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兄弟,這柳慶也太過分了。他手下三千侯官,監視內外,看誰都像細作。”
楊堅打抱不平道:“戰場出生入死,豈能做得了假。我等武人,除了同袍還能相信何人?”
“而且侯兄弟你胸懷坦蕩,明白拒絕于我。若真是細作,豈不是應該答應下來,躋身我朝晉升高位,才更能發揮價值?”
侯勝北沒想到楊堅居然是這么一套邏輯,苦笑道:“今日能僥幸不被冤枉,還虧得大哥前來搭救。”
楊堅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說些甚么話。走,喝酒去。既給小兒慶生,也替你壓驚!”
侯勝北對李昞、竇榮定也表示感謝。
不用說,一個連襟、一個姊夫,都是被楊堅拉來以助聲勢的。
柳慶再怎么得大冢宰信任,面對這幫北周根基所在的權貴子弟,查無實據之下,也只有退讓。
到了楊府,果然是賓客盈門,見楊堅等歸來,紛紛迎上前來。
獨孤伽羅也抱了楊勇出來,眾人圍著新生幼兒,恭喜道賀,善頌善禱。
侯勝北環視一圈,沒有看到一個人,問道:“咦,你不是也請了賀若弼,他怎么沒來?”
聽到這一問,楊堅的臉色一變:“侯兄弟,此事回頭我另外和你說。”
侯勝北心知多半另有原委,也不再問,讓楊堅自去招呼客人。
正在喜氣洋洋,熱鬧慶祝之時,突然從廚房方向,傳來陣陣呼喊慘叫!
眾人面面相覷,無法裝作沒有聽到,氛圍一下子變得頗為古怪。
獨孤伽羅叫來管家,令去看看怎么回事。
須臾來報,聲音雖輕,侯勝北在旁聽得幾個字入耳:“是那個黑仔…世子乳母…”
獨孤伽羅氣得臉色發白,仍然強顏歡笑招待來賓。
慘叫聲漸漸平息。
只是好好的一場滿月酒,畢竟破壞了氣氛,只怕回頭在長安城的關隴子弟圈子里,會被作為談資笑話。
賓客散去。
侯勝北尚未告辭,楊堅留著他還有話說:“你不是問賀若弼嗎?他家出事了。”
侯勝北問出了何事。
楊堅長嘆一聲:“還不是招惹了大冢宰。上次就說他們父子滿腹怨言,遲早禍從口出,不想真的應驗了。這次賀若敦的怨言不知怎的傳到了大冢宰耳朵里,被征回長安,逼令自殺了!”(注1)
侯勝北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雖然正是因為自己下令臥虎臺傳謠,一位能開三石弓,箭無虛發的勇將就因為口舌言語喪了性命,他還是多少有些唏噓。
戰陣之上捐軀舍命不提,回到朝堂還受這等遭遇。
都說紅顏薄命,誰知武人也命薄如紙。
自己這是在惺惺作態?
好像這種時候,正常應該是這么想,所以就這么想了。
臥底做久了,何者為真,何者為假,都逐漸分不清楚。
侯勝北感慨道:“賀若弼遭逢此事,看來得消沉好一段時間了。”
“可不是嘛。聽說賀若敦臨死前,還拿錐子刺兒子的舌頭出血,誡以慎口。賀若弼現在連話都說不利索,別提出來喝酒了。”(注2)
侯勝北心想嚴父訓子,果然是花樣百出,要是換了自己,多半下不了這種狠手。
楊堅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賀若敦還說:吾必欲平江南,然此心不果,汝當成吾志。看來當初敗給你們的怨念還是挺深的。賀若弼得此遺訓,怕是今后要和你們南朝杠上了。”
侯勝北無奈道:“國家大事豈能為個人好惡左右,賀若弼一定要這么想也沒辦法。只是他如果在戰場上還是流于情緒,只怕要吃敗仗。”
楊堅拍拍他肩膀:“侯兄弟,你說這話,我信!”(^_^)
正說著話,管家來到面前,稟報道:“李監廚帶來了,就在閣外候見。”
楊堅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
侯勝北正要告辭,楊堅道:“侯兄弟你且再坐會兒,看我怎么收拾這個奴才!”
他恨恨道:“這廝是老爺子麾下軍士和家僮黑女私通所生,生父不肯認他,就給我家做奴仆。我提拔他做個監廚,平日做事也還妥當,不想今日整出這么一檔子事。”
獨孤伽羅在一旁也說道:“阿勇的乳娘只是垂淚,連奶都不好好喂了。一點吃食而已,此人不識大體,賓客盈門之際鬧出這等事,家法何在?”
楊堅更怒:“叫那黑廝滾進來!”
不一會,一人走進閣中。
侯勝北見他身材高大,膚色黝黑,怪不得這么稱呼。
雖然聽楊堅說,此人出身低賤,為監廚仆役,神情卻沒有甚么諂媚逢迎之色。
“黑廝,你好大的膽子!”
