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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天子坦蕩

  謝罪的表章遞上去,如同石沉大海,宮中并無反應。

  闔府上下既擔心侯安都的生死安危,又對天子會如何處置心懷忐忑,在惴惴不安中經過了多日。

  到了十一月,宮中傳旨下詔,卻是一道貌似毫不相干的內容:

  散騎常侍、使持節、都督會稽等十郡諸軍事、宣毅將軍、會稽太守長城縣侯陳蒨,學尚清優,神宇凝正,文參禮樂,武定妖氛。

  王業艱難,賴乎此子,宜隆上爵,稱是元功。封臨川郡王,邑二千戶。

  陳蒨既然改封臨川,他父親陳道譚的始興王爵位則由二弟陳頊承襲。

  只是江陵失陷時,陳頊流落北周,只能遙封。

  在北齊為質子的陳曇朗,一并遙封南康王,禮秩一同正王。

  陳曇朗明明已經遇害了還要故作不知,侯勝北不能想象,陳霸先頒下這道詔令的時候是何種心情。

  陳霸先緊接著做出了部署調整:

  詔陳蒨入衛京師,軍儲戎備,皆以委任。

  杜棱授中領軍、侍中、忠武將軍,統領親衛禁軍。

  侍中、車騎將軍侯瑱授都督西討諸軍事,屯兵梁山。

  鎮北將軍徐度授前軍都督,鎮守南陵。

  另賜荀朗之兄荀昂為左衛將軍,其弟荀晷為太子右衛率。

  京畿、禁軍、前線、天子和太子的親軍都做出了安排。

  又過了幾日,新的消息傳來。

  王琳引見被俘諸將,皆低頭不語。

  唯有周鐵虎辭氣不屈,因他過去曾是蕭譽的湘州舊將,之后投降了蕭繹,再投陳霸先,王琳以背恩殺之,囚其余人等。

  侯安都沒有被殺,這個消息讓全家老小都松了口氣。

  沒有即刻問斬就好。

  雖然依舊命懸人手,只要活著就還有重新相見的機會,眾人的心中涌現出了一絲希望。

  待證實這條消息之后,本次戰敗的處置終于有了決定。

  宮內傳旨,召陷賊諸將子弟為羽林郎,入國子學讀書。

  著光祿寺教習禮儀之后,賜宴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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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國羽翼,如林之盛。

  羽林郎制度起于漢,為至尊禁衛親軍,駐守建章宮,平日屯于宮城之北。大朝會執仗以為階陛,行幸則夾馳道為內仗。(注1)

