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贏了南康之戰,清理掉前進路上的障礙,陳霸先沒有趁勝繼續進兵。
因為他名義上的領導,蕭繹還在和侄兒蕭譽較勁,并無絲毫起兵討賊的動向。
想當初臺城被圍,荊州刺史、湘東王蕭繹頓兵于郢州之武城,湘州刺史、河東王蕭譽停軍于青草湖,信州刺史、桂陽王蕭慥止于西峽口,均假托等候四方援兵,各自停留不進。
臺城困守足有五個月,期間勤王之師不下數十萬。然而諸將各懷心思,叛軍近在咫尺,主帥柳仲禮、邵陵王蕭綸等隔著一條秦淮河扎營,每日里歡聚姬妾,置酒作樂。麾下頻頻請戰,兩人只是不許。
籠城之初,臺城有男女十余萬,擐甲者二萬余人。數月后,死者十之八九,還能夠登城作戰的不滿四千人。橫尸滿路不得掩埋,爛汁滿溝滯流不去,城內軍民卻還抱有一線希望,苦苦等待外援解救,在日復一日的絕望中堅持抵御叛軍。
柳仲禮之父、太子詹事柳津登上城頭,呼喊兒子進兵解圍,柳仲禮亦不以為意。
“陛下有邵陵,臣有仲禮,不忠不孝,賊何由平!”
柳津向先帝悲憤嘆道,兩位老父親困守孤城,相視之下彼此眼中盡是無奈。
最終眼睜睜地看著臺城被破,天子落入侯景之手。
蕭綸奔會稽,柳仲禮及其弟柳敬禮、羊鴉仁、王僧辯、趙伯超等坐擁十萬大軍,開營請降,軍士莫不憤慨。
蕭繹命全威將軍王琳送米二十萬石,至姑孰聽聞臺城陷落,沉米于江而還。
陳霸先不能理解,這些人把忠孝禮義、父子君臣的一套整日掛在嘴邊,實際行事則完全不同。
城中被困的是自己的至親之人,為什么明明手握雄兵,卻不敢一戰呢?
這天底下,還有忠義二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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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城淪陷后,諸王各還州鎮。蕭譽自湖口歸湘州,桂陽王蕭慥留軍江陵,因隸屬蕭繹的督府管轄,欲待其歸來之后拜謁。
雍州刺史張纘和江陵游軍的軍主朱榮向蕭繹進言,他的大哥故昭明太子蕭統的次子和三子,河東王蕭譽、岳陽王蕭詧兩兄弟有意圖謀江陵,蕭慥滯留不還,是打算作為內應。
蕭繹得信恐懼,鑿船沉米,斬纜而歸,不走水路,自蠻中步道還師。
返回江陵后,蕭繹當即囚禁蕭慥,付獄殺之,這是他殺死的第一個蕭氏同族。
此前平叛,蕭繹令所督諸州發兵,蕭詧只派遣府司馬劉方貴率兵出漢口,沒有親自出征。
蕭繹對侄子不聽號令極為不滿,密令劉方貴謀襲襄陽。事不成,劉方貴退守樊城。
蕭詧攻拔樊城,斬殺背叛自己的部下劉方貴。
這件事成為了蕭氏諸王互相攻伐的導火索。
蕭繹以幼子蕭方矩為湘州刺史,令世子蕭方等率精卒二萬護送,接任不聽話的侄子蕭譽。
軍至麻溪,被蕭譽率七千人攻擊,蕭方等兵敗溺死溪中。
蕭繹恨烏及屋,本來就不喜歡徐妃生的世子,聞訊并無戚容。又以害死寵姬王氏之罪,逼令其母徐妃自殺,葬以庶人禮,不許諸子服喪。
蕭繹再遣信州刺史鮑泉、竟陵太守王僧辯攻打湘州。王僧辯由于部下未至,請求延期出征,被蕭繹當場拔劍,以抗命之罪斬中大腿,血流如注昏倒在地,醒后打入大牢。
蕭譽向三弟蕭詧告急,蕭詧行圍魏救趙之策,率眾二萬、騎二千討伐江陵,作十三營相攻。
蕭繹大懼,遣左右就獄中問計王僧辯,赦免他任命為城中都督,負責江陵防務。同時密邀蕭詧的部下新興太守杜崱進行拉攏。
杜氏一族為襄陽豪族,兄弟九人皆以驍勇著名。杜崱之弟杜岸率領五百騎,晝夜兼行奔襲襄陽。然而離城還有三十里被發現,突襲變成了攻堅。
蕭詧獲知老窩被襲,慌忙夜遁,丟棄糧食金帛鎧仗不可勝數。
江陵解困,由于鮑泉久攻湘州不克,蕭繹啟用王僧辯代為都督,率軍繼續圍攻。
攻打江陵失敗,蕭詧與蕭繹勢成水火,終是唯恐不能自存,竟然遣使求援于北朝請為附庸,遣其妃王氏及世子蕭嶚為質。
得西魏儀同、車騎大將軍權景宣率騎三千相助,蕭詧攻破廣平,抓到了杜岸。
拔其舌、鞭其面、支解烹煮,以其頭為漆碗。并其母妻子女于襄陽北門斬殺,發其祖父墓,焚骸揚灰。諸杜宗族親者盡誅,幼稚疏屬則下蠶室閹割。
