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注一擲四字,歷來意味著莫大冒險。
而當一國之君試圖將此四字用在朝政皇權存亡之大事上,必然會遭來更多詬病與反對。
但此刻的甘露殿中,眾大臣間,氣氛雖異常凝重肅穆,卻奇異地并未出現任何反對的聲音,包括馬行舟。
他們既為天子心腹,便知天子的手腕與脾性,了解天子一旦真正決定的事,便很難有推翻更改的余地。
二則,他們站在這個位置上,立于千萬人之上,注定要比尋常人、乃至比其他官員更加清楚時局的全貌——
如今的局面,朝中縱然不在兵事之上做任何應對,卻也同樣稱得上是天大的“冒險”。
榮王李隱手握三道兵力,嶺南道的最終歸屬此時尚且未知…
李復在《告罪書》上揭露了段士昂的造反行徑與榮王有著直接關系,此事令榮王聲名有損,于朝廷而言是好事,卻也不完全都是好事…
他們憂心如今手握重兵的榮王,會因此干脆不再顧忌天下人的看法,轉而選擇先將皇位奪下了再說——
而崔氏族人下獄之事引起的文人風波,究竟是誰人在背后主導,他們心中都很清楚…此事總歸要有了結,可朝廷一旦做出妥協,一國政法與天子威嚴掃地,便再也不可能撿得起來。
朝中不想妥協,又無法承擔波及越來越大的輿論指摘,那么便只能從別的角度破局:即是從根本上解決一切狂妄自大的聲音。
只要榮王李隱之勢消亡,朝中重拾威懾之力,那些被煽動的文人們便會“冷靜”下來,自覺噤聲。
總而言之,眼下的種種跡象皆表明,天子如今守著的這具隨時有可能倒塌的國之軀殼,務必需要一記向死而生的猛藥,方能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而此時動兵,同時也是這些大臣們所能想到最好的時機。
先前天子堅決不肯動用京畿兵力,是因洛陽之危,彼時榮王野心已明,京師處于腹背受敵之境,無論動兵哪一方,都會給另一方可乘之機——段士昂的身份與意圖敗露之后,朝臣們更是驚覺,那正是榮王府為支開京畿兵力而生的計謀,恰恰說明了天子當初決意讓兵力駐守京畿、而以密令使淮南道支援洛陽的決策是正確的。
此時天子更改心意,是因時機已然不同——
段士昂身死,范陽王被處決,洛陽之危暫解,范陽軍全軍潰敗,而那位親手完成了這一切的淮南道刺史常歲寧,此時善心大發,未有威脅京師之意,而是繼續領兵北上去了…
當然,朝中也有人暗中將常歲寧此舉視為獸心大發——這廝往北去,不外乎是想繼續侵占地盤罷了。
就時局而言,常歲寧親自北上之行是善心大發還是獸心大發,倒是實在不好界定…但無論如何,她既然尚未公然打來京師,那么朝中便可以專心應對榮王之患。
而卞春梁之亂已近平息,那么東南之危也已解除,其余勢力則尚未釀作大患,京中此時便是相對安全的——
反觀榮王府,段士昂之計潰敗,榮王名聲沾染了污點,許多沖著其仁義之名聚攏而去的人心正值動搖之際,這時若能迅速出兵,便可最大程度打榮王府一個措手不及。
況且,朝廷師出有名,先以山南西道節度使拒不入京包藏禍心為名,以問罪之名出兵討伐,待破得山南西道,再行問罪榮王唆使段士昂謀逆之過…
若肖旻在嶺南道進展順利,便可從南下方向率兵威懾黔中道,到時再與朝廷兵馬對劍南道形成夾擊之勢,便又可再添勝算。
天子部署好了一切,早在她決定動用肖旻來應對嶺南道之爭時,就已經做好了向李隱反擊的準備。
圣冊帝決意動用京畿十五萬兵力,發兵山南西道。
這十五萬大軍之中,有六萬余玄策軍。
這六萬余玄策軍給予天子多一份底氣,也給朝臣們更多添了一份信心。
若此戰能勝,哪怕拖延得久一些,只要榮王之勢被削弱,朝中便可借太子之名迅速收攏局面,安定人心!