  羽林郎定員不滿千人,秩比三百石,出則可補三百石丞、尉。

  初創之時人選須為關中良家子,優選與匈奴大戰犧牲的烈士遺孤,對敵懷有血海深仇,故此忠誠無畏,成就大漢鐵騎,帝國精銳之師。

  陳霸先安排這些父輩被殺被擒的少年加入羽林郎,寓意不言而明。

  雖然羽林郎如今不復昔日大漢榮光,然而作為天子近習宿衛宮廷,仍然不失為一條出仕捷徑。

  國子學則是培養國家精英的最高學府。

  與招收一般士族的太學不同,國子學入學有品階要求,專為五品以上官員的子弟而設,生員不超過二百名。

  國子學設國子祭酒一名,第三品,秩中二千石;國子博士二名,第四品,秩千石。

  即便是國子助教,也與太學博士平級,并列第八品,秩六百石,可知比太學的級別高出甚多。

  國子學又不時有朝堂高官甚至天子前來客座授課,乃是名副其實的貴族學校。

  眾人的父輩雖然品秩頗高,符合入學要求,然而出身均為將門子弟,不曾想過入國子學讀書之事。

  此次父輩敗北被俘,陳霸先頒下的旨意,除了未來出仕道路,還不忘教育培養一事。

  如此妥帖的安排,體現了至尊仁慈,撫恤諸將的一番苦心。

  侯勝北接到恩旨,去找蕭妙淽商量。

  他發現自己除了軍旅相關,其他方面的見識淺薄得可憐。而蕭妙淽皇室貴胄,于朝廷諸事的了解甩開他幾條街,實是請教的天然對象。

  自從那一夜過后,最初幾日兩人相見略有尷尬,侯勝北看到淽姊的玲瓏身段和俏麗面容,內心總是有些心猿意馬。

  兩人親昵依舊,不過侯勝北以前覺得蕭妙淽是需要他照顧的對象,現在則多了一絲尊敬和信賴,情感更為復雜。

  他好不容易才恢復平常心,但是晚上少不得遐想,總有一日要把淽姊如何如何。又覺得一來褻瀆佳人,二來阿父身陷敵手,每次沖動過后,內心都充滿了負罪感。

  蕭妙淽不知道他心里那些想法,也說不定知道了故意沒有點穿,兩人相處一直就這么保持著曖昧的氣氛。

  聽侯勝北說起任羽林郎和入國子學,蕭妙淽回憶了一下道:“羽林郎戍衛宮中,你深悉軍營中事,一切按軍規即可。只是多了一些宮廷禮儀,須得熟記切勿違反。”

  “自衣冠南渡之后,國子學未興。宋元嘉十五年立儒文史玄四學館,五年后國子學興起而廢四學館。齊國子學又廢,泰始六年置總明觀,仍是儒文史玄四科。永明三年,國子學重建而省總明觀。”

  “到了武帝爺爺的時候,國子學再次由于戰火廢棄,天監四年詔開五館,置五經博士各一人,國子學生限于貴賤,五館則皆引寒門俊才,聽者千余人。”

  蕭妙淽嘆了口氣:“可惜盛況只持續了數年,五經博士陸續亡故散去,五館沒落。士庶之際,實自天隔。讀書畢竟還是官宦世家少數人的權利。”

  她與侯勝北眼神相對,見小弟匆忙移開視線,抿嘴一笑:“陳依梁制,年未滿三十者,不得入仕。小弟年方十七,正常得再過十三年才能為官,當然軍功受封不受此限。”

  “武帝爺爺為臣時曾經上表,中間立格,甲族以二十登仕。他登基為帝,改為年二十五便可釋褐。之后更是下詔,年未三十,不通一經,不得解褐。若有才同甘、顏,勿限年次。”

  “這句話反過來解釋,只要通了一經,即便年不滿三十,也可以出仕了呢。”

  侯勝北苦著臉:“淽姊,這通一經好難的。你知道我讀兵法武學來勁,史書算經也還行,讀起儒經就想睡覺。”

  蕭妙淽白了他一眼:“本朝向來以儒治國,你不好好學習五經,難道還要學佛不成?”

  侯勝北連連擺手:“淽姊你那幾本佛經我瞅過了,根本就不是給人讀的啊!”

  “休要褻瀆佛祖。”

  蕭妙淽有些生氣:“看和你好好說話,每次都東拉西扯的。”

  侯勝北趕緊告罪,蕭妙淽繼續說道:“天監八年,武帝爺爺又下一詔,其有能通一經,始末無倦者,策實之后,選可量加敘錄。雖復牛監羊肆,寒品后門,并隨才試吏,勿有遺隔。”

  “寒門素族猶且如此,何況軍功勛貴?你好好讀書,必定有條好出路。再加上結好同窗之誼,更是今后的重要人脈所在。”

  蕭妙淽說完,有些悵然:“武帝爺爺如此開明睿智的一個人,為何到了晚年卻縱容羯賊作亂呢…”

  侯勝北見話頭不對,趕緊雜以他語,向淽姊保證一定好好讀書,天天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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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改天收拾了行李,侯勝北告別母親幼弟,寬慰她們不要擔心,靜心等待消息。宮中盡力營救,阿父一定能夠歸來云云。

