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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8 我和長兄是一伙兒的

  那些族人的視線向崔瑯無聲掃來,仿若一座座大山沉沉壓下。

  無人在意他同意與否,他的話沒有任何意義。

  而換作往常,在這樣的氣氛下,他必當嚇得雙腿打顫,跪得比誰都快,然后嬉皮笑臉賠罪混淆視聽,趁著這些族人們還未來得及給他定罪,便抓緊逃之夭夭,溜之大吉。

  可這一次,崔瑯沒有。

  他不知哪里逼生出來的膽量,竟敢直視著那些肅冷深沉的目光,再次開口:“長兄何錯之有?此番若非是有長兄在,鄭氏那些族人早就像起初那些洛陽士族一樣,被冤殺不知何幾了…縱然就此死絕也并非沒有可能!”

  “住口!”崔洐拍案而起,面色寒極:“誰允你在此口出大逆不道之言!”

  “是非公道允我!”崔瑯攥緊了拳,紅了眼睛:“那些人不知長兄便罷,難道崔家也不知長兄嗎!”

  他說著,眼中陡然涌現出委屈之色,這委屈不是為自己。

  他看向坐在最上首的老人,聲音沙啞哽咽:“難道祖父也不知長兄嗎?!”

  崔據看向那第一次以這般姿態站在崔氏族人面前,以如此堅決神態與他對視的孫兒。

  “很好。”老人的聲音幽沉如古井:“此去國子監,你果然學得很好。”

  這似是家主動怒的預兆,山雨欲來。

  崔洐立時沉聲呵斥道:“膽敢無視族規,忤逆家長…來人,將這豎子帶下去,家法處置!”

  聽聞以往最令他懼怕的“家法”二字,崔瑯卻仍不服,口中仍有質問之聲,但很快他即被強行拖離此處。

  家法加身,他仍無“悔改”之色,竟也未像從前那般想方設法逃跑,硬生生地受下了嚴苛的家法。

  崔瑯死死咬著牙,疼的眼淚滾落。

  這是他第一次對抗族中,挑釁族規,而代價是慘痛的。

  此一日,他發出了人生中自認最有骨氣的聲音:“…繼續打啊,有種便將我打死!”

  話音剛落,他即雙眼一翻,疼暈了過去。

  但因他毫無認錯態度,處置便尚未結束,于昏迷不醒間,被丟去了祠堂中反省。

  崔洐放下話來,要關到他認錯為止。

  在盧氏的授意下,崔棠去替兄長求情,也被一同扔進了祠堂。

  看著被打的皮開肉綻,半死不活趴在蒲團上的次兄,崔棠拿出偷偷帶來的藥,流著淚替崔瑯上藥。

  崔瑯發出含糊不清的痛叫。

  “現下知道疼了!”

  崔瑯聲音微弱委屈:“不是你們讓我回來的嗎…”

  “那也沒有讓你去頂撞祖父!”崔棠哭出來:“…平日里數你最沒用,今日到底是哪里來的狗膽!”

  崔瑯:“和大黃借的唄…”

  崔棠咬著牙將一整瓶藥粉都灑在他的背上。

  崔瑯疼得嗷嗷直叫喚,活像是被夾到尾巴的狗,叫得好不凄慘。

  末了,崔瑯吸著涼氣,想到祠堂外的下人必然聽到了他的叫聲,他今日極不容易硬氣一回,拿命博來的英名就這么毀在了方才那陣狗叫聲上,不由委屈埋怨:“崔棠,你見不得我出風頭,故意扮我丟人是吧!”

  崔棠拿過外衣給他蓋上,難得沒有與他斗嘴,眼中蓄著淚,低聲道:“這回你不丟人…我險些都要不認得你了。”

  崔瑯無力地趴在那里,“嘿”地笑了一聲:“那你說若是長兄知曉,會不會高看我些許…”

  崔棠忍不住嗆他:“高看你什么,高看你上趕著挨了頓打?”

  “你懂什么,我這是想讓長兄知道…不管那些人如何…”崔瑯的聲音愈發微弱了:“但我和長兄是一伙兒的。”

  崔棠擦著眼淚,口中嗔道:“照此說來,這頓打倒是你的投名狀了?”

  “何止啊,這還是免死金牌呢…沒準兒可保阿娘咱們仨日后平安富貴呢。”

  崔瑯蒼白的嘴角掛著一絲恍惚的笑意。

  從小到大,他潛意識中,一直想得到長兄的認可,一直想向長兄靠近,但先前只是在想,而今日,勉強算是付諸行動了吧?

