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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再攻江陵之夜襲城

  章昭達的這道軍令,敏銳地抓住了敵軍今日小勝,可能出現懈怠的心態。

  此時夜襲,確是好機,侯勝北不禁佩服章昭達的用兵老辣。

  章昭達并未因為白天的敗北氣餒,而是利用敵軍可能產生的空隙,立刻加以反擊。

  如果夜襲成功,即便不能一舉破城,對守軍的士氣和心態將會是巨大的打擊。

  巴陵內史雷道勤是個陽光開朗的人,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出身是源于蠻族。

  五百年前,南郡潳山蠻的聯盟酋長雷遷起兵反抗朝廷。隨即被漢光武帝派武威將軍劉尚率一萬軍隊鎮壓,遷徙族人七千余口置于沔中。

  這支族裔歷經多年開枝散葉,分布荊州、安陸、漢陽、武昌、黃州、德安、施南諸府及襄陽府以南之境。

  族人跟隨首領改姓為雷,到了雷道勤這代,已經徹底融入衣冠體系,甚至做到了郡守級別的高官。

  他自己要是不說,幾乎看不出和漢人有任何區別。

  “今晚行動,讓我打頭陣如何?”

  雷道勤笑著說道:“我知道兩位都是本朝名將之后,本不敢爭。只是論攀巖走壁,我的兒郎們手腳靈便,擅于此道。”

  既然他如此說,程文季和侯勝北并無異議。

  人多易被發現,宜用少數勇士。

  三人各自精選三百余精銳,都是擅長攀爬的靈活勇敢之士,合計千人。

  準備十余臺木梯,飽食一頓靜待入夜。

  夜襲危險難度不小,三人都是親自率軍出戰,侯勝北不管麥鐵杖如何請求出戰,還是留下了他守營。

  “鐵杖,我知你擅長夜襲。”

  侯勝北努力說服他:“但如今城中不是差役隸卒,而是北周精兵!他們的實力你是親眼見過的。”

  麥鐵杖表示那又怎樣,夜半明火執仗,那就是一個大盜應該做的事。

  你已經是朝廷的九品橫野將軍,不要隨時把盜賊身份掛在嘴邊好嗎?

  苦口婆心的溝通之后,麥鐵杖勉強接受了隨后接應的任務。

  侯勝北覺得,不能有危險的事情,就讓親信部下頂上。

  張氏兄弟的陣亡殘廢,始終在他心中留著一份遺憾。

  率寡兵歷險境,主將當披堅執銳,親臨戰陣鼓舞士氣,部下方肯死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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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已深,弦月如鉤,星星點點,黑暗如同一張巨大的幕布,籠罩在江陵城上方。

  城頭燃著寥寥幾支火把,努力抵抗夜幕,照出周圍一圈光明。

  城下歷經多日交戰,本該蛙聲蟲鳴一片的田郊,如今只是偶爾響起輕微的幾聲。

  一支千人隊伍,前后以繩相牽,扛著木梯,一路急行到西側城墻之下。

  寬度可以二人并行的護城河,早已被填出多條通路。

  江陵城墻因地起伏,順湖迂回,周圍二十余里,高處三丈五尺,矮處二丈有余。

  由于城池位于河湖港汊之間,城基不易打穩,雨水稍多,就有水澇之患。

  于是能工巧匠采用糯米漿調石灰,把條石粘成巨型板塊,條石之間以生鐵腰卡相連,筑成城腳基礎。

  然后在上面砌墻,自然牢固無比,是當代少見的以石為基的城池。

  每道城門都設有甕城、門樓、料敵臺、堞垛等御敵設施。

  城門內側還有一道鐵閘門,防御嚴密,是以屢攻不下。

  夜襲部隊避開了城門附近,選擇一段城墻較為低矮之處,先登士卒扛著木梯潛至其下。

  三人一揮手,軍士們將梯子豎起,靠在城墻上,梯頭的搭鉤扣住城堞,依次向上爬去。

  雷道勤果然沒有吹牛,他的兒郎們一個個縱跳如飛。

  雷道勤自己背插雙刀,口銜一把,蹭蹭蹭只兩三下就到了梯頂,一個翻身越過了城堞。

  待前隊上去十數人之后,侯勝北和程文季也親自爬梯登城。

  為了行動輕便靈活,所有人均未披甲,只持短兵,沒有槍矛等長柄兵器,盾牌也只有后續登城的少數幾人攜帶。

  守軍保持警戒,已經發現異樣,一什巡邏兵士前來確認情況。

  結果很快被先登勇士砍翻在地,待三位主將來到城頭,此段城墻已被占據。

  片刻間就有數百人登城,夜襲行動可說是成功了一半!

  夜襲最難的就是潛伏到登城的部分,若是被守軍發現攔截在城下,行動只有戛然而止。

  如今順利登城,三人都頗為興奮,后悔沒有把全部人馬都帶來了。

  若是有萬人侵入城中,何愁今夜江陵不破!

