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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7 我不同意此事

  拜師學醫之事,是由喬玉綿主動提出。

  孫大夫將自己鎖在房中考慮了足足五日,才點了頭。

  之所以會答應收徒,孫大夫是出于兩方面的考量,其一,他也怕自己一身所學就此斷絕,成親是不可能成親的,與人同睡一處生孩子這種事他但凡想上一想,便尷尬的滿頭冒汗,不知所措,靈魂直掀天靈蓋,仿佛下一刻便要離他而去。

  而絕后也好,醫術失傳也罷,他自身并不覺得有什么值得遺憾的,卻總還要考慮一下百年之后的事…

  試想一下,百年后,若在九泉之下見到早亡的父母,頂著這兩樁罪名,那罪惡感必會令他死不如死。

  如今看來,絕后已是必然,為了減輕罪孽,只能在延續家學醫術上努力一二。

  而除此之外,孫大夫心底其實藏著一樁不為人知的舊年遺憾。

  十多年前,他在老家蜀地曾偶然遇得一名出身玄策軍的少年小將行走于市井,那小將很是誠心,跟隨他多日,想邀他入玄策軍做軍醫,給出的條件很是優渥,但他說明了自己的「病情」,且謊稱學藝不精,以此拒絕了對方。

  對方未再糾纏,也不曾動怒,只與他道,若來日有難處,可去玄策軍中尋那位求才若渴的太子殿下。

  而沒過兩年,先皇駕崩不久,他忽而聽聞那位太子殿下在京師也因傷病去世,偏又遇北狄虎視眈眈,彼時的民心動蕩程度,他至今都還有印象。

  冬日夜深人靜時,他縮在冰冷的被窩里,忍不住想,若彼時他答應了入玄策軍營,若他恰巧可醫治那位太子殿下的傷病,那么…

  這世間沒有假設,更無重來的機會,或許他的本領也不足夠救回那個人,但沒試過總有遺憾,這份遺憾一直長久地跟隨著他,并且在每一次類似的事件發生時,逐漸累積擴大。

  他也會痛恨自己無能,可他生來就不擅與人交際,身體的反應比情緒更真實,他的病無藥可醫。

  所以,當喬玉綿提出想拜師學醫時,他好像看到了苦等已久的兩全之法。

  這段時日相處下來,他發覺這個小姑娘性情如水,柔和淡然,話不多,也甚少會令他有無所適從之感——不像那個崔六郎。

  若對方真能將他的醫術盡數學去,拿來救治世人,不必對方謝他,反倒他要多謝這位活菩薩讓他解脫了。

  喬玉綿不知,內向的孫大夫已在內心感激涕零地向她磕了好些個響頭。

  敲定了拜師之事后,喬玉綿才「冒昧」地詢問了一句「尚不知師父全名」。

  師徒之間不熟到這般地步,也是很少見的事。

  而更少見的是,孫大夫僵硬地扯了下嘴角,才答:孫鬧。

  他名孫鬧,小名鬧鬧。

  喬玉綿輕輕點頭,在心中靜默許久。

  隨后,她的師父同她甚是客氣委婉地提出了一個條件,這是他身為師父,向徒弟提出的唯一要求。

  ——在他死后讓人為他悄悄收尸,切記是悄悄,千萬不要辦葬禮,不要驚動太多人,只需擇一隱蔽之地,趁夜將他悄悄埋了,埋完之后掩上野草,切記不要立墓碑,最好沒人知道這里埋了個人。

  那…逢年過節需要祭拜并燒些紙錢嗎?喬玉綿嚴謹地問。

  孫大夫焦灼思慮許久,末了狠下決心,道是祭拜不必,紙錢可一次多燒些,最好是燒一次管三年。

  總之偷偷燒錢即可,過節祭拜等應酬則一概不必。

喬玉綿很認真地答應下來,甚至讓小秋取了紙筆將注意事項詳細記下,又道「師父若之后想到了什么,隨時可以補充」,她理解并尊重的真誠模樣,讓孫大夫在內心熱淚盈眶,只覺這身后事托付的無比放  心,此來京師,果真來對了。

