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嶺南節度使慘死京師皇城門外,劍南道與黔中道的勢力已開始在嶺南道滲透,肖旻口中的半月之期,對傳旨欽差而言實無商榷的余地。而此時已值尾聲的卞春梁之戰,看起來也實在沒有商榷的必要。
此時肖旻大軍在道州一帶可動用的兵力共有十五萬,而卞春梁僅余五千殘兵。
天子密令之上有言,著肖旻率軍十萬,前往嶺南道主持大局,仍留下五萬人馬繼續清剿卞春梁——
由五萬勝利之師為這場已無懸念的戰爭收尾,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都并非一個輕率的決定,甚至可見天子對卞春梁的忌憚程度。
傳旨欽差將一切利弊輕重與肖旻言明,跟隨大軍許久的監軍太監適時地在一旁說道:肖將軍只管放心趕赴嶺南,咱家與樓將軍定會盡快將卞春梁殘部清掃干凈,年前必然能給陛下與朝中一個圓滿的交代。
朝中與卞春梁叛軍之戰,從微末至激烈,再到此時即將落幕,已持續了近三年之久。
至此,肖旻倘若再行多言,便會有推辭抗旨嫌疑。
監軍太監在軍中的權力更在肖旻之上,肖旻很清楚,倘若為此起內亂,無論是對卞軍還是嶺南局面而言,皆是下下之策,實在毫無必要。
事后,奉旨接替了肖旻主帥之位的原副帥樓景山,單獨與肖旻長談了一場。
樓景山是禁軍統領出身,自李獻死后,此人便奉旨與監軍太監共同趕赴江南西道戰場,在軍中擔任副帥之職。
請肖將軍放心。樓景山與肖旻道:我定會替將軍好好地打完這一場必勝之仗。
一路并肩作戰而來,肖旻對這個年輕人頗有些好印象,雖年輕欠缺戰場經驗,卻貴在謙遜無浮躁氣,經過這段時日的磨礪,已隱隱顯露出良將之風。
在肖旻看來,當今圣人挑選培養的這個苗子,還是十分可用的,假以時日,將成大器。
同為武將,肖旻待其亦存相惜之心,一直不吝于栽培提點,當下同樣認真叮囑道:戰事雖近尾聲,亦不可掉以輕心,記得我與你說過的話,無論何時都不要試圖與百姓為敵,民心逆反則禍患反噬不息…
樓景山認真應下,幾分憂心地看著肖旻,拱手道:此去嶺南,肖將軍務必保重。
會的。肖旻笑著拍了拍這位年輕人的肩膀:你若果真掛心我,便早日結束這里的戰事,帶著你的五萬兵馬前去嶺南助我。
圣人甚是看重嶺南道的歸屬,并有意借嶺南的地理位置來日夾擊劍南道與黔中道,因此密旨上有言,待卞軍之亂徹底平息,便使樓景山率軍前去與肖旻會合。
樓景山聽得肖旻口中那一聲“你的五萬兵馬”,心中一凜,忽覺肩上有了責任,遂向肖旻深深拜下:在下必不負肖將軍所托。
交接罷一切事務,肖旻做完自己能做的一切之后,便帶上十萬兵馬,動身趕往與道州相鄰的嶺南道。
這一日,南地天色晴好。
這些時日來,敖副將已隱約察覺到自家將軍心中似有別的打算,值此上路之際,試著問了一句:“將軍,咱們此去…”
馬背上,肖旻難得暢快一笑,道:“平嶺南亂象,定天下大局!”
敖副將脊背一直,緊接著見肖旻轉過頭去,又與他道了一句:“不為朝廷。”
敖副將眼神微震,抱起攥著韁繩的拳頭,擲地有聲地道:“末將誓死追隨將軍!”
