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由沉睡中猛地醒來,面前是黑漆漆濕漉漉的花崗巖地面。
他立起身子,整個身體全壓在了膝蓋上,骨頭上傳來鉆心的刺痛。
這點痛和剛剛的絞痛比起來又不算什么,眼中看見的攫住他心房,呼吸都停下。
整個身體戰栗,一半身子如在火中,一半猶如在寒冰中。
光線黯淡,但同時也看得清清楚楚。
巨大的,他從未見過這樣大的大廳,超越人類想象的巨大穹頂高高在上,多得數不清的人排成整齊的隊列匍匐在地,頭朝著一個共同的中心,發出喃喃的低語,密密麻麻,像龐大的蟲群發出低沉,同時又震耳欲聾的聲音。
中心是稍微高出的圓形空地,幾盆火焰,一個空蕩蕩的臺子孤零零地呈現其上。
朱允熥看回自己,和周圍所有人一樣穿著深色的袍服,就連頭上也戴著跟袍子連在一起 的帽子,臉完全遮住,只露出兩個小小的洞。
所有人都匍匐著,唯獨自己立起了身子。
膝蓋的刺痛呼吁他趕緊匍匐下來,心頭的一知半解讓他繼續東張西望。
突然,他眼前花了一下,一個人出現在面前,不知由何而來,身穿紅色的袍子,戴著高高的冠帽,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這個紅袍子不像朱允熥認得的任何人,同時又像個睜著眼的死人,沒有活氣,漠無表情。
“我…”
朱允熥說了一個字便戛然而止,想起的部分和未知的部分同時阻止他接著說下去。
自己被強灌下一種什么液體,疼得耗盡了所有生命,同時在這里醒來,這里才是真實的世界嗎?
他隱隱覺得這不是,膝蓋上持久的,眼見就要失去兩條腿的疼痛提示他趕緊埋下身子。
紅袍子良久地審視著朱允熥,像有無形的手仔細地翻揀他的身體,忽然轉身朝中心走去。
朱允熥松了一口氣的同時,膝蓋上像被砸進了一顆釘子,疼得幾乎大喊出來,眼淚綻出來。
實際上是,他站了起來,一瞬間全身重量集中在膝蓋上,接著疼痛變得無足輕重,整個人站起來,離開自己位置,步履踉蹌地跟在紅袍子后面,亦步亦趨。
站住,站住,站住!
朱允熥心頭有個聲音大聲喊道,但一點兒也左右不了自己的身體,越過無數匍匐祈禱的人,跟著那紅袍子繼續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他站在了中央那個臺子邊上。
對接下來的事,朱允熥什么都不知道,但又什么都知道。
他爬上臺子,仰面躺在中間。
紅袍子到他面前,手里拿著樣東西,像個青團。
朱允熥知道那是什么,等著自己的是什么,這無可逃避,張開嘴。
紅袍子像口腔科醫生一樣小心地捏著他的下巴,讓嘴張得更開,甚至或許做了個阿的引導。
青團被放進朱允熥口中,比他的口更大,但柔軟,得以順滑的吞下。
穹頂下人們的密語聲忽然高亢起來,像來自蠻荒的戰歌,凄厲又決絕,聲調越來越往上。
朱允熥感覺到那東西毫無阻礙地鉆進了自己的胃里,沉甸甸冷冰冰的,在周遭咒語的烘托下飛快膨脹成好幾倍大小,同時伸出無數把鋒利的刀子,將自己的胃切得支離破碎,腔室里的各樣臟器隨之也被切割成無數塊。
小塊的臟器碎片和血由食道跟氣管一起往上涌來,在眼耳鼻口的出口涌出,就跟剛剛喝下離魂酒后那樣。
其實要慘烈得多,但和剛剛迥然不同的是,這回朱允熥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反而他感覺到某種喜悅,因為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一把鋸子鋸開了他的胸膛,由內到外,朱允熥感覺得到自己變成了兩個,一個躺在冷冰冰的石頭臺子上,肢體破殘正死去,一個則剛剛由混沌中打開口子,第一次見到了光。
