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點寒星,如電奔至。
“龍標奪歸!”
張玉屏氣凝神,五指間真氣縈繞,待弩箭穿過時,雙掌猛然攥成拳頭,真氣同弩箭強大的勁道相互抵消,‘噼啪’之聲連響,三支弩箭當間斷成了六截。
“該死!”
徒手接弩箭,還有些勉強。
張玉用左掌同時攥斷了兩支弩箭,力有不逮,讓勁力震得鮮血淋漓,他扔掉斷箭頭,避免讓毒素碰到傷口,冷眼望向樓頂的青袍弩手。
“護駕!”
“誅殺刺客!”
密集的腳步聲響起,侍衛突然從四面涌來,圍住朱樓。
六七名御馬監高手,騰騰便往樓上竄去,越過正在與劍客交手的梅心,寒光四下晃動。
“留活口!”
章威沖著那些人高喊道,可惜已經晚了。
不過片刻,幾聲慘叫之后,兩具尸體從朱樓上落了下來。
“噗!噗!”
每名刺客胸膛、脖子等要害部位,至少挨了三四刀,他們躺在地上,雙目圓睜,章威跑過去時,均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
那七名御馬監高手誅殺刺客后,立刻趕來請罪。
“奴婢救駕來遲,連累娘娘受驚,罪該萬死!”
為首的白眉宦官,單膝拄劍跪地,寒刃還在滴血,正是御馬監的提督太監孫吉祥。
“你們來得正好,本宮沒事。”
萬貴妃在梅心的攙扶下,站了起來,整理著紅底描金飛鳳袍,努力恢復后宮之主的威儀。
這時章威跑過來稟告:“娘娘,沒有活口,他們都死了。”
“他們是什么身份?”
“金總管去辨認過了,就是…御馬監駐扎在掖幽庭的兩名侍衛,一年前入宮,展露了些拳腳,被選入御馬監,都只是五等侍衛,用的不是軍弩,像是江湖器具。”
萬貴妃聞言,沉默不語,看了眼一直擋在自己身前的李魚,雙手還在滴血,人生三十六載,她首次受到死亡的危險,有些東西似乎被打破了。
“誅殺刺客,大功一件,明日各位都來昭德宮領賞。”
“謝貴妃娘娘賞!”
孫吉祥等人沒被懲罰,反而受賞,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皆面露喜色。
萬貴妃經過張玉身旁時,停住腳步,九龍四鳳冠落地,滿頭青絲散落,沒有了坐在鳳輦時高高在上的威嚴,顯得有些狼狽,倒像個尋常婦人了。
“你的手沒事吧?”
張玉躬身道:“回稟娘娘,只是皮肉之傷。”
萬貴妃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朱唇淺笑道:“那就好,你的這雙手,本宮還有大用!”
章威整了整中官帽的束帶,高聲道:“鳳輦回宮!”
儲秀宮前,蘭嬪依舊站在門口,冷眼看著經過的儀仗隊,鳳輦上的萬貴妃,臉色平靜,威嚴依舊,但后宮女子無不向往的九龍四鳳冠不見了蹤跡,青絲只得用金繩束在腰間。
“蘭姐姐,”
鳳輦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
蘭嬪還在望著甬道盡頭,目光似乎能穿穿透重重宮墻。
伍才人住在儲秀宮側殿,進宮時間不長,似乎還保留著幾分天真爛漫,經常去各處宮苑串門。
“蘭姐姐,我聽到一個消息。”
素來大嘴巴的伍才人神色有些緊張。
蘭嬪收回目光,輕笑一聲:“伱又聽見什么了?”
伍才人低聲道:“萬貴妃遇刺,險些被殺,掖幽庭死了很多人,血流成河,現在已經被御馬監的兵馬圍了起來,陛下也派了司禮監的公公來問視…”
蘭嬪輕輕搖頭:“別說了,在這后宮之中,誰又殺得了貴妃呢。”
她嘆了口氣,冷笑道:“從來都是她對別人予殺予奪。”
伍才人繡眉微蹙:“在家時便聽娘說,紫禁中,皇宮大內,是天底下最安穩富貴的溫柔鄉、脂粉堆,這么也會有這么可怕的事發生?”
