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二年,十月初七。
陳霸先進爵為王,并前二十郡益封陳國。相國、揚州牧、鎮衛大將軍如故。
陳王冕十有二旒,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蹕,乘金根車,駕六馬,備五時副車,置旄頭云罕,樂舞八佾,設鐘虡宮縣。
王妃、王子、王女爵命之號,陳臺百官,一依舊典。
只差最后一步了。
僅三日后,十月初十。
蕭方智禪位。
陳霸先即皇帝位于南郊,大赦,改元永定。
駕幸鐘山,祠蔣帝廟。出烏纏國的佛牙于杜姥宅,設無遮大會,親自出闕前膜拜,以示崇佛之意。
追封先夫人錢氏為昭皇后,世子陳克為孝懷太子,立夫人章氏要兒為皇后。
其柴燎告天的文書頗為樸實,并無夸大:
霸先爰初投袂,大拯橫流,重舉義兵,實戡多難,廢王立帝,實有厥功,安國定社,用盡其力。
寶業初建,皇祚惟新。
百官上表稱賀之時,侯安都父子的討伐軍卻在前線。
王琳起兵來敵,命任忠為巴陵太守,潘純陀守郢州。
天門太守樊毅與其弟樊猛起兵響應王琳,就是斬了武陵王蕭紀的那對兄弟。
侯安都行軍至武昌,樊猛懼不能抵,棄城退守郢州。
周文育亦從豫章前來會師。
兩軍甫一合流,就生出了各種事端,讓侯勝北很不開心。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吳明徹,此人比父親年長十五、六歲,已經五十出頭,鬢發略帶花白,中等身材。
說話聲音洪亮,語氣自信滿滿,對任何事情仿佛都胸有成竹,對自己的判斷深信不疑。
偶爾眼神一掃之中,盡是傲然睥睨之色,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對他人的不屑一顧。
吳明徹向主將行禮之時,敷衍了事的態度也是擺在了明面上。
真是個驕傲又討厭的家伙,才見了一面,侯勝北內心已經給吳明徹貼上了標簽。
另一個更加讓他討厭的家伙,當然就是周寶安了。
不可否認,他的外貌確實比周文育俊美了許多,穿著華麗的寬袍博袖,騎著馬還牽著狗,一群惡少僮仆前呼后擁,招搖橫行。(注1)
可是侯勝北還是覺得兇漢那副相貌看起來更順眼,更符合軍中氣質。
拜托,這是軍營,可不是獵場。侯勝北想道。
不過阿父說了,不要招惹他,當作沒看見就好。
然而真要出了事情,還是躲不過。
這一日。
侯勝北帶著部下的一伍士兵,在軍帳外值守,眾將正在帳中議事。
“喲,看看這是誰啊,不是我們侯大將軍的公子嗎?”
侯勝北不主動惹事,不代表別人不會招惹他,周寶安帶了幾個人晃到了跟前。
“侯公子站得那么筆挺,是在值守呢?”
侯勝北沒有回答,自己正在守衛帥帳,顯而易見的嘛。
“你們瞧,侯公子多么的驕傲,都不屑和我們這些人搭話。”
周寶安向左右眾人說道:“我父親好歹也是與侯大將軍平級,論起在主公麾下的資歷,還深那么一點。侯公子不肯搭理人,好大的架子呢。”
“周監郡,請問是來找周將軍嗎?帳中正在議事,可需要替你通報?”
侯勝北忍住氣問道。
他不知道怎么稱呼周寶安才好,既不想稱呼他周兄,也不想和他一樣地稱呼周公子。
想到周文育任晉陵太守時曾命兒子監知郡事,就以任職相稱算了。
保持距離,公事公辦,可能這就是少年心里的一絲倔強吧。
“找我家老頭干嘛,我是來找你的。侯公子架子大,我周寶安可是非常的平易近人。今日行獵的收獲,想和侯公子分享一下而已。”
“多謝周監郡一番好意,我還要值守,就心領了。“
周寶安又開始抱怨:“你們看,我就說侯公子架子大吧,拒收我周寶安送出去的禮物,可不又端著了么?”