朱允熥由血紅色的混沌中露出頭來,接著是雙臂,兩把巨大的刀,然后是好幾對腿,全都帶著尖利的刃刺,堅硬的角質層覆蓋了全部身體,一節節的,像只剽悍的黑色甲蟲。
與其說他從自己原本的人類身體里誕生,不如說那是一個入口,他穿過了這個入口,同時將這個入口撕得粉碎。
一個巨大甲蟲樣的朱允熥,立起來足有十幾米高,外殼比人類坦克還堅固,長長的臂刀足以割破振金盾牌,全須全尾地盤踞在臺子上,填滿中間整個空地。
紅袍子雙臂舉起,大聲詠唱。
他被攔腰斬成了六七截,殘肢和血潑灑到百米外。
朱允熥懷著滿腔的怒火,像殺戮機器開動沖進人群。
這不為什么,全是預先安排好的。
甚至那些密密麻麻不斷詠唱的聲音,全都是——
毀滅,毀滅,毀滅,毀滅,毀滅。
是他們把自己召喚到這兒,既定的命運只有這個。
匍匐的人們詠唱聲停滯了幾秒鐘,隨之更加激昂地響起,伴隨著肢體被斬斷的聲音,人類的慘叫,哭號。
男人的,女人的,孩子的。
沒有人逃跑,每個人都像沉睡未醒,在夢里吟唱,直到被粉碎才發出原本屬于人類的聲音。
良久,良久。
吟唱的聲音完全消失,人類呻吟的聲音大概多持續了五秒鐘,完全歸于平靜。
不,并不平靜,血水流淌有聲。
巨大穹頂下的大廳空空蕩蕩,變作巨大甲蟲的朱允熥行走在斷肢殘骸的累藉當中,眼睛通紅,憤怒難平。
一切所為何來,所為何去?
大地篩糠一樣震動起來,地面出現裂縫,開始塌陷,朱允熥本能地朝完好的地方避去。
巨大的穹頂亦開始破裂,碎片如雨一樣落下。
突然,朱允熥感受到了來自地下的深深惡意,認命地停下。
地面的巖石發出咔咔咔的斷裂聲,猛地向上翻疊,啪的一聲合在了一起。
整個大廳連同地面上一切,全被拍成了齏粉。
一座連綿的山,一半由地下鉆出來,一半還在地下,緩慢而有力地蠕動。
噢,那不是山,而是條像山那樣大的蠕蟲,頭部像是口器的位置正咀嚼,吞咽。
朱允熥感覺得到自己在那個剛殺戮無數生命的甲蟲身上消逝,以及在新存在上的喚醒。
這巨大,巨大,超乎巨大的蠕蟲,盤踞在廢墟上,陸地,海洋,天空,人類,盡管同整個星球相比微不足道,但已足夠大,傲視群倫。
它絲毫不敢大意,危險并不因任何一個神遠離這里而稍減,在這個世界里,毀滅隨時都會來臨。
但這一切都是為了什么?
朱允熥仍然還記得自己是誰,如何來到這兒,只是分不清到底哪個是現實,哪個是臆想。
一粒土,飛離了它原本的位置,漂浮在半空,接著是更多的,不計其數,無處不在。
巖石分崩離析成萬千碎片,泥土化為煙塵,海洋蒸騰,火山爆發,放出如太陽般熾熱白亮的光。
星球,剎那間崩塌,所有一切在一秒內裂解為碎片,浮游在星球原先在的位置。
那是來自遙遠空間深處的問候,毫無預警,毫不留情。
丑陋的蠕蟲仍在,長長的身體彎曲著懸浮在億萬星塵當中,感覺到自己身體每個部分都在朝不同的方向分離,和剛剛無聲崩裂的星球一樣。
純粹出于幸運,他沒有化為塵埃,也沒有四分五裂,甚至——基本完整,在足以誕生或毀滅星球的洪荒之力沖擊中幸存下來,由此變得完全不同。
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朱允熥注視著微茫星空中一個小黑點,看上去觸手可及,實際上——他在朝著那里飛快地移動。
那是他要去的地方,那兒有什么,自己去了做什么,全知道。
他看得見地表之上巨大的建筑群,由石頭,金屬,植物和火焰構成,跟他曾經見過的一切人類建筑全然不同,每個輪廓每根線條無一不跟建筑本來該有的規范反著來,像一堆刻意而為的巨大垃圾堆。
垃圾堆最外有個倒過來的牌坊,上面鏤刻著扭曲無比的字體,也許勉強分作三個字。
朱允熥還不認得那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