  況且,這個徒弟的確是有些天賦在身上的。

  除了真人教學之外,孫大夫也同時選用了書本教學,將需要教授的內容手寫成冊,極大地減少了面對面口述的尷尬。

  喬玉綿性情隨和,一切以師父意愿為先,多日下來,師徒之間的氣氛雖不熟,但也詭異地融洽。

  且她看似柔弱,做起事來卻極專注,肯下苦功夫,為了方便,喬玉綿這段時日多是住在常府,三兩日回國子監一趟。

  正如國子監喬祭酒住處,常年有常歲寧一間房在,常府內也一直留有喬玉綿的住處,就在常歲寧的居院旁邊的小院中。.

  此一日午后,喬玉綿回了小院中歇息午睡。

  或是因近來每日都在讓小秋打聽外面有關寧寧的消息,聽得太多,有所思則有所夢——

  夢中,似又回到了去年寧寧在國子監與她同住的那段日子,她坐在廊下,寧寧在練劍。

  夢里她看到了寧寧颯爽利落的身姿,末了,寧寧滿臉汗水晶瑩,收劍之際,忽而笑著將劍尖指向她,她定睛一瞧,驚喜地發現雪亮的劍尖之上,停留著一只五彩斑斕的蝴蝶。

  她露出歡喜的神態,那只蝴蝶太漂亮了,翅膀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是她多年未曾見到的斑斕色彩。

  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指,想要去觸摸那只蝴蝶,卻見它忽然動了起來,翅膀蕩起一層亮粉,蝴蝶飛撲向她的眼睛,她下意識地抬手擋在眼前。

  喬玉綿在心中驚呼一聲,再睜開眼睛時,只見那只蝴蝶靜靜停留在床帳的玉鉤之上。

  她微微一怔,慢慢坐起身來,呆呆地看著那只活生生的蝴蝶。

  好一會兒,她才試探著伸出手。

  察覺到她的靠近,蝴蝶忽然閃動翅膀飛離,喬玉綿陡然被驚醒,卻又陷入更大的茫然當中,一時分不清現實與妄夢。

  她就坐在床榻上,一動一動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直到一名女使走進來:「女郎醒了?」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喬玉綿轉頭看過去,怔怔地問:「…小秋?」

  「婢子在呢。」小秋下意識地應了一聲,旋即視線對上那道晶瑩的眸光,一怔之后,不由試探開口:「女…女郎?」

  見榻上之人紅著眼睛忽而向自己一笑,小秋連忙丟開手中的繡繃子與針線,快步往床邊走去,一把抓住自家女郎微顫的手:「女郎…您的眼睛能看到了?對嗎?」

  喬玉綿似哭似笑地點頭,輕柔的聲音顫顫:「小秋,你看起來和從前不一樣了…」

  「當然了!女郎已經好些年沒見過婢子了!」小秋再忍不住,抱住自家女郎,放聲大哭起來:「婢子就知道,女郎這般心善…老天爺總會開眼的!」

  小秋哭了又哭,冷靜些許后,卻發現只自己在哭,女郎反倒在輕聲寬慰她。

  將自家女郎的肩膀都已哭濕的小秋抽泣著直起身來,只見自家女郎反過來拿帕子給她擦淚,邊笑中帶淚地道:「這才剛能瞧見,我可不想又哭瞎了去。」

  小秋忙不迭點頭:「是,女郎莫哭…都交給婢子!之后您若想哭便說一聲兒,婢子代您哭!」

  就此事而言,遠的不敢說,但三五年內,她的眼淚管夠!

  小秋回過神,胡亂地拿衣袖擦了擦眼淚,這才趕忙道:「女郎坐著勿動,婢子去請孫大夫來看!」

  平日都是她帶著女郎去孫大夫那里,但今日情形特殊,萬一女郎此時不宜走動呢?

  小秋走了兩步,又忽而折返回來,取過一旁搭在花鳥屏風上的外衣,欲替自家女郎先穿好衣裙。

「給我吧。」喬玉綿笑著伸出手去:「我想  自己試試。」

  小秋恍然,對啊,她家女郎可以自己穿衣了!