蘭嬪輕笑一聲,卻是什么也沒說,只在心中暗道:“這里明明是世間最冷的冰窟窿、毒蛇窩子,要想活得像人,除非登上那張中宮寶座。”
昭德宮正殿,萬貴妃坐在鳳椅上,云鬢新結,粉黛輕涂,戴了一支九鸞鳳釵,眼下鳳寧殿中除了那四名不請自來的御醫,都是她信任的人,卻依舊難掩神思無屬。
憶及一個時辰前的刺殺,她只覺心有余悸。御馬監的侍衛來得太過巧合,不早不晚,像是掐準了時間。
誰是幕后主使者,更令萬貴妃心中見疑,若是寧王的報復,倒也說得通,但未免來得太快了。
“上天庇佑,娘娘鳳體安康,只是受了驚,以致氣血不暢,脈相沉郁,只需放寬心情,好生將息幾日,便可徹底無礙了。”
新任的太醫令是個滿面紅光的白發老者,他年齡比馬陽春還大,當了二十多年的院丞,沒想到老了,官運還亨通了一把。
“辛苦你們跑這一趟,帶幾位太醫去領賞。”
章威點頭笑道:“娘娘有賞,幾位請吧。”
“多謝娘娘賞賜,臣等告退。”
佑圣帝派來的四名御醫,拎起藥匣,依次退出大殿。
萬貴妃見梅心、李魚侍立在兩旁,這才稍稍舒了口氣,危難見人心,板蕩現忠臣,掖幽庭伏弩刺殺之時,昭德宮許多太監女官都四散而逃。
她嘴上不說,心中卻是有了桿秤。
秦順兒也在鳳寧殿上,他的表現勉強及格,最初為亂局所懾,之后穩定心神,重新趕了回來,護在萬貴妃身旁,更何況立下救駕第一功的李魚還是他的屬下。
誰都知道,秦公公要高升了,連章威和秦順兒說話,都客氣了三分。
萬貴妃看向張玉,見左手纏著的紗布,想起他明明可以逃,卻擋在自己身前,空手折斷了激射而來的弩箭,受了傷后,也是風輕云淡,絲毫沒有表功邀寵的意思,心中不由暗自贊許。
“李魚。”
“奴婢在,”
“你救了本宮一命,本宮許你一樣賞賜,要什么都可以。”
張玉心中嘆了口氣,自己吃飽了撐著,冒險擋箭,就是想取得萬貴妃信任,名正言順去掖幽庭找楊鳳鳴。
他倒想說,你把藏在掖幽庭的日月神教叛徒給我就行,只是此話豈能出口,只能迂回為之。張玉道:“救主護駕,乃是奴婢本分,不敢請賞。”
萬貴妃笑道:“本宮面前,不必虛應客套,你想好了再說,用民間諺語講,叫錯過這個村,可就沒了這個店,多少人在宮中苦熬半生,可都沒有這個機會。”
秦順兒眼神怪異,這位日月神教的張先生,明明是別有目的進了宮,怎么短短時日,便成了貴妃身邊的紅人,眼看就要飛黃騰達了,連自己都要借他的光。
他只能在心中腹誹:“莫非此人,天生就擅長當太監,只是被江湖耽誤了。”
萬貴妃輕笑道:“既然你不開口,那本宮就說了。”
“李魚聽旨!”
“奴婢在。”
萬貞兒緩緩道:“內官監隨員太監李魚,赤誠精忠,護駕有功,擢升為昭德宮侍衛統領,秩在從五品,賞穿蟒衣玉帶,準許帶刀,宿衛宮禁。”
秦順兒驚得目瞪口呆,昭德宮侍衛統領之職,極其重要,之前娘娘寧愿空缺,由章總管兼任,也不輕易許人。
這次為酬護駕之功,直接將一位從九品的隨員太監提升到這個位置,比總管太監也就低了半級。
他見張玉愣在原地,連忙低聲道:“還不快向娘娘謝恩。”
“奴婢…臣謝娘娘鳳恩!”
張玉心中暗道,侍衛統領隸屬內廷武官序列,自己總算不用自稱奴婢了。
“平身吧。”
萬貞兒聲音微冷:“李魚,本宮有樁差事,現在要交給你去辦…”
鳳寧殿大門,緩緩合上。
章威見李魚的背影消失,移步向前,有些遲疑道:“娘娘,奴婢記得您說過,昭德宮侍衛統領之職,干系緊要,非可靠之人,不能勝任。”
萬貞兒凝眉道:“你是覺得李魚不行?”
