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標去世后呂氏成了寡婦,獨居在這春和殿,只有朱允炆、朱允熞和朱允熙三人可闖進來,就連皇爺朱元璋也不行。此刻朱允炆在文華殿辦公,朱允熞和朱允熙在大本堂讀書,就算殿外沒人護衛,這里也是極安全的所在,可從容的,慢慢盤問和交待。
賈南風坐著,朱允熥站著,一個是母,一個是子,一個是嫌疑犯,一個是主審官。
這審問的格局已經搭好,嫌疑犯充分配合,朱允熥卻覺得要把這場審問做得圓滿,實在是太難了。
千言萬語不知從何開始,不如直接問最緊要的。
“我親身生我的媽媽不在了,你說,是不是你害的?”
朱允熥好不容易問出來,就像周星馳打進第一桿球以為自己已經贏下整場比賽,熱淚一下子滾落下來。
賈南風還是坐不慣椅子,由椅子上下來,地上走幾步,在床邊沿坐下,對著朱允熥。
“當然不是。”
朱允熥愣了一下,全沒想到賈南風的回答如此簡單而干脆。
她已經發誓忠誠自己,這不是基于某種利害關系而發的誓,而是從靈魂深處的服從,這服從就這么不牢靠么?
敵不過擔心自己對她展開猛烈報復的恐懼?
不會啊,朱允熥想不通,這根本就不是同一個層次的。
哪怕自己命令她即刻赴死,她也會毫不猶豫的聽命,怎么會擔心自己報復?
可如果不是這樣,那她就真的不曾謀害自己的媽媽,這是奧坎姆剃刀原則闡述過的,最簡單的答案就是最可靠的答案。
合著自己費勁巴拉的想許久,隆重其事的召喚一個魂魄占據呂氏的身體,就換來這么個結果?
朱允熥著實不甘,隱隱的覺得自己是不是漏過了什么。
“那你告訴我,當時我媽媽是怎么不在的?”
賈南風回到椅子前坐下,比剛剛自然多了,思索一下。
“這可說來話長。”
“你慢慢的想,慢慢的說,別漏了任何一件事。”
賈南風表情平靜,真的坐著想了好一會兒,才開口。
“我沒害你的媽媽,但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也是有的。”
“快說。”
賈南風手理了理頭發。
“我跟你媽媽關系很好,情同姐妹,平常形影不離,她喜歡什么常會分給我,我但凡有好東西也給她,什么都聊,說來奇怪,她和我家里情形差別那么多,但喜歡的討厭的什么都相似,除了她大我兩歲,和她不大像之外,我們好得就跟一個人似的。”
朱允熥聽到這兒挺不愛聽下去的,這么說話的當然不是自己還算熟悉的呂氏,而是另一個,這番話顯然在跟自己套近乎,說的都是有的沒的,像極了拖延時間的同時趕緊想接下來怎么騙自己。
這召喚系統的忠誠模塊在女人身上不起作用了么?
賈南風接著說。
“你父親常不在宮里,我和你媽媽在一起的時候很多,那會還有一位你父親的側妃,姓劉,三個人在一起打發無聊的時間,那是多有意思的日子啊。有天我說從小家里懂得一種禱告的法門,可以從遙遠的世界召喚來邪神,這些邪神和咱們平常所知的鬼神全都不一樣,但那是因為我們平常所知的鬼神都不存在,是和尚道士編出來的,荒誕不經,而這些邪神是真實不虛的。”
朱允熥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全身發冷。
“我說,不如我們來玩兒這個。那個姓劉的姐妹問,既然是邪神,可想而知都是于人不利的,為什么要平白無故的要召喚這些它們?我說,就好像天黑了我們會害怕,就算可以點上燈,但總免不了有黑處藏著怪物,突如其來的蹦出來嚇我們一跳。實際上我們喜歡那種被嚇的感覺,喜歡恐懼盤踞在心頭的感覺,比什么都愛,這是我們的本能。你媽媽倒沒問為什么,就問我該怎么玩這個游戲,我就把從小在家里耳濡目染的方法講給你媽媽和劉氏聽,我們嘗試著做。由不關邪神,只是召喚一些異象開始,到逐步可以召喚一些原本這個世界沒有的小玩意兒,從小到大就連我爺爺奶奶都做不到的,我們三個居然做到了,這由易到難就好像一個階梯,吸引我們沉迷其中,心里的愿望越大。”
朱允熥覺得事態在朝著自己完全沒料到的方向滑去,召喚,這呂氏說的召喚和我正用著的召喚是同一個意思么?