  后面的話純屬編造,不過他內心并沒有覺得善意的謊言有什么不好。與其說是安慰家人,不如說是他自己的期待。

  侯勝北先去宮中拜見長官,等候之時遇到了周寶安、周瑜、程文季等人。

  再見周寶安,只見他與此前囂張跋扈的樣子完全不同,說話小心謹慎,分明是受了極大的驚嚇打擊。

  侯勝北想起自己被遣返,就是由于此人而起,關鍵一戰不能陪伴阿父身邊,心中暗恨。

  然而現在二人的父親都一并做了階下囚,同病相憐,真要怎么恨其實也恨不起來。

  侯勝北沒想著落井下石,此時出言挖苦對方,殺敵三千自損也是三千。

  程文季雖是之前不打不相識,現在彼此也都沒這個心情敘舊。

  所有人默默不交一語,各自想著心事。

  過了一會兒長官來到,乃是太中大夫、領羽林監許亨。

  許亨四十出頭年紀,此前與沈炯并掌王僧辯的書記,委任府內政務。現在又領大著作,負責編纂梁史一事。本是文人,羽林監的實際事務另有熟悉軍務的郎將操持。

  他對眾人并無過多指示,只是提醒必須遵守宮內紀律,便讓眾人去提領裝備。

  羽林郎乃是至尊的親衛,皇室的體面,裝備尤為精良。

  只見眾人著鹖冠,服絳衣,上著韋畫腰襦,外披文犀六屬鎧,六葉兕牛皮組成;腰佩七星寶劍,鑲嵌七顆銅釘。

  座下配金色具裝的白馬,顯得精神抖擻,威風凜凜。

  周寶安忍不住自嘲道:“本以為自己以前算得打扮華麗了,沒想到今日當了羽林郎,才知道不過是井底之蛙罷了。”

  侯勝北畢竟少年心性按捺不住,回了一句:“羽林郎的名聲可不怎么好,我們可別再像漢朝馮子都那樣調戲胡姬,被人作詩諷刺,丑名流傳后世啊。”(注2)

  周寶安知道他在譏刺那次擄掠民女之事,苦笑道:“此前種種,皆是我的不是,這里向侯兄弟賠罪了。”

  說著深深一揖到底。

  侯勝北無意繼續追究,本來二人就沒有深仇大恨,純屬斗氣而起。今后還要同處值守,同窗學習,周寶安既然道歉,算是把往日恩怨就此一筆揭過。

  國子學在江寧縣東南二里百步右側的御街東,東臨秦淮水,距離皇宮并不甚遠。(注3)

  眾人來到國子學,拜見了侍中、太子詹事、領國子祭酒周弘正。他與弟周弘讓、周弘直并有文名,江陵陷落時遁圍而出,為王僧辯長史,還教授過吳明徹天文遁甲之道。

  周弘正此時已經年逾六十,聲名遠揚,博學多識,知天象,善占卜吉兇,乃是儒林一代著名人物。

  他帶著眾人去西側夫子堂,參拜了夫子及十弟子像,引著參觀了南側的諸生中省,這里便是今后他們讀書的學堂所在。

  再領出門外,指點了祭酒省和二博士省,引見兩名國子博士顧越和鄭灼。

  幾位老師殷殷叮囑眾人要認真讀書,赤心報國,不要辜負了至尊圣恩。

  眾人唯唯稱是。

  侯勝北等一行,開始了在宮中執勤和國子學讀書的兩點一線生活。

  他此前接觸的皆是軍中健兒,在嶺南讀書時乃是家學,與真正的飽學名流之士并無交往。

  進入國子學之后,授業老師和周圍同學都是通曉經史,知書達理的英才俊杰,不由大開眼界,收獲良多。

  首先由中書舍人、掌詔誥的劉師知傳授眾人君前禮儀,應對接下來的御宴。

  歷經數次兵災禍亂,前代禮儀規矩的做法大多失散流落,陳霸先任丞相、加九錫、受禪的各項儀注,都是由劉師知所定。

  有趣的是,劉師知雖精通禮儀,本人卻是天性隨便疏簡,和同僚多有不合,看什么都不順眼,挺別扭的一個人。

  授課的時候,還不時就會冒出一句口頭禪:“禮出人情,可得增減。”(注4)

  雖然禮儀繁瑣,有這么一位不講禮儀的老師,學起來并不覺得氣悶。

  禮儀教授完成之后,眾人覲見,參加了天子賜宴。

  御筵設于御座之下,東西兩排。

  臣下的席桌最初設于殿外,所有參加宴請人員的姓名職位,都以貼注的形式貼于筵席。

  鴻臚寺司儀四人為酒官和鳴贊官,又有糾儀御史四人,立于宴殿東西和丹墀之下,記錄爭執座次、酒器墜地等失儀之罪。

  待至尊御殿升座之后,內官捧桌案進至御前。

  眾人行一拜三叩首。

  只聽陳霸先道:“今日宴飲功臣之子,不用糾儀,退下罷。”