蕭詧一口惡氣是出了,但襄陽形勝之地,梁武創基之所,時平足以樹根本,世亂可以圖霸功,至此依附北朝。
蕭繹命司州刺史柳仲禮鎮守竟陵,進圖襄陽。
北朝宇文泰欲經略江、漢,得此蕭氏內紛的機會大喜過望,以開府儀同三司楊忠都督三荊等十五州諸軍事,屯兵穰城。
柳仲禮率軍至安陸,留長史馬岫與其侄柳禮防守,自己領一萬兵馬前往襄陽。
楊忠與行臺仆射長孫儉前往救援,圍安陸,柳仲禮馳歸回救。
楊忠力排眾議,沒有加緊攻下安陸,也沒有嚴陣以待柳仲禮來攻。而是精選騎兵二千,銜枚夜進突襲,于漴頭大敗南軍,擒獲柳仲禮,盡俘其眾。
馬岫以安陸,別將王叔孫以竟陵,不攻自下,皆降于魏。
于是漢東之地盡入北朝,楊忠乘勝至石城,欲進逼江陵,一路打到了蕭繹家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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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寶元年,二月。
陳霸先面臨的就是這樣的一個局面。
他很是不滿,蕭繹忙著教訓侄子,擴大地盤。先帝駕崩的消息也藏著掖著,討伐叛軍的事情,更是不知被放到了哪里晾著。
不僅如此,這位獨眼龍殿下,看人眼光和自身心志只怕也很有問題。
柳仲禮,這位昔日曾經打敗北朝賀拔勝的名將,因青塘一戰被叛軍砍傷,歷經生死一發之后心氣盡喪,手握十萬大軍不敢再戰。
麾下將士咸欲盡力,主帥卻與叛軍和談投降。時人皆以為梁禍始于朱異,成于柳仲禮。
此等無膽小人,難道還能再次重用嗎?
而蕭繹居然和侄兒一樣,送子蕭方略為質求和。魏以石城為封,梁以安陸為界,也盟誓成為了北朝的附庸。
想想之前曲江侯、廣州刺史蕭勃不僅不支持自己,安插親信拖后腿也就算了,居然還暗中勾結蔡路養,阻擋討賊平叛的去路。
陳霸先不由感嘆討賊之難。
誰讓他不姓蕭呢,只有找一個蕭氏皇親依附,才能師出有名。否則沿途各州郡,誰知道你是討賊,還是打著討賊的名義搶地盤,只怕是要一處一處打過去。
眼下來看,蕭繹擁有大義名分,實力最強,麾下又有王僧辯這樣的宿將。所處的位置也最為合適:既不在叛軍眼皮子底下,朝不保夕;也不是遠到相隔千山萬水,征途艱辛。
暫時也別無更好選擇,只有繼續跟隨這位湘東王了。
去年叛軍乘著蕭氏一族內斗的功夫,迅速平定了三吳之地,占據了江南最為富庶的地帶。
江南的貢賦商旅,皆出三吳,叛軍正在那里燒殺搶掠,金帛財物搶掠光了,就販賣人口于北朝,甚至以人為食。
陳霸先的夫人和兒子正在吳興,不知安否。他無比后悔此前送她們回鄉的決定,又后悔沒有在叛亂剛起時,接她們回嶺南。
陳霸先捏緊了拳頭,暗暗祈禱:“要兒、昌兒,一定要平安無事啊。待我大軍北上,就來迎回你們。”
然而現實卻是殘酷的,叛軍的局面一天比一天穩固,實力每個月都比上個月強大。敢于站出來的反抗者,則是被一個接一個的鎮壓翦除。
東揚州豐沃,會稽勝兵數萬,眾心痛恨侯景殘虐,皆愿抵抗。刺史蕭大連卻朝夕酣飲,不恤軍事,盡數委任司馬留異。
叛軍一到,蕭大連棄城而走,留異奔回老家東陽,隨即舉眾投降。留異更為鄉導,追捕舊主送往建康。可笑蕭大連被執之時,猶然大醉不醒。
叛軍東略吳郡之時,只有羸兵數百。此時已有余力派遣別將任約、于慶,率領兩萬大軍征伐蕭氏諸藩王。
羯賊更是已經有那份閑情逸致,納蕭氏公主取樂。
前幾日的情報,大算數家祖沖之的孫子祖皓于廣陵起兵,被叛軍以舟師八千,步兵一萬,僅三日鎮壓。
祖皓被捆綁吊起,亂箭遍體,死后車裂。全城人活埋于地,當成了賊軍騎馬射箭的活靶子。
江南元氣啊…陳霸先痛苦地閉上眼睛。
他只能坐困在這遙遠的南康郡,接受一個又一個的壞消息。
甚至就連南康,他都不能長久駐留,因為他是交州刺史,轄地不在此處。新登基的簡文帝,已經改南康國為郡,任命了新太守。
雖然不知道這位太守能否活著來到這里,雖然也知道背后不過是羯賊操弄朝政的手段。可是他陳霸先不是蔡路養,不能無故占據州郡。
服從至尊是舉兵討賊的大義名分所在,他只有撤出南康,退回法理上的轄地交州。
難道平叛討賊的事業,就這么中途挫折了嗎?
