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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其次伐交之胡不歸

  和士開就這么丟下二人離去,雖然樂曲還在繼續演奏,氣氛卻頗為尷尬。

  兩人面面相覷,當然實際只有侯勝北能看得到祖珽。

  不過祖珽彷佛知道侯勝北在看著他,開口道:“尊使想必聽說過老夫的那些傳聞,否則不會如此凝視。”

  侯勝北心道你果然是眼瞎心明,誠懇地說道:“祖大夫的丈夫不負一身之語,在下感懷于心。”

  祖珽呵呵笑道:“尊使此言發自內心,甚有誠意。”

  他討了一面琵琶,隨手撥彈,自得其樂。

侯勝北細聽其詞,竟是一首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歸?”

  “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歸?”

  “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心中一動,祖珽為此曲,莫非別有深意?

  不過若是說自己為了陳頊,在露水泥水中泡著,有點過分啊。

  “尊使此來,即便費盡心機,也是徒勞無功,不如早早歸去。”

  祖珽直接把話挑明了。

  侯勝北也不管他能否看得到,恭敬行禮:“還請祖大夫指教。”

  “尊使說動和相也好,廣寧王蘭陵王兄弟也罷,甚至就連陸女侍中也幫你說服齊主首肯,都是無用。”

  侯勝北對于祖珽做出這樣的結論,稍覺訝異:“祖大夫何以如此斷言?”

  “聯合伐周這等軍國大事,左右丞相豈會置若罔聞?”

  祖珽撥動琵琶,發出錚的一聲重音:“段孝先、斛律光定然不準!”

  侯勝北聽聞祖珽如此肯定,心中一驚:“此為合則兩利之事,兩位丞相為何會反對?”

  祖珽神態傲然,瞪著盲目尖銳地點評道:“段韶慳嗇,錙銖必較,自詡老謀深算,豈肯讓汝等平白得利?”

  侯勝北想起北征道理記的描述,部下忙前忙后幫著張羅段韶兒子的婚事,十余天下來,只賞賜了一杯酒,確實小氣。

  祖珽舉例證明:“此前交涉送還北周宇文護之母,段韶就主張不可輕縱。一人尚且如此,何況一城一郡一州一地乎?”

  侯勝北默然,知道祖珽說的有幾分道理。

  那么斛律光呢,為什么能肯定他也不會同意?

  “斛律驕傲,自負其能,自矜其功,不屑與汝等聯合。”

  祖珽的語氣中帶了一絲恨意:“斛律光為丞相,其弟斛律羨及長子斛律武都并開府儀同三司,出鎮方岳,其余子孫皆封侯貴達。一門一皇后、二太子妃、三公主,尊寵之盛,當世誰能比肩?”

  他同樣舉了一例:“斛律光常在朝堂垂簾而坐。吾不知,乘馬過其前。斛律光便怒了,謂人曰:此人乃敢爾!”

  “一盲人而不能容,焉能包容天下!”

  侯勝北不得不認為祖珽說得很有道理,看來這次沒準真的要無功而返了。

  他正想著對祖珽表示謝意,畢竟此人給出了中肯意見,免得在此虛耗時光。

  只見祖珽放下琵琶,雙手摸索,涎著臉湊了過來。

  被一張風干橘子皮一般的老臉近到跟前,侯勝北覺得有點惡心:“祖大夫,你這是有何見教?”

  只聽祖珽嘿嘿笑道:“老夫喜好醫術,久聞南朝有葛洪肘后備急方、雷敩雷公炮炙論、陶弘景神農本草經集注等著作。尊使必要謝我,不妨抄錄一份,下次出使之時帶來如何?”(注1)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

  侯勝北剛對他的印象稍有改觀,沒想到立刻原形畢露。

  另外兩本醫書,侯勝北不知道哪里有,肘后備急方在馬樞那里見過,覺得可以答應。

  祖珽大喜:“老夫不白拿你的書,我朝擅長醫道的名人甚多,到時引薦一二,保你不會吃虧。”

  兩人談了一會兒,見和士開還不出來。

  侯勝北心想他得了一件新鮮玩物,怕是要反復折騰許久。

  可憐那劉氏小娘子,不知是否能夠承受得起。

  再坐得片刻,就告辭離去了。

  回到館驛,侯勝北向傅縡和荀法尚說了祖珽的看法。

  兩人均覺得有理,荀法尚道:“此前不知段孝先、斛律光的為人,所定方略出了偏差。果如祖珽所言,久居也是無益。”

  傅縡為主使,下了決定:“且再待些時日,若是北齊朝廷還無回音,我等就歸還吧。”

  兩人自無異議。

  侯勝北放下心思包袱,反倒一身輕松,和荀法尚于集市中閑逛。

  只見貧家無以為繼,賣兒鬻女,骨肉分離。

  兩人出身富貴,不愁溫飽,也不是胸懷天下蒼生的矯情之人。

  然而耳聞悲聲,目睹慘劇,只要不是全無心肝,心生憐憫乃是人之常情。

  再聯想起北齊貴族的奢侈生活,覺得剝削百姓,實在是過分了。

  米價一斗上百,一石近千文。

  雖說是青黃不接之時,昔日神武帝治政,東方連歲大稔,谷斛至九錢,相差竟達百倍。(注2)