  這個認知讓小秋剛憋回去的眼淚又往外竄,她再次大哭出聲,邊哭邊奔向孫大夫的住處,不時又露出破涕為笑的歡喜之色,給人以精神狀態堪憂之感。

  被她的哭聲與拍門聲驚醒的孫大夫,下意識地裹緊了被子,這段時日他在無主的常府中逐漸放松下來,于是恢復了一些往日的個人習慣。

  孫大夫匆匆起床穿衣。

  喬玉綿也動作略顯笨拙地穿好了外衣與繡鞋,來至鏡前,生疏又新奇地對鏡打量著自己。

  多年未見,她竟長成這般模樣了?

  她像是剛化形的一只精怪,對一切都感到驚喜,她試著走出房門,來至院中,藍天與白云,芭蕉與桃樹,綠葉與繁花…

  這一切爭先恐后地朝她涌來,無聲卻喧囂,震耳欲聾,沖擊著心神,令她應接不暇,好似天旋地轉,全然不知所措。

  孫大夫跟著小秋,很快趕了過來。

  他替喬玉綿查看了眼睛,道是已經初步恢復,后續或許還會出現短暫地視物不清,但只要繼續用藥調養,癥狀會逐漸消失。

  小秋大喜,所以女郎是真的痊愈了,上天真的把眼睛還給了女郎!

  「多謝師父遠赴京師,醫好了我的眼睛,大恩大德,此生銘記。」

  喬玉綿感激不已,要向孫大夫拜下,卻見他慌亂退后數步,擺手道:「不必,不必…」

  孫大夫有些磕絆地道:「我也只是收人錢財辦事而已…要謝只需謝常家娘子。」

  他不喜歡被人感激,感激之情太過繁重,回應這份繁重,會讓他倍感壓力。

  而說到收人錢財辦事,孫大夫此刻不禁有些躊躇不定:「既然眼睛已經醫好,那我…」

  他是不是該收拾包袱走人了?

  他聽聞如今外面很不安定,到處都是兵亂,他若此時貿然離開此處,又揣著常娘子留給他的一大筆診金報酬,倒很有些不知該何去何從。

  說句實在話,這大將軍府的院墻甚高,讓他覺得心中很安穩,且主人家都在外面打仗,這鳩占鵲巢的清凈日子,讓他于不自覺間已經沉淪,甘做一只被束縛的金絲雀。

  「師父既還要教授我醫術,不知可否再多留些時日?」喬玉綿出言挽留:「我會去信同寧寧說明此事的。」

  孫大夫局促地搓著手,片刻,才赧然點頭:「也好…」

  見他愿意留下,喬玉綿安下心來。

  寧寧數次與她來信,托她盡量留住孫大夫。

  只要她的眼睛一日未痊愈,孫大夫便一日不會離開,但這總歸不是長久計,為防眼睛突然好轉,思來想去,她選擇試著拜師。

  是了,她之所以拜師,想學醫術是一方面,但真正的初衷是為了替寧寧將人拖住。

  此時此刻,師徒二人都在心中慶幸地松了口氣。

  小秋還未能從歡喜中回神,此刻向喬玉綿道:「婢子這便回國子監,將女郎痊愈的消息告訴郎主夫人和郎君!」

  「哪里就非得你單獨去傳這個話。」喬玉綿莞爾:「我自回去見阿爹阿娘和阿兄,不是更好?」

  雖是未曾分離過,但她已許多年未見過爹娘和兄長了。

  今春是良辰好日,是她與家人團聚重逢的好日。

  喬玉綿一路提著裙角,腳步輕快地登上了馬車。

  暮春的風卷起車簾,馬車途經熱鬧的街市,喧囂的景象擠進她的視線中,喚醒了她腦海中塵封已久的幼時畫面。

  此一路的心情無可比擬,恍若新生。

她的眼睛好了,此后她會善用它  去看想看的人,去做更多的事。

  想到想看的人,喬玉綿腦海中浮現諸多舊時面孔,阿爹阿娘,兄長,寧寧,歲安阿兄,常叔,還有…

  想到那個人,她腦中沒有他的模樣,只有他的聲音。

  但很快,她便能知曉他長什么模樣了。

  他此刻也在國子監內吧?