  不過軍爭都是難以預料之事,彼此各率人馬,兵分三路向城內殺去。

  江陵西城是秦漢舊城,侯勝北引軍通過城道,下得城墻,直取北門。

  程文季沿著城墻向東,取關羽所筑的江陵東城。

  雷道勤引軍在外城四處點火,制造混亂,殺傷敵軍。

  此時東西南三面,章昭達也安排各軍發起佯攻。

  一時江陵城四周,城內城外都是火光沖天,殺聲四起。

  位于外城的北周軍遭到夜襲,猝然遇敵之下,驚亂不堪不能抗御。(注1)

  匆忙間出營登城的士卒不成建制,三三兩兩稍作抵抗,一個照面就被人數眾多的對手吞沒。

  侯勝北率部沖到北門,此處有百余名敵軍看守,是今晚首個有組織的抵抗。

  敵軍在隊主指揮下,憑借拒馬、土壘等障礙,以長槍防守。

  侯勝北親自提刀攻上,在幾支長槍即將刺到身體的瞬間,靈活地扭身一讓,左臂一把將數支長槍夾到腋下,挺身再進。

  他往前邁出兩步,右手揮刀,在守軍畏縮恐懼的眼神中,利刃從幾名士卒的喉間劃過,濺起一蓬血花。

  眾軍見將軍帶頭陷陣沖殺,紛紛一擁而上,和敵軍混戰在一起。

  守衛城門的士卒本來指望城樓上的友軍以弓矢遠程相助,半晌不見絲毫動靜。

  此時門樓和城墻之上同樣響起殺聲和慘呼,程文季率領部曲清理城頭守軍,與侯勝北一上一下,配合猛攻。

  隊主心知不妙,親自帶了幾人來戰,侯勝北也迎上前去。

  此時絕不能退。

  親衛左右緊緊護住他,接住了來戰的敵軍。

  至少在城門這一處,我軍人數占優。

  以眾臨寡,有人揮刀格擋隊主刺來的長槍,有人砍向其鎧甲不及的臂膊和腿部,轉眼間隊主就身披數創。

  侯勝北覷得空隙,迎面一刀劈在此人的面門,從額頭到下巴,鼻梁斷裂,碎牙崩飛,傷口深可見骨。

  隊主鮮血滿面,還未來得及發出慘呼倒下,頸項又挨了狠狠一刀。

  這一刀極狠,砍開半個脖子,登時倒地一命嗚呼。

  見隊主被殺,城門守軍士氣大沮,很快在攻擊下四散逃竄。

  侯勝北指揮軍士搬開障礙,取下門栓,打開內門。

  內側城門已陷。

  數百人沖入甕城,由內而外攻擊外側城門。

  若是攻陷兩道城門,接引后繼人馬進城,這江陵城就破了,至少也能奪下外城。

  然而外側城門厚重,又設有閘門,費時費力,一時不能打開。

  雷道勤的一路人馬,沿街焚燒民居,挾裹民眾擴大亂象,逐漸接近了江陵宮城。

  他沒有注意到,宮城的城門緩緩打開了。

  黑魆魆的門洞彷佛一張大口張開,露出了獠牙。

  片刻之后,一支鐵流從中涌出。

  大纛豎起,乃是江陵總管陸騰。

  當此局面,陸騰并未據守不出,而是大膽打開了宮城內門,率領精銳甲士殺出,鎮壓亂局。

  鐵流所到之處,敢有沖撞軍陣者殺,亂民不敢再胡亂跟著跑動,逐漸四散奔逃。

  剩下雷道勤所部,還在大呼亂斗。

  “不過區區二、三百人,南賊好膽色。”

  陸騰冷笑一聲,命令部隊上前。(注2)