  不由令人覺得天命已經不再眷顧北齊。

  米價飛騰,隨之而來的就是惡錢膨脹。

  文宣帝高洋受禪,改鑄常平五銖,重如其文,其錢甚貴,且制造甚精。

  至乾明、皇建年間,往往私鑄。鄴中用錢,就有赤熟、青熟、細眉、赤生之異。

  打聽之下,據說河南所用,更有青薄鉛錫之別。

  而青齊徐兗梁豫各州,輩類各殊。

  如今武平年間,私鑄轉甚,或以生鐵和銅,卒不能禁。

  看著這番景象,侯勝北心里涌現出了早就有的另外一個想法。

  要不,還是攻打北齊吧。

  不幾日,高長恭奉詔出征。

  侯勝北前往贈別,道邊結廬,餞飲以壯行色。

  臨別之際,蘭陵王感懷道:“天下俊杰何其多也,南朝有你這等貫通東西南北的人才,國勢可想而知。我意兩國結盟聯合為上,可惜…”

  他打住話頭,不復多言,撥馬離去再不回顧。

  -----------------

  使團盤桓月余,北齊朝堂始終沒有給出答復,只是推脫左右丞相不在,難以決策。

  侯勝北私下拜訪和士開,此前夸耀權勢的他也無能為力。

  涉及真正的軍國大事,段孝先、斛律光,就是兩座繞不開的大山。

  無奈之下,眾人只得無功而返。

  返程恰逢夏末,雨水充沛,侯勝北原路返回,照舊測量水深,大船處處可行。

  二月出發,六月返回。

  回到建康,傅縡向陛下稟明出使經緯,陳頊聽后不語,之后讓侯勝北留下。

  “照卿等所說,北齊不會同意聯合伐周了。”

  陳頊平時沉穩的聲音帶著些飄忽不定。

  侯勝北能夠體會他的心情,以本朝之力,獨自奈何不得北周。

  北齊又不愿聯合的話,一時半會兒就難以作為,不少戰略都要重新調整。

  “卿等出發后,朕大赦天下。詔令自天康元年訖太建元年,逋余軍糧、祿秩、夏調未入者,悉原之。”

  陳頊像是在說給侯勝北聽,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再下一詔:犯逆子弟支屬逃亡異境者,悉聽歸首。見縶系者,量可散釋,其有居宅,一并追還。”

  侯勝北見陳頊神情失落,只得道:“陛下仁政,必不至于空費。”

  “是啊,總歸是有用的。”

  陳頊嘆了口氣:“上個月,遼東、新羅、丹丹、天竺、盤盤等國都來遣使前來。高麗一來,遼東新羅都坐不住,獻上了不少好東西。勞卿辛苦一趟,屆時挑些拿回去吧。”

  瞧他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連開玩笑的心思都沒了。

  侯勝北心有不忍,終于還是說了出來:“周雖不可攻,若是攻齊呢?”

  “攻齊?”

  陳頊失笑道:“上次問卿,卿不答。怎么跑了一趟,把少年時的結論重新又拾起來了?”

  “少年時,臣是憑空想象。如今日,已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聽。”

  既然話已出口,侯勝北也就放開議論。

  “北齊人心離散,鮮卑華夏,彼此之間形同陌路。”

  “北齊谷價騰踴,百姓饑饉,青黃不接賣兒鬻女。”

  “北齊私鑄泛濫,惡錢流通,朝廷無力不能禁止。”

  “北齊奸佞當道,宗室乏力,任由弄臣操弄朝政。”

  “北齊良將凋零,能夠領兵統軍者,如今唯有三人。”

  他一口氣說了五條:“人心、民生、經濟、朝政、軍事皆狼狽,貌似龐然大物,內里已然空虛不堪。”

  陳頊提起了一些精神:“聽卿之說,似有可取之處,只是茲事體大,非一言能決。”

  “朕再想想。”

  侯勝北退下,留下陳頊獨坐殿中。

  遠遠望去,這位陛下的身影透出孤寂落寞。

  陳頊還是放不下攻打北周的執念。

  不過要是能夠輕易放下的,那還叫執念嗎?

  -----------------

  侯勝北不在建康的這幾個月,朝堂無甚變化,北齊和北周各自派來了使者。

  特別是北周,來聘的納言中大夫鄭詡是侍中級別的三品高官。

  在和北齊交戰的關鍵之際,不計去年攻打江陵的前嫌,竭力彌補華皎之亂造成的嫌隙,北周對于和本朝的關系,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回來之后,侯勝北和徐敬文好好聊了一下。