  他逐漸有些聽不太清崔棠的聲音了,臨昏迷前,他眼前忽然閃過一道青荷般干凈清新的影子,神思渙散地道:“若她知曉我今日做了些什么…定不會覺得我只是個遇事便逃的無用紈绔了吧?”

  但他眼下的模樣定然極慘,半點也不風度翩翩,還是別讓她知曉了。

  看著次兄隱有些發癡的神情,崔棠好奇問:“他(她)是誰?”

  “不告訴你…”

  藏著少年隱秘心事的聲音消散,崔瑯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瑯兒他今日實在不成體統,還望父親不與他一般見識…”

  只父子二人的書房中,崔洐站在父親面前,正替次子賠罪。

  崔據坐于書案后,聞言搖了搖頭:“六郎有長進,是好事。”

  崔洐聞言一愣,言行悖逆,目無尊長,這叫長進?他倒覺得是向那逆子靠攏了。..

  “待六郎養好些,即以懲戒為名,送他回清河。”

  崔洐更是意外:“父親…”

  崔據打斷他的話:“從今后,他便是清河崔氏嫡脈長房長孫。”

  崔洐驟然握緊了十指,眼中明暗不定。

  “我會親自從族中擇選出二十名與他年紀相仿的子弟,隨他一同回清河,陪伴督促他讀書向學。”

  老人的話語中沒有商榷更改的余地。

  崔洐心緒反復,許久,才道:“是,兒子明白了。”

  他知道父親的苦心所在,他也倏忽間明白了父親之前何以忽然有了栽培瑯兒,送瑯兒去國子監,讓瑯兒去“沾染”那些士族之外的習性,去結交寒門子弟的心思。

  瑯兒有今日叛逆之舉,同這一年來的經歷密不可分。

  所以,父親為了這一日早有準備。

  可是…

  想到今日族中商定之事,崔洐猶豫再三,最終還是開了口:“那逆子之事…非要如此嗎?”

  他聽得出來,那些族人們的不滿之言,起初不過是想讓父親向那逆子施壓,可父親卻直接下了那樣決絕的決定。

  聽得這聲“逆子”,崔據看向兒子,喜怒不明地問:“這不正是你想要見到的嗎?”

  ——“你身為父親,這些年來的一舉一動,不正是在將他一步步推離嗎?”

  崔洐不知自己是如何離開的,他腳步遲緩,四下皆靜,唯有父親的聲音在腦海中不時回響。

  他抬首望向高聳層疊的院墻,這座大宅淹沒在夜色中,一眼難望到盡頭,以往他認為崔氏的煊赫也沒有盡頭,而此刻,他看向這無邊底蘊,眼中只剩下了未知的茫然。

  究竟誰能守住它們?

  星月漸隱去,朝陽緩升起。

  國子監喬祭酒的住處,為數不多的仆從女使臉上都掛著笑,倒比年節還要喜慶。

  今晨,喬祭酒是從兒子的房間里走出來的。

  昨夜妻子抱著閨女狠哭了一夜,嫌他礙事,將他趕了出去,縱是被趕,卻也是歡喜的。

  喬家四口一同用了早食,喬祭酒和喬玉柏一個去上值,一個去上課,父子二人很快家中的好消息傳遍了整個國子監。

  喬玉綿則去了書房中寫信,她這些年來詩詞雖未落下,但拿筆寫字卻是沒有的,生疏下筆,寫出來的東西,倒叫自己先笑為敬了。

  “若寧寧瞧見,還不知要如何笑話我呢。”

  小秋在旁道:“才不會呢,常娘子想來只會替女郎高興。”

  喬玉綿聞言一笑,重新拿起筆,接著往下寫:“罷了,若真能博寧寧一笑,倒也是好的。”

  她這眼疾初愈后的頭一封信,注定是要獻給寧寧,去委屈寧寧的眼睛了。

  喬玉綿認認真真地寫了兩篇信紙,剛裝進信封里,便聽下人來傳話,道是有客登門。

  來的是一群小姑娘們,喬玉綿去前廳見客,一眼望去,只覺百花爛漫撲面。

  女孩子們圍上來,歡喜地祝賀她眼疾痊愈。

  “喬姐姐猜猜我是誰?”一個女孩子眼睛晶亮地問。

  喬玉綿笑答:“自然是阿夏妹妹。”

  “喬姐姐必然是聽出我的聲音來了!”姚夏又扯了一位女郎到身前,再讓喬玉綿來猜。

  喬玉綿看著眼前端方沉穩,氣質大方的女郎,道:“這位必然是春白阿姊。”

  姚夏不服輸,又抓了一個來:“那這位呢?”