  為了保持行軍安靜,攀爬城墻輕便,夜襲將士都只穿皮甲甚至無甲,手中多持短兵。

  遇上身披鐵甲,長矛如林的北周軍精銳,稍一接戰就落于下風,接連數人被殺。

  雷道勤見勢不妙,率軍后退,撤往城門方向。

  陸騰命人與諸將并梁主蕭巋取得聯系,下令固守宮城,安撫清理城內,不給南軍可趁之機。

  又令騎軍做好準備,出城攻擊敵軍營寨,斷了這支夜襲部隊的后路,不得放其歸去。

  雷道勤退至北門,見侯勝北還在一邊清理甕城之敵,一邊奮力攻打外門。

  程文季也在城頭上和越聚越多的北周軍交戰,心知此次夜襲行動已經急轉直下,落入不利境地。

  沒想到敵軍主將如此果決,深夜之中遇襲,竟敢主動開門迎戰。

  這就是北朝大將的膽識嗎…

  此時無暇多想,雷道勤趕忙聯系二人,打通出城道路之后,盡快退往城外。

  自己則率領剩余二百軍士拒守此處,阻擋隨即殺到的陸騰軍。

  不到一刻,陸騰的甲士趕到。

  在幾輪兇狠攻擊下,雷道勤部就折損近半,陣形愈顯得單薄。

  形勢逆轉,攻守易位,拒馬和土壘方才擋不住侯勝北的攻勢,此刻也同樣擋不住陸騰的攻擊。

  二百人被逼入深邃的城門洞,頂在前面的將士,一個接一個地倒下,鋪出一條血染的通路。

  敵軍冷酷無情,披甲持兵,踏著我軍將士的尸體步步逼近。

  手中短兵難以破開敵軍身上鐵甲,砍上去錚錚作響。

  敵軍揮來兵刃,則是刺入血肉之身的悶響,和伴隨而來的慘呼。

  在絕望的反擊中,雷道勤所部節節后退。

  支持他們沒有降伏繼續作戰的,是撤往城外的一絲希望,以及仍在奮戰不休的主將。

  被逼出城門外,退至甕城,區區百人在開闊之處,更難防御。

  城頭上程文季的部隊,也被一批批涌上的守軍壓迫,退到北門城樓,還在苦戰拒敵。

  侯勝北終于擊敗外門守軍,推開厚重的城門,打開了退往城外的通路。

  他趕忙招呼兩位同僚撤退。

  雷道勤苦笑一聲,他的殘部已被陸騰纏上,沒有那么容易退卻了。

  “我雷道勤,潳山蠻也!”

  雷道勤發出了一聲怒吼,道出自家源流,率領最后百余人以血肉之軀堵住了來敵。

  陸騰催軍幾次攻擊,都被他拼死擋了回去。

  然而每次都倒下數人、十數人。

  北周騎兵已到,要和白天一樣,踐踏碾壓這支只有短兵,身無寸甲的小部隊。

  城門樓上,程文季也在做最后的拼殺,二百余人死死擋住殺之不絕,潮水涌來的敵軍。

  親衛將他護在當中,但是陣形越來越薄,每一輪搏殺,都會削去一層戰線,帶走幾條人命。

  侯勝北已來到城外,見此情形大急,喊道:“少卿,快跳下來。”

  他命軍士伸手相聯,結成鋪墊,自己也加入其中,打算接住他。

  程文季看了一眼還在廝殺的部下,搖頭道:“為將者當身先士卒,沒聽說棄軍而逃的。”

  左右親衛跪請,程文季只是不從,要與部下共存亡。

  侯勝北見他沒有跳下來的意思,在城下大聲喊道:“少卿你若不走,你的部下不能走也不能降,你要拉他們一起陪葬嗎?”

  程文季聞言一震。

  部下忠誠,不肯丟下自己投降,難道為了自己的武人尊嚴,就要逼迫他們力戰至死?

  眼下還是有一線生機的啊。

  他最后看了一眼下屬,一張張飽含求生欲望的臉龐,無奈低聲說道:“我走之后,或走或降,任由汝等。”

  言罷縱身跳出城外。

  三丈高的距離,沖力將侯勝北等帶倒在地。

  幸好兩人筋骨都沒有受傷,彈起身來便走。

  城頭的殺聲越來越小,終至不聞。

  占領城門樓的北周軍,從上往下放箭,如同射靶。

  雷道勤身中數箭,壯烈戰死,余眾投降。

  兩人的殘部,合計二百余人被擒。(注3)

  聽到身后傳來的敵軍歡呼,侯勝北和程文季咬緊牙關,在夜幕中率軍疾走。

  俄而暴起大風,卷起塵土,天地間一片昏暗。

  正所謂月黑風高。

  繼而大地震動,傳來了馬蹄聲,北周的追兵即將殺到。

  侯勝北率部攻打城門,先行退出城外,并未大損,尚有二百余人。

  程文季瞥了他一眼:“現在輪到你做決定了,你能拋下自己的部下,獨自逃跑嗎?”

  “少卿你呀,就是太嚴苛了。對自己,對部下都這樣。”

  侯勝北聳聳肩道:“能跑就盡量一起跑,實在跑不掉了再說唄。”

  馬蹄聲越來越近。

  幸好侯勝北無需做出抉擇,前面出現了麥鐵杖前來接應的上千援兵。

  北周騎軍頂著一輪弩箭,沖了一下,發現對方陣形嚴整不是敗兵,于是改變了方向。

  乘著風勢飛沙走石,天色陰暗之際,這支騎軍突擊了南軍的營寨,殺傷甚多。(注4)

  夜襲江陵,雷道勤戰死,程文季僅以身免,兩部全軍覆沒。(注5)

  夜襲部隊折損七百人,加上一郡之守陣亡,換來江陵一夜驚擾不安。

  自家營寨也遭到敵軍襲擊,死傷千余人,同樣不得安寧。

  此戰是賺是虧,見仁見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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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對照潳山蠻:今襄陽市南漳縣一帶沔中:今武漢市江夏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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