  本想在軍中給他安排個文職差事,不想徐敬文卻堅持要從行伍做起。

  想到自己當年也是如此選擇,于是就遂了他愿,去軍中從底層歷練。

  徐敬文的心中,應該也有一份堅持吧。

  祖珽討要的醫書,侯勝北想到回來之后這幾年,都沒有去見過馬樞。

  當初他幫了自己,理當前去拜訪,表示謝意。

  而且那幾百戶阿父的舊部,還是精選的擅長夜戰之士,說實話有些眼饞。

  如今恢復爵位,有錢有糧養得起兵,不妨試探一番。

  哎,當初夜襲江陵,如果有這支人馬,說不定…

  侯勝北撇去于事無補的想法。

  說走就走。

  茅山不過數日路程。

  馬樞的眼睛還是亮得嚇人,那一雙白燕也還在,看到侯勝北一個陌生人到來,嚇得從案頭飛上了樹梢。

  聽完來意,馬樞爽快地答應,說自己留著這些人也沒用,交還于侯勝北,正是物歸原主。

  他喚來一人介紹道:“褚玠,字溫理,河南陽翟人。他是這群人的領袖,也曾是侯司空的舊部。”

  此人四十多歲年紀,儀態非凡,談吐得體。

  馬樞笑道:“莫以為他是個文人,騎射功夫也頗為了得。當初他跟隨侯司空于徐州出獵,遇有猛虎,引弓射之,連發兩箭皆中口入腹,俄而虎斃。”

  這個褚玠看來不簡單,竟是個箭術高超的猛人。

  攀談之下,難得的是他竟然也出使過北齊,對北邊的事情頗為熟悉。(注3)

  侯勝北已經不會再驚訝了,能得阿父當年委以重任的,又豈會是凡人。

  何況褚玠這些年能枯守此山中,更是不易,當即行了一禮。

  提到祖珽求取醫書一事,褚玠道:“祖珽原為尚藥典御,有此一請乃是情理之中。他說的北齊醫道名人,莫非是徐之才、徐之范兄弟?”

  侯勝北聽著名字有些熟悉,想起徐之才不就是北齊尚書令嘛。

  傅縡去拜訪時,自己因赴和士開之約,沒能同行。

  一個醫生能夠做到當朝宰輔,這醫術水平可不得高到天上去。

  只是醫術再高,難救病入膏肓之國啊。

  馬樞擼須道:“說起這徐之才,其家七世為醫,本是我朝丹陽人士。其父徐雄事南齊,位居蘭陵太守,以醫術為江左所稱。”

  侯勝北有些奇怪,怎么徐之才一個南朝人,跑去北齊做了醫生。

  馬樞苦笑一聲:“說來話長,那又和一樁前朝疑案有關了。你且住下,慢慢道來吧。”

  抄錄那幾本醫書,安排幾百戶軍士,都需要費些時日,侯勝北就在茅山小住。

  山中無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

  馬樞和褚玠、侯勝北講起了過往軼事。

  徐之才本為前朝豫章王蕭綜的王國左常侍,蕭綜任鎮北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徐之才為其主簿。

  “蕭綜此人,乃梁武帝次子。”

  自家岳父大人簡文帝蕭綱是梁武帝三子,這么說來蕭綜還更為年長。

  昭明太子死后,怎么沒輪到他即位呢,難道是出身有問題?

  “你要這么說也行。武帝的正妻郗徽只有三個女兒,昭明太子和簡文帝都是丁貴嬪所生,蕭綜則是吳淑媛所生,出身是差了一些,不過這不是主要的原因。”

  “吳淑媛此前是蕭寶卷的妃子,武帝登基后接收了她,不過這也不是主要的原因。”

  “蕭綜懷胎七個月就出生了,所以有說法,他的生父其實是東昏侯蕭寶卷啊。”

  侯勝北被馬樞一波三折,最后說出這么一個結論,登時覺得這位世外高人的形象也沒那么高了。

  徐師也好,馬樞也好,明明都是博學多才之士,一旦說起八卦狗血劇情,怎的都如此起勁呢?

  “武帝倒是不介意,把蕭綜當成親生。問題是蕭綜自己信了,當了十五年的皇子,還是忍不住掘開蕭寶卷的墓,取了骨殖滴血認親。”

  說到此處,馬樞噫了一聲:“蕭綜如何得知這滴血認親之法,莫不是徐之才教他的?”

  他似有不忍之意:“蕭綜為確定此事,又殺了出生不到一個月的親子,滴血于蕭寶卷的骨殖。見同樣相融,于是信了自己乃是東昏侯之子。在之后的南北大戰時,突然投奔了北魏。”

  “主將反叛,三軍散走,徐之才退至呂梁,橋斷路絕,于是入了北朝。”

  是這么回事啊。

  徐之才到了北朝之后的事情,則是褚玠比較清楚。

  還好褚玠沒這么無聊,很實在地講了徐之才侍奉魏孝靜帝、北齊文宣帝和武成帝,醫術確實高明,為人靈活善變,頗為得寵。

  他就講了兩件事情。

  武成帝高湛長了顆牙,詢問御醫原因,老實回答的都挨了杖責。

  徐之才說這是智齒,長了就會聰明長壽。(注4)

  侯勝北心想智齒這說法好,吉利,應該會千古之后繼續流傳下去。

  “還有件事呢?”

  “高湛說有時會恍惚看到空中有五色祥云,稍近,變成一美婦人去地數丈,亭亭而立,不久變為觀世音。”(注5)

  “觀世音?”

  侯勝北喃喃道:“他還真敢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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