那人被楊堅呵斥,沒有畏懼退縮,看了一眼獨孤伽羅,低頭道:“主人,是世子的乳母前來請食。仆以為賓客未供,加以拒絕,她竟擅自拿去。廚人不敢攔阻,故撾之。”(注3)
獨孤伽羅尖聲道:“家里來客你不知道嗎!你的廚房規矩重要,還是世子的滿月酒重要?”
被稱為黑廝的男子遲疑了一下:“仆以為慶祝世子滿月的酒宴固然重要,然而廚房規矩也不可輕廢。”
楊堅聞言更怒:“反了伱,賤仆還敢大放厥詞。來人,杖家法二十。”
侯勝北沒有勸阻,這是楊府的家務,他與楊堅關系雖親密,也不宜插嘴。
只見那人聽到賤仆二字,滿是憤懣不平,咬緊嘴唇默不作聲。
行杖完畢,楊堅又問:“如今你可知錯?”
那男子昂首道:“孟子曰: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仆不知嚴守規矩有何錯。”
楊堅剛消下去一些的火氣,見他不屈,又冒了上來。
“侯兄弟,你看這賤仆還敢嘴硬。”
“大哥息怒,我有一言問他。”
侯勝北此時出言,就不再是干預楊堅處置僮仆,而是為他的情緒在考慮了。
徐陵、毛喜傳授的的溝通話術,正是人情世故的精細之處。
同樣的一句話,在不同時點說出,給人的感覺就會截然不同。
侯勝北向著那男子道:“既然你講到規矩,不是無知無識之人,咱們便來議論一番如何?”
那男子知道說話此人是主人貴客,不時出入府中。
聽他沒有像楊堅一樣,賤仆賤仆地叫,神情和緩了一些,點頭表示同意。
侯勝北問道:“這方圓之外,還有方圓,規矩之上,另有規矩,你以為然否?”
男子回答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世事自然如此。”
只是他說到人上有人之時,語氣似有不平。
“那么因為堅持汝之規矩,破壞了之上的規矩。如同房梁雖然重要,若是撐破了屋頂,又有何用?”
此人思考片刻:“敢問貴人,當兩者沖突之時,該如何相處呢?”
侯勝北掏出一枚銅錢:“天圓地方,為人也當如此。外圓內方,處世通達而內心中正,但求無愧于心即可。”
此人身軀一震,彷佛見到了新的一層人生境界。
“主人,仆知錯了。不該以下犯上,為了堅持自己的小規矩,破壞了家中的大規矩。”
他終于拜倒在地。
楊堅見此人認錯,大喜:“還是侯兄弟厲害,三言兩語就折服了這廝。”
想了一想道:“之前害得侯兄弟你折了隨從,這黑廝我也不罰他,就轉送于你如何?”
僮仆姬妾如同物品,彼此轉送乃是常事。
侯勝北見此人眉宇間似有不甘之意,搖頭拒絕:“我觀此人能說出孟子之言,堅守規矩,任以監廚沒準埋沒了他。治軍須得嚴明,道理相同,大哥要是覺得他可用,不妨試上一試。”
“好,侯兄弟你既然這么說,那我就安排個軍中差事,看看這黑廝到底有沒有這個能耐!”(注4)
此人聞言,抬頭感激地看了侯勝北一眼。
侯勝北微笑道:“何不一發賜以酒食。嗯,黑廝的稱呼不雅,大哥賜他個名字如何?”
楊堅擺擺手道:“起名字我可不擅長,阿勇這小子的名字就憋了半天,要不還是侯兄弟你給這奴才起個名字吧。”
侯勝北舉起那枚銅錢:“圓而通達,即名圓通,如何?”
那名男子再次拜倒在地:“李圓通,謝貴人賜名!”
他請求侯勝北,把那枚銅錢賜給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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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盼兒被捕后,臥虎臺的活動停頓了一段時間。
侯勝北雖然還是正常交際,收集信息,卻沒了送出情報和南朝聯系的渠道。
他自己行事更為謹慎,誰知道柳慶是否會派人監視這邊的一舉一動。
侯勝北也不知道毛喜后續會派誰過來,重新接上這條線。
不過就算現在有人跑到跟前和他說,自己是毛喜派來接任的,他也不敢輕易相信。
其中是否有詐?
柳慶的手段,已經給他心里留下了陰影。
雖然那次的審訊,何盼兒沒有露出任何破綻,然而長期受刑之后,是否會產生變化,也是不得而知。
侯勝北心中的石頭還是懸著。
不過這個狀態并沒持續多久。
十一月,新的一批南朝使節來聘。(注5)
這次派來的人,不用證明什么,也是侯勝北可以寄以信任的:“法尚,你怎么來了?”