陳霸先召集諸將商議,出謀劃策,有佚名者替他分析了當前情況,獻策曰:
其一、蕭繹與叛軍不能共存,其勢不兩立,最終必有一戰。
其二、蕭繹隱瞞先帝之喪,今新帝已然即位,先帝之死的消息再不能久匿。
其三、蕭繹以王僧辯替換鮑泉為主將,長沙不久必克,解除蕭繹心頭之患。
其四、蕭繹為先帝舉哀,必須亮明旗幟下令討賊,才能獲得天下景從。
其五、主公封交州刺史,此為根基之地,應結好嶺南百越,積蓄實力。
其六、南康郡與始興郡相鄰,主公與新任衡州刺史王懷明、始興郡內史歐陽頠交好,有同軍陣、救危難之誼。可于兩郡交界之地駐軍,前可確保進軍橋頭堡,后無糧草供應之憂。
其七、主公封爵南野縣伯,可名正言順派遣下屬駐留此地,以為聯絡據點,溝通四方。
由此,少則二個月,多則半年,只需拖延到蕭繹下令討賊,我軍即可發兵再進。
這期間主公整頓內務,積累更強大的實力,方可不飛則已,一飛沖天!
陳霸先豁然開朗。
侯勝北當然不會知道議事的內容,也不能理解陳霸先此刻內心的痛苦和煎熬。他經歷和親人的離別,最長也只有一個多月。
他也無法理解叛軍的行為,只有腦子不正常的人,才會從殺人放火這種事情中得到樂趣吧。
至于納個公主有什么好玩的,侯勝北知道這在書上叫做尚主,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情,其他的就不懂了。
作為十歲的少年,侯勝北能夠直觀感受到的是,他的逍遙日子結束了。
阿父和曉叔帶著大家回來了,其中有不少人再也回不來,有些人則是變成了殘疾。父親一一拜訪死者家眷,操持喪葬撫恤;安頓因傷致殘的人家,安排今后的生計。
生活還要繼續,大家和往年一樣,準備春耕播種,為一年的收獲忙碌。
父親又要抽空考較他的課業,規范他的日常起居,關心他有沒有長高。好像拉磨的驢,兜兜轉轉就是這幾件事情,久而久之令人厭煩。
好在日子還是和以前有些不同的。父親和曉叔經常要組織部曲操練對抗,侯勝北在旁觀看。
不知為何,他對這類活動的興趣濃厚,甚至自己也想下場比劃比劃。
他當然是不行的,但是蕭摩訶可以,阿父專門撥了一隊百人給蕭摩訶帶領。
于是侯勝北有了想象中的替身,在腦海里蕭摩訶就是他,率人做出前進、后退、進攻、防御等各種動作,對抗不存在的敵方大軍。
父親每隔十天八日,就要跑一趟遠路,過幾日才回來。有時候則是帶著一群人,推著車押送物資。
而這時候就是他和大壯哥去打獵瀟灑的日子。
還有就是母親懷孕了,就像父親說的,不久之后他就要有個弟弟或妹妹了。
四月。
嶺南已是一片初夏景象,木棉飄絮,鳳凰花開,海棠茉莉,處處花海。(注1)
不過侯勝北現在還不懂得欣賞鮮花之美,還能有什么事情比跑馬打獵更快樂呢?那就只有和大壯哥這樣的高手一起打獵了吧。
春獵為搜,夏獵為苗,秋獵為狝,冬獵為狩。
讀過經史就是厲害,蕭摩訶感到佩服,這不等于在說一年四季都適合打獵嗎?
看在侯夫人的份上,手下留情不打懷孕的母獸就是了,非常的符合禮記王道。
來,兄弟們開整。
侯勝北和蕭摩訶在快樂中度過了一天天,他們不知道此時的江南是怎樣的一副景象。
連年旱災蝗災,江、揚尤甚。
百姓流亡,相與入山谷、江湖。采草根、木葉、菱芡而食,所在皆盡,死者蔽野。
富貴人家也沒有食物,皆鳥面鵠形,衣羅綺,懷金玉,俯伏床帷,待命等死。
千里絕煙,人跡罕見,白骨成聚,如丘隴焉。(注2)
以魚米富庶聞名天下的江南,化為一片人間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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