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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7 怕鬼,但要臉

  褚太傅有此提議,口中原因有三。

  在褚太傅看來,首先,魏侍郎此人腦子與嘴皮子都很好用,擅長應變,很適合邦交周旋。

  其次,夠年輕,而又足夠沉著,可彰顯大盛人才濟濟,年輕一輩中亦不乏可用棟梁之才。

  最后,生得好看,比那些歪瓜裂棗們,更適合代表大盛的形象顏面。

  眾官員聽到最后一條,皆下意識地看向左右,企圖找尋老太傅口中的“那些歪瓜裂棗們”所在。

  魏叔易則流露出受寵若驚之色。

  看來褚太傅今日的心情的確很好,竟然破例當眾夸人了,且非陰陽怪氣的夸法兒。

  由此亦可見,太傅如今待他,確實很有幾分好感了。

  這與他這大半載來,凡遇朝臣試圖質疑“常娘子”時,總會站在“常娘子”這一邊有關——雖然大多時候,表面來看,他也只是依據圣意行事。

  但幾次下來,褚太傅私下待自己的態度愈見和緩,魏叔易心中便慢慢有了答案…他想,太傅大約也已察覺到了那具軀殼里,藏著的是他昔日學生的魂魄。

  所以,滿朝上下求而不得的,那名為“投太傅所好”的無上秘笈,竟是叫他魏叔易陰差陽錯地尋著了…

  此刻,榮幸之余,魏叔易亦主動出列,向龍椅上方揖禮:“臣魏叔易,愿代圣上出使東羅,以襄我朝邦交。”

  他知道,這個出使他國的差事聽來光鮮,且出使結果若能做到令圣人滿意,令邦國尊重敬佩,折返之后,多半會有升遷,但此行途中,卻也必然危機重重…

  拋開亂世不提,單說如今東北部的局面,便因靺鞨與康定山的反叛之舉而變得異常兇險,此行所往方向,便在那兇險之地的邊緣。

  但正如太傅所言,他是最合適的人選。

  若連他也無法平安抵達,那么此次出使,便無人能夠勝任。

  他為女帝器重提拔,年紀輕輕便得以身居高位,而今國朝動蕩,國之所需當前,他便沒有后縮的道理。

  圣冊帝看著那躬身揖禮的青年,片刻,緩緩頷首。

  由魏叔易出使東羅之事,當日即定了下來。

  早朝后,魏叔易和幾名禮部官員被單獨留下,共商此事細則。

  因需要趕在年前抵達東羅,行程耽擱不得,故而三日之后,一行使臣便要準備動身離京。

  魏叔易臨退下前,女帝特意叮囑:“魏卿此去,萬當珍重。”

  魏叔易應下,揖禮后,退出了甘露殿。

  然而,待回到鄭國公府之后,面臨每日例行上香的魏侍郎,卻又倏地意識到,自己今日之決定,似乎有些草率了…

  捷報上有言,“她”與東羅新王一同巡往了倭國,而自倭國折返后,“她”必經過耽羅…作為出兵平息了東羅內亂的功臣,“她”十之,是不會錯過東羅新王的繼位大典的吧?

  所以說…他極有可能,在東羅見到“她”,是嗎?

  “郎君今日不去燒香了嗎?”見自家郎君忽然駐足不動,長吉出言問道。

  “不…要燒。”魏叔易回過神來,交待長吉:“另外,明日去一趟大云寺,求一只辟邪的平安符回來。”

  長吉還未來得及應下時,又聽自家郎君忙改口:“不,不可去大云寺,去別處寺廟中求來…”

  “她”就是在大云寺的天女塔中回的魂,那偌大的大云寺,只怕是“她”的地盤,求來之物,想來對“她”無用。

  末了,魏叔易又叮囑一句:“還有,暗中前往,不宜聲張。”

  沒別的,雖怕鬼,但要臉。

  光風霽月的魏侍郎,此時心中盛滿了不足以于外人道的心緒。

  去往小佛堂的路上,他的腳步如常,唯獨心跳得很快。

  怕嗎?

  答案是肯定的,天生所懼,受之父母,非他所能控制。

  但…想見“她”嗎?

  答案亦是肯定的。

  那扎了根的心意,經此匪夷所思的萬般阻撓,竟仍滅絕不了它的生長…此一點,也非他所能夠控制。

  在此之前,他對天意弄人四字的認知,終究是過于膚淺局限了。

  自小佛堂里出來之后,魏叔易看向在雪中綻放著幽幽香氣的黃梅。

  自“她”離京后,這株梅花,已開了兩次了。

  只是今歲“她”依舊無暇回京賞看。

  片刻后,魏叔易抬腳,走近那株梅樹,欲折下一枝時,忽而聽得有腳步聲傳來。

  轉頭看去,是披著狐裘的魏妙青,她腳步輕快,身上環佩叮響,好似在昭示著她愉悅的心情。

  “我便知道兄長一定在此!”魏妙青眼睛亮亮地走過來,迫不及待地問:“兄長,我聽聞常娘子率軍大勝,可是真的?”