侯勝北被他拿話支住,心想大概是打到什么兔子狐貍的獵物想炫耀一下,趕緊收下打發走得了。
“好吧,那就受之有愧了。請周監郡放下獵物,待我值守結束,另行登門道謝。”
周寶安邪邪一笑,環顧左右:“你們都聽到了啊,侯公子可是收下了。來人哪,快把獵物獻上。”
只見幾個惡少年左右一讓,揪過來一個衣衫不整,渾身發抖的女孩,一把推到了侯勝北懷里。
“哈哈,這獵物不錯吧?侯公子。”
女孩相貌清秀,看穿著是鄉間打扮,衣衫撕破了好幾處,露出健康充滿彈性的肌膚。清澈的眼神滿是恐懼,蛾眉皺起,嘴唇顫抖著,嚇得說不出話來。
女孩被推搡著踉踉蹌蹌撞到侯勝北身上,趕緊站直身子,雙手絞在一起抓著衣角,不知如何是好。
侯勝北最初一楞,隨即怒火升起。
“主公有軍令,劫身皆斬,妻子補兵。”
侯勝北低吼道:“你等不知道么?”
周寶安一臉無辜表情。
“我們行獵遇到了這位姑娘,她自愿獻身枕席,怎么就劫了?倒是你侯公子,手持兵刃兇神惡煞的樣子,嚇到人家姑娘了。”
侯勝北的幾名部下早已聚攏過來,就有人想要把女孩拉開。
“我看誰敢動?”
周寶安大聲嚷嚷道:“侯公子調戲民間女子,人家找上門來,又始亂終棄啦。”
周圍士卒聞聲投過來好奇的視線。
侯勝北覺得他們多半信了周寶安的說法,臉上火辣辣的。
第一次碰到這種無賴之人,顛倒黑白的說法,少年再也按捺不住,命令左右:放下手中兵刃,給我打!
發生在帥帳門口的一場斗毆,引發了圍觀。
驚動軍帳內議事的大佬們,很快就被平息了下去。
“什么,爭風吃醋,互相毆斗?”
侯勝北幾乎跳了起來,他還記得幾位將帥當時的眼神。
周文育是無奈,阿父是恚怒,吳明徹是嘲諷,其他人則是把他和周寶安視為一路貨色。
“那你待如何,找軍正官審判,你們兩個對簿公堂?”
侯安都面沉似水:“如此一來,景德的立場何在?主帥不和,動搖軍心麻煩更大。只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快速平息此事方可。”
“可我是被冤枉的啊,阿父!”
“冤不冤枉不重要,關鍵是別人眼里怎么看。那個鄉間女孩,我派人送走了。”
侯安都開始在帳中踱步,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片刻之后,侯安都貌似下定了決心,開口道:“上次說的,你已經十七歲,婚事確實也該考慮起來了。”
“阿父,現在不是談這個的時候吧。”
“嗯,蕭妙淽…”
看到侯勝北聽到這個名字,突然變化的眼神,侯安都緩緩道:“摩訶的年紀也不小了,就賞給他做個小妾吧。”
“什么?!”
侯勝北像是被火燎到般跳了起來,彷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阿父你說什么?”
“我說把蕭妙淽賞給摩訶做小妾。”
“阿父。”
侯勝北幾乎用了全部力氣,克制住怒氣問道:“為什么要把淽姊賞給蕭大哥?”
“這很奇怪么,摩訶乃是我帳下猛將。今年二十歲身強力壯,賞個女子暖床,以結其心,不是很合理?”
“可那是淽姊。”
侯勝北已經被阿父突如其來的話打悶了,有點語無倫次道:“為什么是她?賞賜別的女子不行么。”
“隨便賞賜一個女子,哪里顯得出恩重。”
侯安都道:“蕭妙淽身分高貴,美貌動人,又伴讀你多年,這樣才能體現出為父對摩訶的器重。伱要娶親,她不適合繼續待在你身邊。”
“你也知道淽姊伴讀我多年。”
侯勝北第一次強硬地頂撞阿父,低吼道:“我不同意。”
“哦,你不同意,那待如何?”
侯勝北悲哀地發現自己不能如何。
孝道為先,他可以為了一個女人忤逆父親嗎?
就算他反抗,難道有能力阻擋阿父的命令嗎?
可是淽姊,她會怎么想,會怨恨自己讓她重返紅塵,再次成為他人的玩物嗎?
那顆好不容易泛出綠意生機的心靈,再次沉入泥濘被踐踏?
就在他思緒萬千之際,耳邊又傳來阿父冷冷的話語:“你不同意將蕭妙淽賞賜給摩訶,難道自己還能娶她為妻,予她名分?”
侯勝北語塞,他只是潛意識里不舍得淽姊,還從來沒有考慮過婚嫁的問題。
“蕭妙淽可是叛賊侯景之妻。誰要是敢娶她,必為天下不容,萬夫所指。”
侯安都的聲音冷漠如冰,鋒銳如刀,揭露了殘酷的現實。
“就算是至尊,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納蕭妙淽。她的命運,就是被收入高墻深院,成為某個達官貴人的玩物。或是在一處無人知曉之地,靜悄悄度過余生。”
“不!”