  糾儀御史默默地退下,看來今天是一場無禮之宴了。

  樂聲響起,卻沒有女伎獻舞,宴會就這么開始了。

  待陳霸先飲完一爵酒,鳴贊官傳唱行酒,酒官便依次為眾人斟酒,飲訖。

  食用六谷,膳用六牲,飲用六清,珍用八物,饈百有二十品。

  皇家宴席自然菜品豐盛,然而眾人頗為拘謹,大多目不邪視,正襟端坐。

  這頓飯吃得實在是憋屈難受得很,侯勝北想道。

  幸好小宴不過行酒三次而已,不像大宴要七次九次,不然真是受不了。

  三輪飲罷。

  鳴贊官傳唱撤案,按序先撤眾人宴桌,內官再收起御筵。

  眾人再次行一拜三叩首謝恩。

  陳霸先降下丹墀,來到眾人面前。

  侯勝北此時再見陳霸先,已是至尊天子的堂堂威儀。

  宴會不用穿朝服,不必加平天冠冕旒,但著單衣,頂黑介幘而已。

  其衣皂上絳下,畫有日、月、星辰、山、龍、華蟲、火、宗彝。

  裳則繡藻、粉、米、黼黻。佩白玉,垂朱黃大綬,黃赤縹紺四采。

  革帶、帶劍、緄帶,黃金辟邪首為帶鐍,飾以白琁。

  白琁即蚌珠。

  漢用白玉珠,晉用珊瑚珠飾以翡翠,陳霸先卻改為用蚌珠。

  其余繡、織之物,一并改為彩畫,涂以金色。(注5)

  其節儉一至如此。

  侯勝北見陛下比起一年前在自家飲宴時,又消瘦清減了不少。

  兩頰凹陷無肉,只有一雙眼睛依然炯炯有神,雖然身材高大,卻感覺只剩下一副架子在撐著衣裳。

  由不得他多想,陳霸先開口,仍然是初次見面時那么鏗鏘有力:“眾卿皆為朕之股肱的嫡子,如同朕的子侄一般。此次諸將失機,非戰之罪,汝等不可喪失志氣,妄自菲薄。”

  眾人俯首稱是。

  陳霸先又來到每個人的面前,逐一撫慰。

  “寶安,景德如同朕之手足,你當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須不要墜了乃父的威名。”

  周寶安惶恐,連忙再拜,連連頓首。

  “周瑜,天地之寶,所貴曰生,形魄之徒,所重唯命。乃父神氣彌雄,肆言無撓,龐德臨危,猶能瞋目。捐生立節,效命酬恩,忠貞如此,惻愴兼深。”(注6)

  周瑜拜倒于地,痛哭流淚不止。

  “文季,乃父向有忠節,治軍嚴格,號令分明,與士卒同甘苦。你頗有父風,干略果決,又有禮容,朕十分喜歡。”(注7)

  程文季不卑不亢,英氣畢露,向陛下行禮。

  陳霸先最后看向侯勝北,嘆道:“安都對我一片赤誠,旁人巴不得我早早地更進一步,安都卻不避嫌疑,多次諫我。想當初戰蔡路養、襲王僧辯,安都無不是出于一片公心,大膽進言。此戰又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朕對不起安都。”

  侯勝北心底涌起一股熱流沖上天靈,眼眶就是一酸,視線有些模糊。

  只聽陳霸先語出誠懇:“你雖上表請罪,朕又如何能諉過于人。望你能善繼父業,秉承這一片公心吧。”

  天子自承其過,坦蕩之風不減當年,左右盡皆失色。

  侯勝北聽陳霸先毫不推諉,分明是承認了這次失利的原因不在于侯安都,再也抑制不住內心激動。之前潛藏心底的一絲委屈不服就此煙消云散。

  阿父,你聽到了嗎?這位就是你侍奉的主公啊!

  淽姊,伱想錯了啊,這位是胸襟開闊的英雄天子!

  若此人不得天下,還有誰能重整這破碎河山!

  侯勝北當下推金山,倒玉柱,拜倒于地:“小子敢不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說出口的卻是諸葛武侯出師表的句子。

  陳霸先豪邁大笑道:“起來罷,朕還不要你一個小輩來盡瘁效死。倒是希望借你吉言,將來能出祁山,克長安,勝北朝!”(^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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