  見魏叔易點頭,她連忙道:“那兄長快和我說說,具體是如何勝的!”

  等她拿到這一手消息,便能到吳家娘子和阿夏跟前炫耀去了!

  魏叔易心思不在此,正想著如何打發妹妹時,恰有一名女使尋來,行禮后,與魏妙青道,吳家女郎請她去鳴風茶樓喝茶聽書。

  不待魏妙青拒絕,侍女又道:“據說今日講得正是常娘子大敗倭軍的事跡!”

  魏妙青精神登時一振,忙對兄長道:“我待晚些,再來尋兄長!”

  鳴風茶樓的說書先生愈發了不得了,這么快就將本子寫出來了!

  待魏妙青趕到時,說書先生雖然還未到時辰開講,但茶樓里已經座無虛席,另又站了好些人,幾乎要擠不動——沒法子,受眾基礎在此,很難冷清。

  吳春白在二樓雅間早早占了位置,魏妙青上去時,只見眼熟的女郎們都在,姚夏嘴里含著蜜餞,沖她招手催促:“魏姐姐快來快來…這便要開講了!”

  隨著聽書先生拍響手中醒木,喧鬧的四下很快安靜下來。

  茶樓外,隨著官府也放出消息,江都全面大捷的喜訊,很快傳揚開來,給原本被大雪襯出了幾分寥落不安之感的京師,添上一筆濃重的色彩。

  背街而建的吳家正院里,久未出門的吳昭白,隱約聽著外頭熱鬧的動靜,向從外面回來的妻子問道:“…夫人,是哪家在辦喜事嗎?”

  “是咱們整個大盛的喜事。”吳家少夫人撣了撣肩頭上的雪花,笑著道:“夫君還不知道吧,常娘子在黃水洋大捷,已將倭賊悉數剿滅。”

  聽到常歲寧的名號,吳昭白幾分怔然麻木地道:“又勝了啊…”

  勝吧,誰能勝得過她。

  “這回是大勝,大定。外頭都說,至少三五十年內,倭軍都無力再來了。”吳家少夫人笑著問:“外面難得熱鬧,又是報捷,又是賞雪的,夫君可要一同出去瞧瞧?”

  吳昭白愕然抬首,嘴唇微抖了一下,忽而感動不已。

  天知道他已多久沒出門了,自從那次他被祖父訓斥過,顏面狠狠受挫之下,便萎靡消沉許久,不愿出門見人。而那之后,家中人出門,竟也默認不帶他了!

  他至今,都沒能找到一個臺階,直到此時妻子開口。

  “夫君不愿的話,也無…”

  “…愿!我愿意!”吳昭白趕忙截斷妻子的話,將這好不容易出現的臺階扶穩。

  很快,他的兒子阿憲也跑了過來:“阿爹,外頭可熱鬧了,咱們出去買糖吃吧!”

  吳昭白心下動容,他從前竟不曾察覺幸福竟是這樣簡單,不禁和聲細語地問:“阿憲想吃什么糖?阿爹都給你買來。”

  “松仁糖!”

  吳昭白唇邊笑意微滯一瞬,忽而想到當初稚兒拿他是死是活來打賭,賭注便是三顆松仁糖。

  但他還是出了門,給兒子買了一大包松仁糖。

  他久不出門,乍一出來便是隆冬,冷得直哆嗦,但那些百姓們好像察覺不到冷意,他們口口相傳著“黃水洋大捷”的喜訊,好似抱著令他們十分安心的暖爐。

  見此一幕,吳昭白強壓下作詩的。

  待與妻兒一同回到家中,天色已晚,剛進得家門,便聽仆從傳話,說是祖父讓他去書房說話,父親和春白都在。

  吳昭白心中一提——不會要一起討伐諷刺他今日終于出門之事吧?

  他已經在家中反省了百日余…怎么著也夠了吧?