這是朝臣們根據現下的局面,所能思慮到最好的可能,但最終結果如何,誰也無法預料…
至此,朝中與天子,已然沒有更加妥當、更具尊嚴的選擇。
一切議定之后,圣冊帝親自擬令動兵,御階而下,馬行舟等大臣帶著惶惶然的儲君撂袍而跪,繼而深深叩首。
這一拜,既是在拜天子,更是在拜那懸于一線的國朝之命數。
眾臣相繼離開,直到只余下馬行舟一人。
最后,上首的帝王單獨與他道了一句:“馬相放心,若此戰可勝,朕定會盡全力讓人保全馬婉性命,將她平安帶回京師。”
馬行舟再次叩拜,謝恩。
直到他告退而去,退出了甘露殿,唇邊才得以溢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嘆息。
他知道,圣人那句話是為安撫,也是為了施恩,作為臣子自該感激…
可如此關頭,圣人這一句稱得上鄭重的安撫,何嘗不是欲定他之心?
所以,圣人待他,恐怕也并不是十足的信任…仍疑心他會因婉兒的牽連,而存在關鍵之時倒戈榮王府的可能。
哪怕當初他是遵從圣人之意才忍痛將孫女冒險遠嫁益州,而今時局輪轉,彼時之忠心舉動,反倒成為了圣人心間的一層隔膜。
這個猜想是不敬的,但正因基于臣子對君主的了解,他才會有此不恭之揣測。
他不能說圣人有錯,天子敏銳戒備,何錯之有?
身為臣子,唯有盡忠才是唯一本分。
馬行舟心緒復雜地靜立片刻,才抬腿行下漢白玉石階。
風中送來寒意,將他的官袍衣角拂起。
回到府中后,馬行舟獨自一人在書房中靜坐良久,復才提筆寫信。
這是他繼先前喻增之事后,第一次給孫女寫信。
那一次,他奉帝王之命,讓孫女刺探喻增與榮王府的關連,心中幾乎已認定了孫女不會再有活路。
他的孫女“僥幸”活了下來,然而這一次…他身為祖父,卻要更為直白地讓孫女踏上死路。
正如兩國和親,開戰在即,和親的公主注定要成為妨礙與悲劇。
為母國而死,是她們的宿命,也是榮光。
馬行舟失神間,想到了和親北狄的那位崇月長公主,固然可悲可嘆,卻也萬分可敬,不是嗎?
婉兒縱無崇月長公主之能,但在她親自做出選擇的那一刻起,為國朝赴死,不令天子“為難”,便成為了她無法逃避的本分。
數月間,又老了許多的馬行舟靜靜看著面前信上的字跡一點點變得干燥,終是將心中的不忍與愧疚拋向了冬月的晚風中。
將晚的天色陰沉著,寒風吹過面上肌膚,讓太子李智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但無人知曉,他在離開甘露殿時,里衣幾乎已被冷汗喂飽。
他一路吹著冷風回到東宮,這一身冷汗仍未得以消下。
這次內殿中沒有讀話本的聲音,卻見有內侍捧著一只銅鍋入內,還有腌好的鮮嫩羊肉。
李智走進去時,只見魏妙青正指揮著宮娥們拿火鉗子將點燃后的無煙炭火夾進一只小爐子里。
見他進來,那夾著炭火的宮娥騰不出手行禮,嘴上雖有些急忙地道了聲“參見殿下”,卻也不見惶恐慌亂。
這在往常足以被東宮女史嚴厲責罰的小小細節,此刻讓李智莫名感到放松。
“殿下今日回來得這么早啊。”魏妙青沒料到李智回來,也不曾掩飾自己未讓人備下李智的碗筷,只自然而然地交待宮人:“多取一份碗筷來!”
李智這些時日同魏妙青也算熟識了,此時前者滿腹心事之下,勉強扯了扯嘴角后,下意識地便道:“朝廷準備要出兵了…”
魏妙青一愣之后,沒有追問向何處出兵,而是道:“事已至此,先吃鍋子吧!”
李智無言間,只見她指向已被宮人架上爐子的銅鍋,口中道:“可是羊肉鍋子呢。”
“快坐吧。”魏妙青率先盤腿坐了下去,指了指對面的位子,催促李智。
李智解下披風,默默坐下,卻全無胃口,如此關頭,他又哪里有什么心思吃鍋子?
