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襲一戰之后,侯勝北和程文季兩部還好,失去了主將雷道勤的巴陵郡兵戰力陡降,幾乎是一蹶不振。
章昭達下令把巴陵兵歸屬魯廣達麾下整編,補充此前他受損的兵力。
連番作戰,大軍已經死傷五千人以上。
“行動開始是成功的,登城攻入外廓,也占領了城門和城樓。”
侯勝北復盤道:“后續援軍沒能源源不斷跟上,導致敵軍反撲時寡不敵眾,轉勝為敗。”
程文季悶悶地干了一杯茶,他在軍中從不飲酒,想起失陷城中的三百多名部下,胸中說不出的抑郁,默默地聽著侯勝北說話。
“本次的行動目的定位不清。如果是為了破城,夜襲成功后就該安排大軍跟進,從打開的口子繼續輸送兵力。”
“如果只是為了襲擾挫敵士氣,我們就該趁最初敵軍不備時一擊即走,不該深入敵城。”
哎,回想起來理當如此,不過事后諸葛罷了。
真的作戰時一路向前,哪管得著那么多呢?
侯勝北不由想起了阿父的叮囑教誨、普六茹忠講的那些故事。
都是前輩將領們出生入死,總結出來的寶貴經驗啊。
自己應該好好琢磨,不必非得等到付出代價,才去領悟。
“主帥可能猶豫不定,抱著打一打試試看的心態。我們也多少受了影響,以至于抉擇時不夠果斷。”
程文季終于開口道:“北周軍的戰斗意志比我們預計的要堅強很多。遭到夜襲,還能夠果斷組織起兇狠反擊,端的是精兵猛將。”
“少卿,這只是江陵總管、襄州總管的州郡兵,中央軍的府兵還要更勝一籌哪。”
“可惜了雷道勤,挺好的一人。”
程文季將茶水灑在地上,以作祭奠。
慢了片刻,侯勝北也效仿他的動作:”接下來看主帥怎么想了,如果再拿不出一些有效的手段,大概這次戰役也就到此為止了吧。”
此時敵情已經探明。
梁主蕭巋折了許世武一陣之后,告急于北周。
襄州總管宇文直已經官復原職,當即派遣大將軍趙訚、李遷哲等率步騎二萬往援江陵,受陸騰節度。
所以昨日與程文季和自己對戰,殺死雷道勤的,就是陸騰率領的趙訚、李遷哲等人了。
陸騰此人,曾聽普六茹忠講過,參加過第一次邙山之戰。
前幾年,二十萬大軍東征洛陽,陸騰被指名擔任齊國公宇文憲的副將,知道他是個有本事的,如今領教了他的手段。
年少時跟隨過天柱大將軍爾朱榮的,能是簡單人物嗎?
陸騰這位北朝名將,就屹立在我軍面前,成為一道難以逾越的障礙。
侯勝北有些同情章昭達,眼下承受壓力最大的就是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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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昭達不知道自己麾下這員將領在同情自己,他打算再努力一下。
攻城戰伊始,諸將四面圍攻,他在中軍也并未閑著。
趁著秋水泛長,章昭達掘壞了龍川的寧朔堤,引水灌城,城廓遭逢水淹,人心驚擾。
魯廣達侵入外城焚燒民家,也是打擊守軍士氣的一環,可惜被敵將以騎軍突擊,反而吃了個大虧。
李遷哲之后塞住了北堤止水,又招募驍勇之士頻頻出擊,城內并未到人心離散的地步。(注1)
塞住了北堤,還有西堤,慢慢耗便是。
寧朔堤位于江陵城的西北,所以亦稱西堤。
此處為楚國故都,紀山和八嶺山的楚冢一座連一座,遠看就像一座座的小山包,尉為壯觀。
土著居民稱呼這些高大的陵墓為山,如五山村就因村中有五座楚冢而得名。
士卒在掘堤之余,也會挖開楚冢發些小財,對此諸將睜只眼閉只眼,并不予以禁止。
侯勝北的麾下將士看到別家部曲一個個的收獲頗豐,也有些心癢難耐,只是軍紀嚴明,不敢輕舉妄動。
侯勝北體察軍心,沒有下令禁止,也沒有向章昭達進言阻止。
要是此時向主帥建議禁止這種行為,全軍只怕更是士氣沮喪。
他一面和程文季商量,兩人的軍陣緊密相聯,萬一有事可以迅速支援彼此。
一面下令麾下軍士分成兩撥,一部戒備,一部輪流去掘墓。
侯勝北還很貼心地下了一道軍令:“掘完之后,務必鋪以草席,表面填土,莫要讓挖出的坑洞曝于天日。”
部下們覺得奇怪,大概是小侯將軍天性良善有好生之德,不想讓墓穴暴露于野吧。
雖然挖開還要填上,稍微麻煩了一點,不過將軍允許發財,那都是小事。
程文季的治軍則是非常嚴明,不準就是不準。
其父程靈洗御下甚嚴,只要士卒有小罪,必以軍法誅之。程文季的風格一脈相承,也跟著偏于嚴苛。
不過由于他號令鮮明,與士卒共甘苦,部下并沒有太多怨言。(注2)
程文季好奇為什么侯勝北會縱容麾下將士做這等有違禮法之事。
侯勝北笑而不語。
當初征北將軍府軍士掘了郗曇的墓,挖出了王羲之的真跡,這次又會挖出什么寶貝呢?