  “想必是鄭國公府的妙青妹妹。”

  一眼被認出來,魏妙青面有兩分得色——如今常娘子不在京中,她便是京中最漂亮的女郎,當然是人群中最好認的咯。

  姚夏不死心,讓喬玉綿繼續往下猜,直到喬玉綿猜錯,這個認人游戲適才結束。

  廳中被說笑聲填滿,王氏親自送來茶水點心招待。

  接下來兩日,陸陸續續又有得知了此事的客人或親眷前來探望。

  第三日,是國子監旬休的日子,小秋從外面回來,笑著道:“女郎,郎君的好友同窗今日也同來看望女郎呢,胡家郎君他們都來了!”

  那他也來了嗎?

  喬玉綿等了這數日未見崔瑯,此刻想問又未好意思開口,只讓小秋替自己更衣,又親自挑選了珠花首飾。

  她去往前廳的腳步有些急,但臨近前廳時,又慢了下來,有些緊張地理了理衣裙,小聲問小秋:“…可有不妥之處?”

  小秋笑著搖頭:“沒有沒有,女郎哪里都好!”

  喬玉綿微微彎了彎嘴角,又悄悄長吸長呼了兩息,才走進廳中。

  廳內人很多,除了她父兄之外,便多是些少年面孔,喬玉綿福身一禮后,看向那些少年監生,對上那些帶笑的目光,心中漸有些疑惑。

  這里面好像沒有他。

  見她神情,胡煥帶頭道:“喬娘子,我是胡煥!”

  余下的監生們也都自報了姓名,喬玉綿向他們一一點頭,都是她聽過的名字,多是平日里和她阿兄交好,將她喊作師妹,拿她當妹妹來照拂的人。

  可是,怎么就獨獨只他沒來呢?

  那個對她照拂最多,總愛悄悄跟在她身后護著她的人為何一直沒來?

  與其說是失落,喬玉綿心底更先浮現的是一絲擔憂。

  不多時,她身后廳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喬玉綿幾乎是立刻轉頭去看。

  來的是一名錦衣少年,氣喘吁吁道:“有消息了!”

  來人仍不是他,但卻帶來了他的消息。

  “崔六郎三日前受了家法,傷得很重,聽說人都快不行了!”這少年與崔瑯交好,也是個混不吝的性子。

  眾人聞言大驚。

  “怎會如此嚴重!”

  “崔六郎這是犯什么天條了?”

  “咱們快去看看他吧!”胡煥嚇得不行,人若果真不行了,總要見最后一面吧?

  “見不著的…”那少年氣喘不勻地道:“崔家將他關起來,誰都不準見!”

  “那…那夜里翻墻偷偷去呢?”

  喬玉柏心情雖也焦灼,不忘提醒道:“…無故私闖他人家宅,主人家按律可當場執殺。”

  崔家層層護院,怕是崔六郎命還在,他們便先被打死了。

  “那可怎么辦!”

  那混不吝少年就差哭了:“怎么辦,最壞的結果只能是風風光光地辦…”

  胡煥重重踹他一腳:“汪澤魚,你少說些晦氣話!”

  嘈雜聲中,喬玉綿抓緊了衣袖。

  最終是喬祭酒使人出面,去了崔家探問消息,崔瑯是國子監的監生,他身為祭酒自然有立場過問一句。

  而崔家的回應是,崔瑯已無礙,但其觸犯族規,將被送回清河老宅反省,至于國子監,今后不會再去了。

  喬玉柏等人聞訊,慶幸崔瑯平安無事之余,心情卻也不由有些消沉。

  在賑災欽差湛侍郎一行人抵達河洛之前,崔家一行族人,先一日來到了滎陽,尋到了崔璟。

  他們持家主令而來,為首的老者曾任兩朝宰相,于族中極有威望,次日,他們即于滎陽的一處崔氏宅中,開了宗堂,請出宗法,令族人見證,陳列崔璟之過。

  悖逆不孝,違背族規,辱沒崔氏門風,且屢教不改,一條條皆列出來,乃至年過二十遲遲不愿成家延續香火,也成了其不孝的佐證——

  無人明言提及鄭氏之事,但誰都清楚,這一切是因何而起。

  末了,那老者聲音沉啞威嚴:“大郎,你可有話辯?”

  面對這諸多“指證”,立于石階下方的青年垂眸:“崔璟,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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