  他聽到消息,會與阿兄一同來看她吧?

  他今日也穿的淺紅衣袍么?

  第一次見面,她要說些什么?

  少女坐在車內,心緒飛揚,歡喜而期待,暮春的風八分和暖,兩分溫熱,催得她手心里沁出薄汗,只盼著馬車能快一些,再快一些。

  馬車很快在國子監后側門處停下,喬玉綿走下來,快步往家中所在而去,逐漸地,她開始提裙在暖風中小跑起來。

  小秋抱著包袱,笑著跟上。

  同一刻,國子監正門外,一道淺紅的少年身影,帶著小廝,行容匆匆地上了馬車,催著車夫速速回府。

  此刻已近國子監放課的時辰,不多時,放課的鐘聲被敲響,喬玉柏和同窗們從學館中說笑著走出來。

  那些同窗們一開口,便是「寧遠將軍」,有性子活潑的少年手中握著書卷當刀,比劃著殺敵的姿態,上躥下跳,一看便是有關的話本子讀多了。

  說到話本子,胡煥近日很委屈,五日前,他花高價暗中購得了一冊大熱的話本,其上主人公雖是化名,亦多有神化之處,但一看便知寫的乃是寧遠將軍的事跡。

  胡煥甚愛之,一次課堂之上偷偷翻閱,被先生抓了個正著,當場打了他三戒尺,將他的話本暫時扣押,說是待此次旬考后再給他。

  昨日旬考罷,胡煥巴巴地去向先生討要話本,先生豎眉訓斥了他兩句,道了聲「等著」,便負手折返回了書房中。

  此處書房甚是開闊寬敞,無課的先生博士們,大多在此歇息,批改課業。

  胡煥隱隱察覺到不對,悄悄跟過去,貓在一處窗欞下偷聽——

  「你這…我還未看完呢!」

  「松手,學生來討了!」

  「罰他在外面多站片刻又能如何?」

  「休要蠻纏…」

  胡煥瞠目結舌,聽得先生出來,連忙退回原處,裝作無事發生。

  先生也一副無事發生的模樣,依舊面孔嚴肅,只是這幅古板模樣此刻落在胡煥眼中,卻叫他怎么瞧怎么覺得變味兒了。

  先生嫌棄地將話本丟過去,肅容道:「拿回去,休要于國子監內私下傳閱,帶壞風氣!如再有下次,定不輕饒!」

  「…」胡煥委屈巴巴地接過,低頭一看,不敢怒更不敢言。

  都快給他盤包漿了嗚嗚!

  此刻,胡煥揣著自己那包漿的話本,跟上了喬玉柏。

  一行人走過了一座木橋時,喬家的家仆滿臉歡喜地尋了過來,湊在喬玉柏耳邊說了句話。

  喬玉柏神色大喜:「當真?!」

  家仆連連點頭:「…郎君快快隨小人回去吧!」

  「好!」喬玉柏喜出望外,甚至未來得及和同窗們打招呼道別,然而走出七八步,又忽然停了下來,回頭看去。

  胡煥跑著跟上來,剛要問一句怎么了,只聽喬玉柏先問道:「崔六郎呢?可見著他了?」

  崔六郎為了綿綿的眼睛也費心頗多,這些時日下來,他眼看著崔六郎儼然也快變成綿綿半個阿兄了,這個好消息,理應要第一時間與之共享。

  「崔六郎方才回府去了,似乎是崔家有仆從來尋,他走得很是著急…」胡煥說到這里,聲音壓低了些:「許是家中出什么事了。」

  鄭家出事后,崔家便也成為了眾人眼中唇亡齒寒的存在。

  崔瑯一催再催,將馬車催得幾乎要飛起來,待到家門前,尚未停穩,他便從車上跳了下來,險些摔倒。

  他一路直奔正廳,廳內氣氛嚴肅緊繃,坐滿了有話語權的崔氏族人。

  崔瑯像一只胡亂撲棱著的彩羽鳥,闖進了肅穆嚴正的黑色禁地,不管不顧地大聲道:「…我不同意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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