肖旻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道州軍營的方向。
在朝廷的一次次抉擇之下,他已盡罷自己一切能盡的責任,“此去”心中無愧。
當初岳州瘟疫之事,在那場持續到天明的廝殺煉獄中,他在那莫大的迷茫中,看到了當權者的本相,與當朝將盡之氣數。
而今,他也終于要去走自己真正想走的那條路了。
孤身投奔新主,難免誠意匱乏,既然朝廷還需繼續用他,那他便以這十萬兵力定下嶺南,磨鋒手中刀刃,恭候新主之令,踐行太平之約。
肖旻遙望北方,策馬而去。
冬月里的江都城,也落了一場細碎的小雪。
此日,一支自西面而來的商隊,經過查驗之后,被放行入城。
商隊中,一輛馬車內,有少年打起車簾,沿途將街景盡收眼底。
商隊在城中一處客棧中暫時落腳解乏,臨近晚間,小雪已經休止,商隊中的那名少年系上一件湛藍色披風,罩上擋風的兜帽,帶上兩人,出了客棧而去。
江都不設宵禁,輕薄的小雪覆在青瓦之上,此時街道上人流如織,燈火與雪光相映之下,好似為這座城池點綴上了一抹天人相合之華彩。
少年行走其中,多有不切實際之感。
這般時辰,無二院早已散學,學生們出入說笑著,少年人來到了這座傳聞中的學館內,道明了想要求見院主鄭潮的來意,并自稱是舊識。
管事見這少年氣態不凡,便令其稍候,向鄭潮通傳而去。
鄭潮孤身一人,早先謝絕了常歲寧在城中為其置辦居所的提議,一直都住在學館中。今日落雪,他早早用了晚食,正打算歇下,卻未曾想有晚客到訪。
且來客的身份也叫他十分驚異。
鄭潮看著在自己面前摘下兜帽,露出了一張俊逸臉龐,向自己施禮的少年,頗感驚異:“長孫郎君?”
“鄭先生,許久不見了。”長孫寂直起身來。
鄭潮忙請他坐下說話。
書童奉上熱茶,復又退去。
你來我往的一番寒暄中,鄭潮無聲猜測這長孫寂的來意。
此前他經過黔州時,曾得長孫家相邀,與這位年少的長孫氏家主有過一面之緣。
那時,長孫寂試圖邀他一同輔佐榮王,他婉拒之后,長孫寂又提到了常歲寧,大意是想與常歲寧一同擇主輔之。
鄭潮彼時就覺得這個想法太過異想天開,只婉轉地提議長孫寂可以向常歲寧去信一試。
誰曾想,這位長孫郎君,竟然會親自來了江都…
那么,長孫寂此來的目的,是他鄭潮,還是常歲寧呢?
若是依舊對他鄭潮念念不忘,那他當真要贊一句少年人膽量可嘉,敢來江都挖人撬墻角,那不是老虎頭上拔毛嗎?
而若是為了說服常歲寧歸順榮王…那便不是拔毛那么簡單了,鄭潮更愿稱之為羊入虎口。
長孫寂雖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成長速度卻是有目共睹,他未急著切入正題,一盞茶用罷,才道:“黔州一別后,先生似乎改變頗多。”
鄭潮一笑,點頭:“江都風水養人。”
長孫寂也露出笑意:“看來先生在這風水宜人之處,找到了心中歸宿。”
他道:“江都的確是個好地方,晚輩一路而來,常有誤入桃源寶地之感…先生所追求的學政之道,的確惟有江都與常節使能給。”
鄭潮笑著嘆息一聲,間接表明態度:“是,得此知遇之恩,自當竭力相報。”
話至此處,長孫寂才道:“實不瞞先生,晚輩此次秘密前來江都,是受常節使回信相邀,共商擇主大事。”
鄭潮微感錯愕——怎么個事?
合著這位長孫郎君試圖去信勸服常歲寧未果,反而被常歲寧誆來了江都?
她這抓著麻袋的手,抻得倒是真夠遠的。
“共商擇主大事”…
鄭潮在心中品了品這句話,再看面前顯然信以為真的少年,心中莫名幾分同情,道了聲“原來如此”,不由得問:“…世道如此之亂,長孫郎君親自遠赴江都,家中族人竟愿應允嗎?”