荀法尚也變得成熟了,蓄起了胡須,神情間有些郁郁寡歡,不過還是笑著道:“沒想到是我吧。還記得當初的辯論否?我須親自來北周看看,免得成了紙上談兵的趙括。”
看到侯勝北欲言又止的模樣,荀法尚敲了兩下桌子,拿起茶杯倒扣,再把茶壺嘴指向他:“毛參軍都和我說明過了,你可以放心回去啦。另外,這套舊方法都已經換掉了。”
侯勝北聽他說出毛喜,又是一套操作下來,心中再無疑慮:“這些日子我過得提心吊膽,如今你來了我才能放心。”
荀法尚嘆息道:“數月之前,毛參軍發現勛州的條線出了異常。韋孝寬那邊本就是重點注意的對象,做了雙重部署,火速傳回了消息。兩個月前,何盼兒這邊的消息也斷了,毛參軍趕緊做出調整,讓我來通知于你。”
侯勝北詫異道:“法尚,你是何時又加入了臥虎臺?荀朗伯父可好?”
“說來話長。”
荀法尚長嘆一聲:“你我多年未見,今夜聯床夜話如何?”
兩人乃是相知故交,交換了這些年以來的信息。
荀法尚說周迪已經伏誅,他和十余人潛藏在山里,時間久了,人心難免困頓。
一次屬下去市集買魚,被臨川太守駱牙擒獲,威逼此人引誘周迪走出隱身的山洞打獵。駱牙則埋伏勇士在旁,趁周迪出洞的機會襲擊斬殺,傳首建康。
一時國內再沒有什么反抗不服的勢力了。
說到安成王陳頊剛升任司空,轉頭御史中丞徐陵就率著南臺御史百人上朝,彈劾他的下屬。
安成王仰視至尊,汗流失色。
徐陵還當著朝堂諸公之面,派御史引他下殿,讓安成王丟盡了面子。
至尊于是免去安成王的侍中、中書監之職。
“倒是至尊慣用的手法,一提一壓。以為別人都看不出來是他的安排呢。”
侯勝北冷笑。
“看得出來又如何,文武百官還不是心照不宣,然而噤若寒蟬?如今國內太平無事,他已經大權在握,誰都不懼了啊。”
荀法尚終于說出了自家事:“不想家父居然有幸和先祖一樣,收到了空的食盒。”
侯勝北知道這是指荀彧荀文若,收到曹孟德送的空食盒,意味他已無用,自盡一事。
“那荀伯父他…”
“幾百年都過了,家父可不會像當初先祖那樣,拿到個空盒子就自殺。”
侯勝北聽荀朗無事,稍微放心一些。
“不過自從那之后,家父的身體就不太好。”(注6)
荀法尚表情落寞:“父親患病,我這兒子不能盡孝床前。家父讓我去找安成王,所以才到了這里。”
荀伯父,你也作出了和阿父當初一樣的選擇嗎…
侯勝北了然于胸,想要安慰好友幾句,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想當年,二人的父輩在梁山相會,率萬余雄師奔赴建康的情景還歷歷在目。
兩年前阿父四十四歲,而今荀朗伯父四十八歲,正是為朝廷出力的年紀。
陳蒨,你這何嘗又不是在自毀長城呢?
此時,他聽見荀法尚小聲道:“至尊這兩年身體一直不好,今年更是惡化,政務都交給尚書右仆射到仲舉和五兵尚書孔奐處理。”
陳蒨是快不行了,所以才行事更為偏狹么。
看來接下來朝堂有得一番激蕩了,侯勝北暗忖。
荀法尚傳達了毛喜的意見,既然何盼兒這條線已經暴露,你在這里可能會有危險,還是回去的好。
“安成王也希望你回去,他可以信任差使的人不多。”
本來做好了在北朝待數年甚至更久的打算,沒想到風云突變,才過兩年就要返回了。
侯勝北一時沒能接受,下意識地重復了一遍:“安成王希望我回去?”
“是啊,不過安成王也說了,你不必急于回建康。可以先回鄉與家人團聚,好好考慮一下再做決定。”
這就是陳頊善體人意的地方了,侯勝北默默感謝了他的好意.
不過讓自己考慮一下再做決定,又是什么意思?
“安成王說了,爭龍一事兇險萬分,一旦失敗就是滿門覆滅的下場。”
荀法尚重復陳頊的原話:“眼下局勢對我并不有利,應該說非常不利才對,你還是想想清楚,再決定到底要不要參與。這兩年你在北朝已是冒了性命風險,彼此兩清,并不欠我什么。就算最后選擇不來建康,本王也不會怪你的。”
侯勝北恍然,陳頊是向他說明事情的風險,讓自己選擇。
事關家族興亡,確實要慎重考慮才是。
只是他耳邊不知為何,響起了少年時,陳霸先說的那番話。
“吾與侯賢弟見面相談時,據實以告。當此險惡局面,侯賢弟并無絲毫猶豫退卻之意,慨然率眾應之。事若不諧,數代的積蓄毀于一旦不說,且恐有家族覆滅之險。如此傾家共赴國難的豪義,霸先怎不敢托之以心腹,事成之后,富貴共享之?”
阿父是怎么回答的來著?
如今情況不同,雖然沒有了國難,自己卻背負了家仇啊!
阿公和阿父都不在了,當下侯家的家主是我侯勝北!
他重重地點頭:“我會好好考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