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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南康之戰后篇

  烏龍澄清之后,侯勝北根據蕭摩訶的敘述,從敵我兩軍的視點,梳理起南康之戰后半段的進程。

  蕭摩訶一開戰就突破了周文育的先鋒陣形,轉而攻向杜僧明的左翼。兩人單挑只一合,杜僧明落馬,被親衛護住后退,原定的攻勢受阻。

  周文育與敵軍前部力戰,被四面重圍,矢石雨下,險象環生。

  侯安都破圍相助,合兵一處。

  敵軍增兵中路,兩人復又被圍。

  按戰前軍議,兩翼必須快速推進,擊破敵軍已經變得薄弱的側翼,轉向攻擊中路。

  面對數量數倍于己的敵軍,周文育和侯安都兩部勢難長久堅持,一旦中路被擊敗,此戰恐有敗北之虞。

  陳霸先看到自軍左翼沒有按照預定計劃行動,果斷做出決定。

  令謀主徐度、記室杜棱領五百人守營。

  通知歐陽頠的二千郡兵留下旗幟遍插嶺上,下嶺協同防守。

  陳霸先自己則率五百親衛急向左翼,督促杜僧明繼續進攻。

  中軍與左翼相隔三五里,無需半刻便到。正見到一隊親兵護著杜僧明后退,一員小將在不依不饒地追趕。

  陳霸先的部隊旗幟鮮明,一看便知乃一軍主將,小將棄了杜僧明,轉向沖殺過來。

  親衛由最為精銳忠誠的老兵選拔組成,裝備也最為精良,自然不會退卻。上前結陣敵住蕭摩訶,雖然一時擒殺不得,亦不能容他往來自在。

  陳霸先不管蕭摩訶,接住杜僧明,下馬將自己的坐騎交付于他,并不多說一句話。

  杜僧明抱拳,翻身上馬,高高舉起長矛,督促左翼加速前進,自己走在最前方。

  即將接敵,杜僧明更是親自突陣,只率數十人殺入敵軍,勢如瘋虎,當者披靡。(注1)

  敵軍的右翼部隊,大部敢戰能戰的軍士已被調去圍攻周文育和侯安都,剩下雖有三千人之眾,卻是抵擋不住杜僧明瘋魔般的戰意,被連殺數人。

  由于沒有大將猛將坐鎮指揮抵抗,敵軍右翼的陣線被壓制得步步后退。杜僧明僅憑數十人,就在陣中沖突來去,攪得陣形缺口越來越大,命令不能下達前線。

  蕭摩訶見攻不破親衛幢,奮力突圍而出。正想回歸本陣,卻見自家右翼被杜僧明攻擊,逐漸呈現敗相,便要前去支援,與手下敗將再戰三合。

  就在此時,又一團兵馬殺到,乃是張氏兄弟的老大張偲率領的五百軍,同樣是嶺南蠻丁的私家部曲,拼死敢戰。加上這支軍的攻擊,自家右翼的陣列從凹陷變為斷裂,又從斷裂變為散亂,再被杜僧明和張偲合力一沖,徹底潰敗再也不可收拾。

  左翼的情況類似,對陣的胡穎為陳霸先軍中的宿將,穩扎穩打不給絲毫可乘之機,壓制住了局面。同樣是由張家三弟張偕率軍突出,給出了最后壓垮一擊,之后就是追亡逐北之勢。

  兩翼的六千人馬均潰退,蕭摩訶欲往中軍尋找姑丈蔡路養,他的中軍還有足足五千多人。只要能夠投入手上兵力一搏,擊敗陳霸先的前部,中路長驅直入,此戰仍有可勝之機。

  只是中央戰場已經亂成一團,層層疊疊裹著周文育侯安都所部廝殺,一時之間難以通過。

  蕭摩訶好不容易回到自家中軍,闡明戰況,蔡路養卻只是搖頭,指給他看對面丘陵之上插滿的旗幟。敵軍尚有充足的兵力,哪有那么容易攻破。一旦投入全力深陷戰局,再想脫身就不容易了。

  蕭摩訶好說歹說,蔡路養只肯撥他千人,剩余四千留來護身。

  兩軍開戰已有近一個時辰,陳霸先的軍中多為老兵,經過戰陣磨練,氣力并未衰減多少。

  蔡路養軍缺乏訓練的流民草寇過了最初的興奮勁,無謂地消耗過多體力,大多感到力倦神疲,口中發干。加之局面始終不占優勢,對手兇悍頑抗的勢頭不減,逐漸變得搖旗吶喊的多,真正上前拼殺的少。