或者,干脆是同一個東西么?
遙遠世界的邪神,朱允熥聽到這個說法的時候心已經懸起來,有種在森林里設下陷阱的獵人走著走著油然生出自己才是獵物的恍惚感。
他耐住性子,只聽不說。
“后來,我們決定玩大點兒,直接召喚所有我知道的邪神里最大的一個,癡愚,不,實際上這是我擔心,擔心我們召喚最小的那個狂怒也會成真,不如來個注定不可能成真的,只要我們多試幾次都沒有回音,你媽媽自然就意興闌珊,換別的打發時間了,我也終于可從這個游戲中脫離出來。”
朱允熥聽見癡愚二字,心頭熱血直沖臉上,打得臉皮刷刷作響,直想在這里便喝止賈南風,夠了。
夠了,連癡愚都來了,老白和你是一伙兒的么?
他猶豫了下沒說,賈南風接著說。
“我們把侍女們卷進來,春和宮里攏共有四五十名宮女,除了原本信佛信道的都給我們拉了進來,平時裝作沒事一樣,夜里在春和殿后面的空地上設壇作法,禱告邪神降臨。一共做了三回,原本每召即來的異相再也沒有,什么都沒有,你娘認為這是人數不夠,可春和宮就那么多人,再多也就沒有,再多肯定就被太子和皇帝知道了。所以你娘問我該如何是好。我說,要不然我們用人祭,用人祭比我們二三十人苦苦念經禱告效果要好得多,越是身份地位尊貴的人,效果越好。我記得你娘那時候看我的眼神都直了,她說…”
到這里賈南風停下來,望著朱允熥的眼神凄迷,像是即便傾肝瀝膽,到這里她也遇到了極大的阻力。
朱允熥覺得后面的內容自己不難腦補完全,無非是媽媽沉迷在這個游戲中失心發瘋,喝下那什么離蘇酒也好,陸回酒也好,溘然而逝,所以的確呂氏不曾害死媽媽,但跟她也脫不了干系。
如果就是這樣,除了不值得之外,還有什么?
“你照實說出來,不論什么都好,絕不可隱瞞矯飾,不然…”
賈南風打了個寒戰,對朱允熥這嚇唬敏感極了,眼神立即變得明亮又馴順。
“是。”
“我娘說什么?”
“她說愿將腹中已經七個月的孩子獻祭給癡愚,只求癡愚降臨人世間。”
朱允熥怔了一下,我媽媽不是生下我就去世了么,她哪兒來的腹中的孩子?難道這是我出生前五年發生的事,媽媽許了這個糟糕的愿所以我哥哥過后果真才九歲就早逝了?
然后他一口氣沒呼出來,噎在喉嚨里上不上下不下,臉脹得通紅,耳朵里嗡嗡作響,已經想到,呂氏已經進了春和宮,自然是自己出生前一兩年的事,那時候朱允炆已經出生,媽媽腹中的孩子只有一個,那就是自己。
原來是這樣。
媽媽希望獻祭了自己,為了召喚癡愚降臨人間。
自己竟然是個被獻祭的人牲,是媽媽不要了的孩子。
普天之下還有什么比媽媽拋棄不要了自己更可憐的人?
朱允熥恍恍惚惚,覺得自己由軀殼里飄了出來,飛到頭頂幾米的高度,望著下面這個呆呆站著的可憐人,只要有一根手指頭點在他身上,他就會轟然倒塌。
沒有這根指頭的力道加諸在他身上,他竟然屹立不倒。
賈南風還在不斷的說,不斷的說,朱允熥一個字也聽不見,聽不見,聽不見。
眼見著眼前發黑,腳下發軟,整個世界搖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