侯勝北終于大聲吼了出來:“淽姊的命運絕非如此。如果天下人視她為叛賊之妻,我就讓天下人閉嘴不敢提起此事!”
“呵呵,好氣魄。”
侯安都輕輕擊掌。
下一刻,他拉下臉來:“你帶著自己那隊兵,給我滾回建康,好好再多看你的淽姊兩眼。這一戰用不著你。”
侯勝北咬緊牙關,他沒想到阿父那么決絕狠心,要在即將開戰之際趕走自己。
是因為周寶安搞出來的事情讓他顏面掛不住?還是為了淽姊的事自己頂撞令他不滿?
“還嫌丟的人不夠?你現在就像一根刺,諸將只要看到你,就會想起景德和我不睦之事。”
侯安都一臉鄙視嫌棄:“周寶安素有紈绔之名,他可以不在乎名聲。現在你也和他成了同一類人,眾將作何觀感,如何看我?”
“你就是為了自己的面子!”
侯勝北覺得自己明白了阿父為什么這么做,周寶安的事情讓阿父在眾將之前丟了顏面,所以才拿淽姊的事情出氣。見自己不從頂撞,就要趕走遣返。
侯安都也不解釋,揮揮手:“你走罷,這是軍令。”
“遵令!”
聽聞軍令二字,早已養成的習慣,侯勝北從牙縫中狠狠蹦出了兩個字。
雖然這一次的軍令,是如此的令人難以接受…
他重重轉身,負氣走出了營帳。
身后阿父的表情,他自然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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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隨侯勝北的一隊人不甚明白,為什么即將開戰,卻突然被派回建康。
眾人多少知道周寶安挑釁之舉,但是侯安都有必要遣返兒子嗎?
周寶安還不是仍然待在軍營,就和沒事人一樣。
而且平日里生氣勃勃的侯小將軍變得死氣沉沉,除了必要的指示,更無一句閑話。
這點事情,不至于讓小將軍如此一蹶不振吧。
張安張泰兩兄弟任什長,問了幾次,侯勝北只字不提。
隊副是位老成的中年人,讓大家不要再去打擾侯勝北,默默地協助指揮行軍。
一路無語回到了建康,自去軍營駐下,向所管交了軍令。
侯勝北回到鎮北將軍府,進到后堂,阿母正在和曉叔說話,見他回來吃了一驚,忙問起緣故。
侯勝北難以啟齒,模糊以對。
侯夫人問明尚未開戰,侯安都平安無事,也就放下心來。
侯曉在和北齊一戰中,腿上受的槍傷甚重,成了瘸子。
見他一瘸一拐的樣子,侯勝北一陣心酸,以前和自己漫山遍野飛奔的曉叔,連正常走路都成了奢求,更別說重新上陣獲取功名。
一輩子就這么毀了。
他從小和曉叔親密,這幾日一直憋在心里無人傾訴,忍不住將事情來龍去脈說了。
侯曉聽后,想了片刻:“曉叔也不明白為什么。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阿哥的言行舉止,和平日大為不同。”
他解釋道:“阿哥對你雖然嚴厲,卻是循序漸進安排穩妥,這次的處置過于突兀偏激了。”
侯勝北得此一言,心里覺著好受了一些。
侯曉又道:“只需等上一段時日,待討伐王琳歸來。戎事已定,你阿父自然心態回歸。屆時即便有什么,你苦求阿嫂,難道還怕不能挽回?”
侯勝北一想確是如此,阿母心疼自己,只要苦苦哀求,撒潑放刁,還怕保不住蕭妙淽?
就是有些對不起大壯哥了,你還是另尋其他女子暖床吧,淽姊是不行的。
眼下只需放寬心,等待阿父平定王琳歸來便是。
侯勝北等待的結果,于數日后快馬傳到了建康。
那是一個夕陽如血的黃昏,京師寬闊的街道上,出現了一道步履蹣跚的身影。
城內不能縱馬奔馳,這人的兩腿打結,走路不穩,跌跌撞撞,搖搖擺擺地晃進了侯府。
只見他的身上衣物、腳下鞋子都磨得破破爛爛,黑一塊紅一塊還有已結塊的血跡。
臉上布滿灰塵土垢,彷佛戴了一層曬干的泥面具。
頭發蓬亂,胡須橫生,一看就是幾天沒有梳洗。
最重要的是此人的眼神,疲憊之中透著絕望。
侯勝北認得他是阿父的親兵,一股惡寒瞬間從背后升起。
只聽得此人用嘶啞的聲音,從干澀喉嚨里擠出一句話:“我軍大敗,侯將軍被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