這話中另有深意,畢竟鄭潮很難相信此時還會有人愿意相信常歲寧沒有自立的野心,更何況是長孫氏的族人——
“族人本不贊成,是我執意前來。”長孫寂認真道:“我與常娘子在京中時便有交集,我信得過她的為人,相信她不會欺瞞于我。”
他知道,經歷了無數風雨人心的族人們更為老成,但是他再三猶豫之后,還是更相信自己的判斷。
他如今既為長孫氏的家主,聽取族人們的意見固然是他的本分,但他亦不能失去自己的判斷——正因這一句話,他才得以說服了幾名叔伯。
當初他小姑被明謹所害的真相是常娘子以身設局揭露,他身為親歷者,曾親眼見識到了常娘子的膽氣及公正之氣。
為此,他愿意堅持前來,這是他表達信任的誠意。
黔州所在的黔中道已被榮王掌控,面對榮王的招攬,他們長孫氏族人一直維持著曖昧態度,而這終究不是長久計。
在許多個日夜的迷茫中,長孫寂都很想聽一聽常歲寧的想法——她是心懷膽氣者,也是時下不容忽視的群雄之一。無論最終意見能否達成一致,她的話,都很值得一聽。
途中聽聞了常歲寧收復洛陽的消息之后,長孫寂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看法。
鄭潮聽著少年人那一句赤誠無比的“我信她不會欺瞞于我”,默了一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鄭潮這笑意中并不帶諷刺,身為曾經士族子弟間的頂級叛逆者,鄭潮從不試圖去取笑懷赤心之人。
他只是有點迷茫,這長孫郎君如此篤信常歲寧不會相欺,懷此信任之心而來,如若被辜負,必不可能輕易妥協…常歲寧如此算無遺策,會想不到這個后果嗎?
食君之祿分君之憂,鄭潮覺得自己有責任從中試探一二:“長孫氏扶持李氏之心…不知可有更改?”
長孫寂眉眼間神色堅定,微微搖頭:“絕不更改。”
這是他祖父臨去前的遺志,亦是他長孫家的使命,這使命本身甚至高于一切利益。
鄭潮點了頭,沒有急著再多言。
長孫寂則表明了此行來意:“晚輩此來江都耗時足足數月之久,行至中途,才知常節使已率兵離開江都。加之今日天色已晚,晚輩一行便打算明日一早再正式登江都刺史府門拜訪。在那之前,晚輩想來見一見鄭先生,先生乃常節使看重之人,晚輩斗膽欲問一句,不知先生可知常節使所擇明主是為何人?”
常歲寧不在江都,少年人對刺史府中人等實在陌生,便想在登門之前,心中多少有個底。
見鄭潮一時未語,長孫寂坦誠道:“常節使在信上言,她也打算扶持李氏。”
鄭潮表面恍然點頭,心中卻在打鼓——節使她竟將話說得這樣死了?這要怎么圓?
鄭潮面上現出一絲慚愧,笑著道:“鄭某自知智謀欠缺,向來只負責無二院學事,從不過問節使這些大事抉擇…倒是無法為長孫郎君解惑了。”
長孫寂聞言并不見失望之色,反而流露出真實的驚訝,眼睛都亮了幾分:“鄭先生不知常節使所向,卻依舊全心托付…這是何等信任?”
少年人一副“由此可見常節使實有諸多過人之處”的感悟之色,叫鄭潮在心底咋舌。
最終,他也唯有端起茶盞,敬這少年人的一腔赤誠,道:“如此,明日刺史府之行,便愿長孫郎君能夠遂愿。”
他只能祝福到這兒了。
長孫寂端茶執禮,眼神熠熠生輝:“借先生吉言,寂也萬分希望能與常節使及先生同行。”
次日晨早,江都刺史府外的積雪剛被清掃干凈,長孫寂便登了門。
長孫寂持常歲寧的親筆回信而來,又因常歲寧離開江都前便有過交待,故而他得到了最高規格的接待,被顧二郎帶去見了王岳。
見到長孫寂的那一刻,王岳精神一振——主公誠不我欺,人果然真的來了。
“我家節使雖不在江都,卻早有交待,在外也一直掛心長孫郎君赴約到來之事…”王岳取出一封書信:“此乃節使自洛陽動兵北上之前令人送回的書信,特意托在下親手轉交長孫郎君。”
“節使有言,待長孫郎君見罷此信,便能明白一切了。”
除此外,王岳沒有擅作主張多說什么,只將書信奉上。
長孫寂不敢怠慢,雙手接過后,當場便打開了信箋。
片刻,觀得信上所言,卻叫這個自認已鍛造出七八分沉穩之氣的少年人神情震顫起來。
他以赤誠之心赴約,常歲寧亦以赤誠相待。
但后者的這份赤誠,卻是完全超乎了前者的所有設想。
手中信紙之上的筆跡灑脫中透著沉靜,可見寫信之人心境平和有序,然而其上所揭露的,卻是一樁從未現世的驚天之秘。
長孫寂滿眼不可置信,抬眼間,幾乎是下意識地便問對面的王岳:“…節使…本姓李?!”
王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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