什么豬形酒具漆盒、漆木雕座屏等銅器漆器等物,中下層軍官和士卒分了也就分了。
真正的好東西,例如谷紋玉璧這樣的璧圭琮璋璜琥等禮玉六瑞,王者佩劍之類,士卒不敢私吞,還是會獻給主將的。
不久之后,侯勝北就收獲了一塊玉龍鳳佩和一把越國銅劍。(注3)
玉佩呈青白色,龍身彎曲,首尾向上卷起,長角后有鉤形鬃毛,布滿卷云紋和蝌蚪紋。
尾背上鳳鳥傲立,鳳喙鉤狀,頸胸飾絢索紋,腹背鱗狀羽毛,尾部長翎三股。
侯勝北不是貪財之人,平日財貨也大多分給了部曲,無甚稀罕之物。
想到自己還從未給蕭妙淽送過什么像樣東西,心下有些慚愧。
他撫摸著手腕上的紅豆串,想著蕭妙淽曾經貴為公主,眼界必高,要不就以此物博佳人一笑?
銅劍裝在漆木劍鞘中,是把二尺出頭的短劍。
劍身上布滿了黑色菱形暗格花紋,劍格正面鑲藍琉璃,背面鑲綠松石,靠近劍格之處刻有“越王鳩淺真剛”的鳥篆銘文。
拾遺記記載:越王使名師歐冶子,以白馬白牛祠昆吾之神,采金鑄之,以成八劍之精。
一名掩日,二名斷水,三名轉魄,四名懸翦,五名驚鯢,六名滅魂,七名卻邪,八名真剛。
傳說中的越王八劍,不想卻在此處得了一把。
沒有武人不愛名劍的,侯勝北欣賞著這把千年前的名器。
只見劍身修長有中脊,劍刃鋒利,前鋒曲弧內凹,劍莖兩道凸箍加以強化。
挽了個劍花,但見劍光如電,寒氣逼人。
把玩了一陣,將劍放在桌上。
侯勝北心想,自己得了寶劍玉佩,都會沉迷喜悅。那些一般軍士見到財貨,必定更是歡喜不已。
全軍一門心思都想著掘墓發財,還會有戰心嗎?
那么陸騰的攻勢,應該很快就會來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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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之中的打擊,在某一個風雨如晦的日子降臨了。
江陵總管陸騰親率大將軍趙訚、李遷哲的來援兵馬,加上蕭巋的梁軍一部,共計三萬步騎從城內開出,浩浩蕩蕩殺向西堤。
寧朔堤的掘堤和守護任務,由城西的荊州刺史陸子隆負責。
又增調了城北錢道戢麾下的侯勝北、程文季兩部,聯合防守。
雖名荊州,和當初擁有南陽、襄陽、章陵、南郡、江夏、零陵、桂陽、武陵、長沙的荊襄九郡之時的荊州遠遠無法相比。
此時只保有治所公安的南岸部分,又是華皎叛亂后的新鎮之地,元氣未復,兵力孱弱。
陸子隆雖然安撫夷夏,甚得人和,但是地窄民少,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麾下只有五千余人。
加上侯、程兩部的五千余人,共計萬人之眾守堤。
兩軍相合雖然人數不算少,然而在北周軍的一擊之下,就呈現了敗相。
陸子隆率軍奮勇迎敵,被李遷哲率領的騎兵突入陣中,身被兩槍,受了重傷。
主將負傷,士氣下降的荊州士卒更不是北周軍的對手,抵擋片刻就敗下陣來。
李遷哲得手,轉了個方向,又想故技重施。
自己只要攪亂南軍陣形,陸騰的步軍就可以輕松收割。
侯勝北看著迎面沖殺過來的李遷哲騎軍,列陣以待。
已是八月秋季,凄風冷雨。
鐵蹄卷起泥漿,勢不可擋。
千步、五百步、三百步,即將進入強弩射程。
李遷哲有些奇怪,他已經做好了挨上一輪弩箭的準備。
挑選這個風雨交加的日子出擊,就是看準了弓弩的威力下降,不會造成太大傷害。
而騎兵雨中突擊,更帶威勢。
可是對面的南軍就是舉著矛,沒有拿起弓弩射擊的打算,難道以為這樣就能抵擋北朝的鐵騎沖陣了?
怕不是是嚇傻了吧。
二百步。
人仰馬翻,跌入陷坑。
李遷哲大怒,竟然在陣前挖了無數陷馬坑,此人何其惡毒!
在侯勝北看來,楊白華都說當年他的先祖楊定為陷馬坑所敗。
你李遷哲的騎術水平,總比不過楊伯的驚軍騎吧?