章威道:“李…李統領,身手武功,自然沒得說,只是入宮時間太短…就怕御馬監那兩名刺客之事重演,娘娘,奴婢此言,絕非嫉賢妒能,實在發自肺腑。”
萬貞兒輕輕搖頭,微笑道:“此事不必多說,本宮…信得過他的人品。”
“娘娘…”
“不必說了。”
萬貞兒想了想,又道:“你是昭德宮總管,有些事多留點心,也是應該的。”
章威心中一喜,有了這句話,事情就好辦了。
玄武門,春日鶯鶯,在此當差油水雖然不算豐厚,卻是樁難得閑差。
親軍拱衛司的人,私下底經常戲稱自己守的是‘龜門’,一說玄武,原本就是大烏龜,加之,從門中進出最多的就是太監。
玄武門前,還是入宮那日的親軍拱衛司指揮使,他擦了擦眼睛,看向位置變換的兩人,臉上透著難以置信,還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
短短時日,那位跟在秦順兒身后的隨員太監,頭戴錦緞鷹頭冠,腳踏烏云犀皮靴,身披紅色蟒袍,腰環玉帶玉牌,手中提了把長劍。
“這是升官了?”
秦順兒清了清嗓子,拱手道:“這位李大人,是貴妃娘娘親封的昭德宮侍衛統領。”
那指揮使聞言,連忙上前見禮,唯恐有怠慢之處,說了一籮筐奉承話,親自將兩人送出玄武門。
皇城最北邊,臨近永安門的地域,種著許多金環竹。
竹林掩映之下,正是聲名在外的‘十二監。’
其中屬司禮監最有權勢,主要在前朝武英殿辦公,這里只留了個空架子。
在十二監中第二有權勢的,卻是御馬監總管太監,掌握著皇宮內苑各處要害地方的宿衛,秩在正五品,賞穿蟒袍玉帶,這還只是標配,若是從這個位置傷老而退,卻是可以進入皇家天心觀榮養的。
只是歷朝歷代的御馬監太監,權勢滔天者不少,有善終的,卻是不多。
“諸位弟兄,再喝一杯。”
沈三思在大堂上置了桌酒席,酒菜豐盛,在座的幾人,都是御馬監中有權勢的大太監,相互之間,共事多年。
“秋景堪題,紅葉滿山溪。松徑偏宜,黃菊繞東籬。正清樽斟潑醅,有白衣勸酒杯。官品極,到底成何濟!歸,學取他淵明醉…”
沈三思哼著小曲,似乎興致極高。
其他三人看著這座特意從京華樓定的酒菜,卻喝出了些斷頭酒的味道,心中頗為不是滋味,也都沒有喝酒的興致,只低頭不語。
“沈總管,非要如此嗎?”
提督太監孫吉祥陪著喝了一杯,他放下酒杯,看向努力讓自己醉過去的沈總管。
沈三思笑道:“孫兄弟,你什么意思?”
孫吉祥嘆息道:“沈兄啊,你服侍貴妃娘娘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這次御馬監混入了刺客,雖然是我們不察,險些釀成了難測之禍,但最后也是御馬監救駕,貴妃娘娘幸免于難,我看娘娘并無太多的怪罪之意,娘娘還讓我等明日去昭德宮領賞。”
有太監勸道:“是啊,沈總管,你與其在這里憂懼恐怖,還不如主動去昭德宮請罪。”
沈三思拿過酒壺便往嘴里灌了一口,看向眾人道:“你們見過風箱中老鼠嗎?沈某出身貧寒,幼時去幫簪纓之家幫工,卻是見過的,將木柄拉動起來,前后進風,老鼠鉆入其中,兩頭都去不得,最后只能被烈火活活炙烤而死…”
他紅著雙目,大笑道:“如今我沈三思,便成了這風箱中老鼠,左右為難,進退不得。”
孫吉祥嘆了口氣,正要說些什么。
忽聽見外面傳來一道聲音:“貴妃娘娘懿旨到。”
眾人神情皆震怖,紛紛起身。
兩人從御馬監正門而入,李魚穿著嶄新的蟒袍,手里捧著黃絹卷軸,他掃了眼堂上那座酒席,展開黃絹,眾人隨之跪倒一片。
“奉天承運,皇貴妃詔曰:御馬監總管太監沈三思勾結妖人,犯上作亂,行刺鸞駕,實同謀反,其心,殊不可測,其行,奸惡至極…著革職拿問,解送掖幽庭。”
懿旨宣讀完畢,堂間寂靜無聲。
沈三思似乎并不意外,放下手中酒杯,對眾人道了身告辭,起身向著門外而去,依舊低聲哼著小曲。
“笑語喧嘩,墻內甚人家?度柳穿,院后那嬌娃。媚孜孜整絳紗,顫巍巍插翠。可喜煞,巧筆難描畫。他,困倚在秋千架…”
關圣人的碧玉簫。
蘇學士新譜的曲。
他沈三思親手調教的內廷女官樂班…只怕是再也聽不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