  周文育和侯安都感覺到敵軍的攻擊勢頭變弱,壓力減輕了不少。

  兩人知道戰局走向發生了變化,正準備破圍殺出。卻見一開始沖陣的小將,率著一支生力軍殺到,轉眼間又是壓力陡增。

  此時兩人的部隊已死傷數百,全憑一股血勇之氣在抵抗。周文育想要上前,卻被侯文都攔住道:“周將軍,你部已廝殺多時。且容我先抵擋一陣,待你部稍作恢復,再來援我。”

  “操,戰場見真章,果然是條有骨氣的廝殺漢,我老周認了你這個朋友,戰后共飲。”

  侯氏部曲見家主奮勇上前,氣勢一振,紛紛跟隨殺上前去,張纂率領的一隊緊緊護住侯安都。

  “喂喂,你沒把我阿父怎么樣吧。”侯勝北一急,雖然知道阿父無事,還是忍不住問道。

  奇怪,為什么會覺得阿父敵不過蕭摩訶呢?可能是面前這個人,初次登場就給自己一個太過勇猛的印象了吧。

  侯勝北看了看對方高出自己一頭的身材。蕭摩訶今年才十三歲,個子還會繼續長的吧,再胖上一圈,就是身高八尺、腰圍八尺的壯漢了。

  蕭摩訶老老實實地答道:“沒把侯將軍怎么樣,他的部下很勇猛,護衛得很緊,我幾下攻擊都被舍身擋開了。”

  “我正想要不要使出飛射功夫,把他射下馬來。此時另外一員將領殺了過來,和我交手幾個回合,誰都奈何不了誰。侯將軍就乘機指揮軍士,把我帶來的一千人擋住了。”

  “后來呢?”

  “后來他們兩個的部隊被我牽制住,只要加把勁再來一波攻擊,就一定能打垮了。沒想到后陣吵嚷起來,姑丈的中軍人馬不但沒有跟上來,反而在往后退。”

  “姑丈這一退就糟糕了,上萬人全都呼啦啦地跟著跑。面前的敵軍破圍而出,我也只好帶著士卒一路后撤。跑著跑著,身邊就沒幾個人了。”

  “等退到后陣,聽到原來修筑用來防御敵軍的幾座土城,傳來了擊鼓吶喊聲,還改換了旗幟。姑丈應該是擔心正面交戰不能取勝,退路要是再被封住,有可能全軍覆沒,所以撤退了。”

  “不過除了他的中軍跑掉了一些,其他各部都一路遭到追擊,抵抗的被殺,剩下的幾乎全員投降,和全軍覆沒也差不多。”

  “姑丈損失了十之七八的軍力,不敢堅守南康城,穿城而過繼續逃跑。我沒能趕上他,姑母也在城里沒能跑掉,只好投降了。”

  聽蕭摩訶講完大戰始末,侯勝北又看向阿父的信,最后幾句寫著:

  此戰勝,斬首兩千三百余級,俘一萬一千八百余人,蔡路養僅率千余人逃跑,余眾散落不知所蹤。主公率眾入南康,暫代郡事。

  我軍死傷一千六百余人,其中我侯氏部曲死傷三百,十去其二。

  戰后論功,安都因奮戰評為次功,侯曉奪城亦有功勞。煩勞父親善撫鄉里,死傷者有功者不吝賞賜。

  蕭摩訶年方十三,南蘭陵蕭氏出身,與至尊同族。自小隨父至始興郡,主公以同郡故,吩咐由我看顧。眾將有含怨未平者,他且來家暫住。望夫人善待蕭摩訶,勝北當以兄視之。

  戰后諸事紛繁,書不盡言,以待來日。

  呼,侯勝北長出了一口氣,心想打贏一仗可真不容易。

  聽阿父和陳將軍十問十答的時候,覺得天時地利人和都在我方,這仗贏定了。

  戰前軍議的作戰計劃說得頭頭是道,以為可以輕松取勝。

  結果呢,開場就被打了個下馬威。

  要是陳霸先的決斷慢了一點,杜僧明的左翼沒有及時發起攻擊。

  要是兇漢的運氣差了一點,和他那匹馬一起被亂箭射死,先鋒敗退。

  要是蔡路養膽子大一點,敢于孤注一擲猛攻,吃掉前部,攻向中軍。

  那這場戰斗的結局,還真是不好說啊。兵兇戰危,步步驚心,侯勝北終于算是初有體會。

  他斜眼看了看蕭摩訶,原來還是皇帝的同族。小小年紀戰場表現就那么勇猛,難道阿公故事里說的萬人敵就是這個樣子的?