“…這羊肉怎恁地鮮嫩?”一刻鐘后,李智不由道:“且鮮而不膻,實在可口。”
一旁的侍女笑著道:“回殿下,拿蛋清與姜片提前腌制了半個時辰呢。”
“殿下從前不曾支鍋涮肉嗎。”魏妙青捧著半碗羊湯,看著仿佛沒吃過好東西的李智,好奇地問了一句。
李智赧然一笑:“一人在這東宮之中,少有靜坐吃鍋子的機會。”
多年來,他皆是膳房中送來什么便吃什么,即便從前閑散時,也從不敢主動提任何喜好上的要求,唯恐擔上好逸惡勞貪圖享樂的惡名。
想到這些,李智又夾了一塊肥瘦相宜的肉送入口中,忽然又想到魏妙青那句稱贊他很擅長活命的話。
如今想來,他的確是一個什么都不會,卻天生很會活命的人。
鍋子咕嘟嘟地冒著熱氣,宮人稍微開了些窗。
魏妙青一手端著碗,一手握著筷子,看向窗外已暗下的天色,口中念叨了一句:“今年既是個寒冬,雪應當很快也要來了吧。”
十一月中,京師降下了一場大雪。
隨著這場大雪覆蓋了整座京師的,還有動蕩緊張的氣氛。
朝中動兵十五萬,討伐山南西道節度使。
此一戰由玄策府中一名已多年未近前線、已是半養老狀態的老將為主帥,設監軍太監坐鎮,另有一名天子心腹文臣相隨,已于這場大雪之前動身。
大軍出征當日,病了多日的女帝系著厚重的外披,身側僅有一名上了年紀的嬤嬤陪同,回了一趟那位于象園旁側的舊時居所。
大雪如絮,片片飄落。
大理寺,一間狹小昏暗的牢房上方,開了一處小到不能稱之為窗的巴掌大的孔洞。
寒氣從那里壓下來,雪花也一視同仁地落下。
僅著單薄囚衣,盤膝而坐的崔洐仰面望著飄落的雪絮。
他曾無數次想過尋死,但到頭來,他卻成為了阻止族人們尋死的貪生之人。
即便如此,依舊有體弱的族人們挨不過這凜冽寒冬。
崔洐仰望著灰沉天光,眼前閃過父親死前的畫面,也想到了往昔的種種。
選擇榮王,也并非就代表他們能平順渡過危機,沒有哪一條路是穩贏不輸的,從一開始這便是在賭。
如今他們分散在劍南道附近的族人皆在為榮王效力,而身在牢獄中的他們,同樣也扮演著為榮王操縱文心輿論的角色。
朝廷出兵那日,崔洐聽到了外面轟動的聲音,也有一名年長的獄卒隔著冰涼的牢欄,向他啐了一口,道:這次出兵的可是玄策軍,待他們傳回捷報,到時朝廷再處決你們,看誰還敢攔!
彼時崔洐沒有反駁,只是麻木地坐在那里。
段士昂在洛陽大敗,給了朝中出兵的底氣,而父親的抉擇則讓他心中有些奇異的慶幸:至少,讓段士昂大敗之人是常歲寧。
此刻雪落之下,崔洐閉上眼睛,無聲凄惶一笑。
京城被初雪籠罩之時,嶺南一帶還算和暖。
七日前,有欽差攜密旨抵達道州,讓肖旻盡快點兵動身,去往嶺南道。
肖旻提議,給他半月時間,待他清剿罷卞春梁殘部,再行前往嶺南,卻被欽差斷然拒絕。
李獻死后,肖旻一路追剿卞春梁到道州,收復數座城池,如今卞春梁所有殘部已不足五千人。
這一路來,肖旻自知自己的動作不算迅速,他本該更早一些鏟除卞春梁之禍,但卞春梁幾次身處絕境,卻總能謀出一線生機…
肖旻很清楚,造成這一切的,并不是他與卞春梁之間的高低之分,而是民心的作用。
尤其是這道州附近,此乃卞春梁起事之地,在許多百姓眼中,正是因為他們當初遭受了朝廷不公的待遇,卞春梁才會生出替他們討還公道的大不韙之舉。
他們大多數人嘴上沒有明說,內心卻無不將卞春梁視作救世的英雄。
肖旻已與此處百姓周旋許久,避免他們出現暴動之余,卻遲遲未能真正確認卞春梁的藏身之所。
卞春梁不死,肖旻心中始終有些不安,但欽差已收回他的兵符,繼而將代表著一道節度使身份的金銅朱旄節杖交到了他的手中。
(今天是來自一口氣拔了兩顆智齒,打了止疼點滴之后的更新)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