  但他到時,并無人提及他出門之事,好似先前的不愉快與爭執,就此揭過了。

  吳昭白剛松下一口氣,就聽祖父道,朝廷派遣使者出使東羅,而他的父親身為執掌天下禮儀的太常寺卿,也在此次使者官員之列。

  此次本該由掌管外賓事宜的鴻臚寺卿前往,但鴻臚寺卿年邁病重,不足以在此隆冬之際遠行。

  圣冊帝考量之下,最終決定讓行事細致守矩的吳寺卿與魏叔易同行——魏叔易雖年輕有為,但面孔過于年輕,還需一位更有資歷的官員同往,方可保證此行穩妥周全。

  吳昭白很意外,他原想著,待到今年年節之際,他要拿出改過自新的面貌來…卻沒想到父親要在年關出使東羅。

  他更加沒想到的是,他的妹妹春白,竟然大膽妄為到想與父親同往。

  官員遠行出使,可在定例范圍內攜帶少量奴仆,吳春白于是提議,她可以扮作家仆跟隨前去。

  吳寺卿起初并不同意,此去天寒地凍,又值四下動亂,哪里是女兒家胡鬧之時?

  吳春白卻格外堅持。

  她早已不再滿足只往來停留于花會詩會與筆下詩詞文章之間,所仰慕的女郎立于開闊天地之間,她也很難不向往心動。

  她想去看看如今外面的世道究竟是什么模樣,她想去見識見識國與國之間的邦交往來又是怎樣一番情形。

  這些,是她說出口的理由。

  而她未敢直言的,還有一句——她很想近距離地觸摸一下,她沒有機會碰觸過的政治天地。

  她實在不想錯失這千載難逢的機會。

  少女自認為隱藏得足夠好,但她眼底的渴求光芒依舊太過奇異,并沒能瞞得過吳老太爺的眼睛。

  片刻后,吳老太爺看向兒子:“若換作昭白執意跟隨前往,你可還會斷言拒絕?”

  吳寺卿被問得一愣,下意識地看向吳昭白。

  若他兒有這般想法,不懼險阻也要主動增長閱歷,借此磨礪自身,他大約會很寬慰,認為后繼有人。

  但他兒在聽到春白有此想法時,只一臉匪夷所思的迂腐呆樣…

  吳寺卿默默收回視線。

  吳昭白:“…”

  為何他什么都沒說,竟也能招來嫌棄?

  “過了今年,春白已有十九,是個大人了。”吳老太爺眼中有著一絲隱晦的希冀之色:“她不怕,她愿去,便讓她去吧。”

  從前,他們便將太多機會給了昭白這個獨子,相對而言,春白是在忽略中長成這般模樣的。

  現如今,他雖已至暮年,卻也忽然很想試一試,若是將原本給昭白的機會,平等地放到春白身上…不知又會是怎樣的結果?

  結果未可知,但既如此,若是昭白能去的地方,那么春白便也去得。

  有了父親此言,吳寺卿雖心覺不妥,卻終究未敢忤逆。

  吳昭白愣住,就這么定下來了?春白真要跟去東羅?

  他下意識地看向妹妹,又下意識地想——這原本…應當是屬于他的機會吧?

  可此去如此嚴寒,又如此危險…單是想一想,便叫他化身為了退堂的鼓。

  唉,不愧是他,懦弱如斯。

  吳昭白心中升起一絲自棄之情,回去的路上,不禁消沉地問妻子:“夫人是否也時常覺得我一無是處?”

  吳家少夫人溫聲道:“夫君如今敢于自省,便不再是一無是處。”

  吳昭白:“…”

  好一個“不再是”…

  無妨,區區致命傷而已…

  吳昭白苦澀一笑:“夫人想必很后悔嫁與我吧。”

  吳家少夫人笑著搖頭:“這一點倒是不曾。”

  吳昭白有些怔然。

  “我初見夫君時,便覺夫君雖然迂腐,卻是個心軟的善人。”吳家少夫人認真地道:“且嫁人不能只看要嫁之人,更要看他家中人,夫君的家中人,是我見過最好最開明的家人。”

  祖父,父親母親,春白,都是頂頂好的人。

  她這些年來在吳家的日子,是很舒心的,半點不曾覺得壓抑。

  吳昭白聽得出神,轉瞬間想了很多。

  不知從何時起,他這些年來,每日醒來后必做之事,便是嫉妒春白,怨怪祖父偏心…

  而如今春白要遠行,他又忽覺心中空落落的。

  所以,他并非真的不喜歡春白,他只是鉆在牛角尖里太久了。

  吳昭白陷在怔然中,一路失神未語。

  三日后的清早,魏叔易與吳寺卿一行出使官員乘坐車馬,浩浩蕩蕩地離京而去。宋顯與譚離,也在其中。

  出使隊伍離京的次日,吐谷渾傳回了一封奏書,經內侍之手,呈至御前。

  其上言,固安公主明洛已平安生產,得一子,吐谷渾首領慕容允甚喜之,特求大盛陛下賜名。

  4300字,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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