趁著全軍掘墓之際,他率領親衛幢也挖呀挖呀挖。
不僅自軍陣前兩百步內陷坑密布,還順帶著延伸挖至相鄰的程文季陣前。
反正掘墓還是挖坑,都是一樣塵土飛揚。
侯勝北下令,反擊!
掉入陷馬坑的騎軍毫無還手之力,折斷腿腳難以起身,一個個被活活地戳傷戳死。
剝下鎧甲,摘去首級。
李遷哲目眥欲裂,千余騎兵是他麾下精銳,足以抵上萬步軍,一下子就折損近半數之多!
左衛將軍錢道戢、巴州刺史魯廣達已聞訊來援,又是超過萬人的一支生力軍。
錢道戢的五千人乃是京畿中軍,裝備齊全,號稱精銳,戰力頗強。
巴州的州郡兵以巴陵為主,主將雷道勤新喪,戰意低落。
魯廣達核心的戰力還是依靠擔任北新蔡太守時招募的三千部曲,不過之前已被李遷哲蹂躪了一頓,死傷慘重。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當即殺在一起。
李遷哲沒空再去管坑了他一把的侯勝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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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中一場混戰搏殺。
夾雜著雨點和泥水,鐵甲和肉體、鐵甲和鐵甲、肉體和肉體不斷碰撞。
兵刃撞擊鐵甲,發出脆響。
兵刃刺入肉體,發出鈍聲。
伴隨著四處響起的慘叫悲鳴。
章昭達得報,立刻率中軍本部萬余人來救,令樊猛也率軍從城東來援。
現在雙方的兵力幾乎相當了。
漸漸地彼此的陣形都變得混亂,犬牙交錯,士卒們憑借著個人武勇和敵方交手。
局部戰場,情勢各不相同。
李遷哲含憤拼命,巴陵的敗兵率先崩潰,只有魯廣達的親兵部曲還在拼死抵抗。
侯勝北和程文季的五千余人,合力壓制了當面的大將軍趙訚,頗占上風。
章昭達和錢道戢部對上陸騰的主力,一時難分高下。
蕭巋自己不敢出城一戰,派出的江陵兵更多是搖旗吶喊。
最后從城東繞了半圈趕來的樊猛的五千人,結束了這場雨中決戰。
陸騰見敵軍云集,自軍已然取得戰果,于是不再戀戰,指揮各部從容退回江陵城內。
此戰損失我大于敵,已方被斬首數千級,大將陸子隆重傷瀕死。
再也看不到破城可能。
章昭達不再執著,下令班師。(注4)
魯廣達回巴州,樊猛回湘州,陳慧紀回豊州,陸子隆傷重不治身亡,其子陸之武護送靈柩運回京師。(注5)
各路軍馬陸續散去,程文季也要回豫章駐地了。
兩人分別之際,侯勝北感慨道:“折損上萬人,戰死刺史和郡守各一名,還是沒有打下江陵,滅了后梁嗎…”
程文季認真道:“當之,你在戰前的意見是對的,攻打江陵是一次賭博。如果可以重新選擇一次,相信大家會改而支持你。”
“可惜沒有如果,戰爭本來就是一場賭博。不到最后,不知道勝負如何。”
侯勝北苦笑道:“身為將帥,不過是盡可能地提高賭博的勝率而已。章昭達還算是好的,拿得起放得下,小輸之后果斷離場,沒有賠得傾家蕩產不可收拾。”
“是啊,還算好。要是換了那個認死理的吳明徹,我這條命說不定就送給他了。”(^-^)
程文季忍不住說了一句不在場的某人壞話。
兩人相視一笑,大有英雄所見略同之感,互道珍重告別。
軍營中,油燈下。
太建二年八月二十三日軍爭忌僥幸,十輸九不贏,計無所出者,殆——再攻江陵無果有感 侯勝北寫完,拿出五木。
那是徐度的遺物,他向徐敬成要過來作為紀念的。
隨手一拋,又是全黑。
盧,十六采。
只要對手看不穿我的手法,那就把把不會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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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回師建康。
雖然沒有攻克江陵,損失也頗為慘重,因有青泥水焚船,攻克安蜀城之功,陳頊還是下詔封賞諸將。
除了主帥章昭達,他背下了所有責任。
陸子隆追贈散騎常侍、謚威侯。
雷道勤追贈通直散騎常侍。
錢道戢加散騎常侍、仁武將軍,增邑并前九百戶。
魯廣達增邑并前二千戶。
陳慧紀增邑并前一千戶。
樊猛加散騎常侍、遷荊州刺史,封富川縣侯,邑五百戶。
程文季加通直散騎常侍、安遠將軍,增邑五百戶。
侯勝北先有獻策攻陷安蜀,后有斬首北周騎軍三百余級,且能全師而還。
進號武略將軍,加通直散騎侍郎,重回六品。
更有一道恩旨降下。
追封故司空侯安都為陳集縣侯,邑五百戶,嗣爵。(注6)
以居處僻陋,特賜宅一區。
封前朝溧陽公主蕭妙淽為蘭陵縣主,賜婚侯勝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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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對照龍川:今江陵縣北白云橋,古稱龍陂橋寧朔堤:今江陵縣北龍陂溪水岸,又名寧邦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