  不過多半是因為把某人打得太慘,在主公面前丟了臉,遭了怨恨吧。又不能明著收拾你,為了軍中和氣,就送到我們家里來避避風頭。

  看在你那么厲害的份上,叫聲大哥,也不算辱沒了自己。是吧,大、壯、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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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摩訶住下之后,侯勝北有了玩伴,日子更開心了。

  蕭摩訶每天都要跑馬練槊,需得去野外開闊之地。侯勝北頂著陪同大哥的名義結伴出去溜達,還多了個刺激的觀賞節目。

  蕭摩訶的那根大槊長達一丈八尺,槊鋒兩尺半,如同短劍。柘木槊桿一握粗細,涂滿黑漆看似鐵鑄,實際韌性十足。

  侯勝北試了試,一把都握不住,更別說舉起來舞動了。

  練習的時候,他幫著蕭摩訶把繩子一圈圈纏繞在木樁上。有時還會包上一圈竹片,模擬身穿鎧甲的敵人。木樁的丫丫叉叉故意不去除,當作伸出格擋的兵器。

  蕭摩訶距離木樁數百步,揮舞幾下大槊,策馬快跑起來。

  瞄準目標一撥彈開枝葉,順勢就是一刺,再瞬間拔出,反復練習這一個動作。

  大槊輕松破開,刺入拔出,木樁往往四分五裂散了架。

  木樁散了扎,扎了散,每天須重復不下百余次。

  侯勝北不厭其煩地陪著做這些事,省下了蕭摩訶很多時間。他心下感激,又因木訥不善言辭,就只好再披露一手絕活。

  蕭摩訶掏出銑鋧——侯勝北初次見面時,以為是根短矛,仔細看是一根兩尺左右的鑿子,后部手握處圓頭短柄,前端磨得尖銳鋒利。

  只見蕭摩訶距離目標數十步,低喝一聲:“著!”

  銑鋧脫手飛出,瞬時釘入木樁。

  侯勝北前去察看,只見深入數分,這要是釘入人體,只怕是死定了。想到之前蕭摩訶說打算用飛射功夫對付自家阿父,不禁嚇出一身冷汗。

  傍晚回去,侯夫人已準備好熱騰騰的飯菜,蕭摩訶的胃口那是沒話說,侯勝北也跟著多添了一碗。兩人吃完飯,再說些閑話,各自歇息。

  侯勝北忍不住把馬槊譜翻出來讀了幾遍,果然如同書上所說,馬槊是戰陣利器。還是得怪自己的身板太過單薄,提不動蕭摩訶那根大槊。等以后長大了,定要打造一根耍上一耍。

  沒過多久,兩人混得熟了,蕭摩訶逐漸放得開,反過來帶著侯勝北漫山遍野亂跑。

  蕭摩訶甚愛狩獵,除了弓箭還有飛鑿,雖然入冬獵物不好找,但是每次總能收獲些野味。

  一個大壯哥,一個小北弟,日子過得愜意無比。

  沒過多久,侯安都寄來了第二封家信。

  先是提了一下主公升官的消息。

  打敗蔡路養,湘東王蕭繹承制,授陳霸先員外散騎常侍、持節、明威將軍、交州刺史,新安子改封南野縣伯。

  侯勝北琢磨著,打了那么大一個勝仗,總得官升三級吧,結果不然。

  員外散騎常侍正如其名,是正式定員之外的散官,前朝多用于安置閑退官員和衰老之士。本朝視同黃門侍郎,但還是不為人所重,備天子顧問,出則騎馬散從而已。編寫千字文頭發都白了的那位周興嗣,好像就是這個官位,還是十班,沒變。

  明威將軍比振遠將軍排名靠前一些,十三班,沒變。

  交州刺史則是實打實的升職了。陳霸先原本是交州司馬,管理軍事的副職,現在成為了交州的一把手,可以名正言順地統管一州軍政。

  原來的刺史楊瞟本來就欣賞陳霸先,加上交州這等偏遠地方,相信也愿意讓陳霸先上位吧。

  持節,可以殺無官職之人。不過陳霸先麾下上萬軍士,殺了人尸體往哪個山溝里一拋,還需要持節干嘛。

  南野伯比什么新安子要好聽。嗯,南野是南康之戰的勝利之地,挺有紀念意義。

  這個湘東王,封賞很摳門啊,侯勝北正在腹誹,沒想到還有更摳門的。

  周文育是先鋒首功,陳霸先表奏他做了府司馬。

  司馬和司馬可是差得很多的,大司馬不去想了,那是十八班最高一級。你周文育拼了命換來的這個明威將軍府司馬,有沒有五班啊?

  我阿父原來憑著名氣聲望,就能當上一郡主簿。這倒好,帶了一族投奔,戰場上立功拼殺,沒有封賞一官半職,賞賜些財物就打發了。

  少年侯勝北心中不爽,就想跑到無人之處大叫道:“陳霸先,你個小氣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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