒錯!”

  “對對對,這怎么是錯呢?黃道吉時何等重要,哪能打擾?”

  一位老大娘也站了出來,“這要是弄壞了,可是你們程家自個倒霉。”

  “阿彌陀佛!”

  排隊進城的和尚道:“施主所言甚是,遷墳的黃道吉時不可打擾。”

  “各位!”

  一個程家老者眼見不對,迅速站了出來,“黃道吉時自然不可觸,但是,從祖墳遷墳這等大事,哪家由一個小輩說干就干了?風水看了嗎?吉日看了嗎?是否與長輩有所相克,全都不查嗎?”

  他也好氣。

  他的胡子不知道被哪個混蛋拽了好些,都流血了,直到如今下巴那里還在一跳一跳的疼,“賈家什么都不問,就這么跑我程家祖墳強行過墳…”

  “叔爺不必說了。”

  眼見進城和出城的人越來越多,城門口這里要堵死,程洛打斷道:“在這里打擾大家,發生踩踏事件就不好了,有什么事,你們到府衙或者敲登聞鼓告我好了。

  小子盡都接著。”

  說到這里,他朝所有人拱手,“還請大叔大哥們,大娘嫂子們讓個道,我要進宮,跟我外祖父太上皇稟一聲昨晚的遷墳事宜。麻煩大家了。”

  哎呀,這么客氣!

  雖然也有人不知道寶豐公主的事,但是天家的外孫,跟他們這么客氣,哪能不給面子,大家迅速讓開一條道。

  “多謝!多謝!!!”

  馬車從旁越過程家的大車,快速往城內去。

  直把城家的老老少少氣得想吐血。

  當初就該讓程洛和賈家的親事成啊!

  就算太上皇賜婚,他們不好搞,也該讓做點什么,讓賈家跟程洛離心才是。

  “走!老婆子我告他不孝,告他不孝!”

  程老婆子的聲音異常嘶啞。

  她叫了一夜,也罵了一夜,這一會還能出聲,其實嗓子就已經算堅強的了。

  “走…!”

  程族長大手一揮,大車也快速啟動。

  他們都走了好遠,城門口的人還有好些在相互打聽寶豐公主的事。

  這件匪夷所思的慘案,曾經轟動大昭,聽到有人居然不知道,好些老頭老太們就亮起了嗓子。

  一時之間,從西便門一直到順天府,賣粥的大鋪子小攤子,都迎來了好生意,他們今天的粥啊豆漿啊,賣得特別快。

  中間程家的大車和馬車還停了好幾次,一個是為了吃,另兩個是為了拉。

  這一吃一拉間,心氣都泄了好些。

  程族長非常煩惱。

  但是他昨晚也喊了一夜,嗓子干得要出血,不喝點豆漿,他怕進了順天府,都沒法把事情說明白。

  帶著滿腔郁悶,在看熱鬧的指指點點中,他們終于到了順天府,這里林之孝和興兒,也早就在等著了。

  但是,賈家的主子和府衛們,一個沒見。

  遷墳?!

  一大早的,太上皇還沒開始每天的養生活動,就被這一消息驚的眉頭直跳。

  他走出寢宮看向跪著的外孫程洛,只覺荒謬無比。

  “你給你娘遷墳了?”

  老頭子的心跳‘噗通噗通’的,快了好些。

  “是!”

  “胡鬧!”

太上皇捂著胸口,怒斥外孫,“昨兒是什么日子?你  說遷墳就遷墳?”

  女兒的墳若是遷的不好,都有可能影響到他啊!

  一旦涉及到他自己…

  太上皇就無法淡定。

  “昨兒是個好日子。”

  程洛忙道:“宜結婚、祈福、打掃、動土、栽種、安床、開光、破土、遷墳、求子。”

  太上皇:“…”

  他不動聲色的在袖里算了算,哎,別說,還真是。

  “程家…怎么會同意的?”

  太上皇給戴權一個眼神,示意他趕緊到欽天監好生查一查吉地風水和吉日吉時的時候,還一邊問程洛,“你是不是用強了?”

  當初外孫以死抗爭要給女兒另擇吉地,程家抵死不同意,最后沒辦法,還是皇帝派太醫過去強行灌藥,才把這孩子的小命搶回來。

  如今怎么可能同意?

  “外祖父”

  昨晚岳家的大伯和大小舅子們,全在教他怎么跟太上皇哭。

  尤其寧國府的大舅子賈珍,他跟外祖父哭過,有經驗。

  程洛在遷墳的時候,雖然哭過很久,但是馬車上的茶水并不缺,所以眼淚也并不干涸。

  他的眼淚撲簌簌的落下時,重重的給太上皇磕了一個頭,“孫兒沒辦法,我娘埋在程家祖墳那里,一定會被那人和他的小妾欺負的,程家的那些祖宗和族人,又怎么會幫她一個外人。

  我夢到好多次,我娘在被他們欺負。”

  程洛的聲音啞得不像樣子,“因為這,孫兒一直想把我娘偷出來。”

  太上皇:“…”

  他是又氣又恨,又想殺人。

  不過對這個外孫的孝心,老頭子又很有觸動。

  身在皇家,孩子們的孝心里,基本都藏著對權欲的渴望。

  如此純粹的…,基本沒有。

  “母親的吉地,孫兒也早就請欽天監的監正大人看過。昨兒是孫兒的大喜日子…”

  他把陪著母親說話,在墳前做夢的事又說了一遍,“…孫兒知道,您和舅舅要顧著皇家體面,要教化成民,更不好以強權壓人,所以孫兒就去求了賈家。”

  什么?

  太上皇聽到寶豐的吉地已經被看過,心頭就是一松,如今聽到賈家…

  他朝太監招招手,很快一把椅子就搬了過來。

  老頭子安安穩穩的坐了上去,“賈家就由著你胡鬧?”

  “本來是不同意的,孫兒就使勁哭。”

  太上皇:“…”

  他都不知道說這孩子啥好了。

程洛也好像很不好意思,“孫兒要多謝外祖父,給孫兒指了門好親。元春…元春被我哭得心軟了,就求了寧國府的沈舅母,沈舅母問了我吉地、吉日、吉時的情況,就心一  橫,讓伯父賈赦和大舅哥賈珍他們全都幫忙了。”

  好家伙!

  太上皇不知道是該氣還是該笑。

  笑的是吉地吉日吉時都好,女兒從程家脫離出來了,還不會影響他,氣的是…賈家這也太慣孩子了。

  不過這次慣的是他的外孫,這個氣嘛…,風一吹就散了。

  “沒打起來?”

  他裝著冷臉問外孫。

  “打了。”

  程洛抹了一把眼淚,“大伯和大舅哥他們都是被動出手的,他們是怕程家阻攔遷墳,誤了吉時,再擾了母親的英魂,才把所有攔路的、搗亂的摔一邊。”

  “唔”

  太上皇點點頭,“有傷嗎?”

  “有!程家好多人都傷了。”

  “朕是問你賈家。”

程洛心下一松,聲音更啞了些,“爭吵推搡間,大伯扭了腰,珍  大哥傷了腿。還有好些個侍衛、小廝也傷了。”

  他沒敢說賈璉和賈珠。

  他們兩個都有事。

  “他們現在在哪?”

  “都…都在宮外候著。”

  程洛很忐忑的看他外祖父。

  “都受傷了,還候什么候?”太上皇好像漫不經心的道:“來人,傳幾個太醫,去賈家看看,多帶些藥材過去,另外…”

  老頭看看程洛,“傳旨,所有參與遷墳者,賞‘吉慶有余’銀錁各一對,御酒一壇。”

  人家幫他女兒遷墳,他這個當爹的,一點表示沒有也說不過去。

  “人家忙一聲,回頭看哪家的酒席做得好,叫幾個席面過去。”

  “是!”

  程洛又哭了,“外祖父,孫兒多謝外祖父!”

  “起來吧!”

  太上皇嘆了一口氣,示意太監把他拉起來,“也別再哭了,再哭你這嗓子還要不要了?”

  “孫兒”

  程洛就著太監的手起來時,吸了吸鼻子,“孫兒最后一次哭,孫兒這也是喜哭。”

  他看著這個一言定人生死的外祖父,眼中難得的升起一點孺慕之情,“母親知道了,也一定會高興的。”

  老頭擺擺手,“還沒吃早食吧?去凈個面,過來陪朕吃飯吧!”

  雖然打斷了他養生的計劃,但寶豐能夠遷了墳,當父親的心里還是高興的。

  賈家…

  開國那么多勛貴里,賈家雖有很多不足之處,但是相比于其他家,倒是更重情些,也更良善些。

  太上皇起身背著手,又想起了曾經護他衛他的賈家父子。

  想起了賈家父子,那他曾經的崢嶸歲月當然也就在腦海里浮現了。

  這真是不能想,越想越是心潮澎湃。

  老頭忍不住走進放了巨大輿圖的偏殿,看父皇曾經打下的地方,看他曾經打下的地方,再看…已經丟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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