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燭光下朱允熥首先看到一個和尚的禿頭在眼前晃了幾下,泛起好幾個重影,有人扶他坐起來,看見了禿頭下的尊容。
有點兒肥胖,但還不算十分討厭的中年人,身穿袈裟,眼袋泡著,胡子新剃,像個從良的山賊。
“沒事了沒事了,郡王殿下,醒過來就好,現在你覺得怎么樣?”
從良的山賊和尚拉著朱允熥的手,恭敬又和氣地問。
朱允熥還是感覺全身都疼,那種被撕裂成一片片的感覺猶在,仿佛確實被撕裂了,暫時被黏合在一起。
和花崗巖上的大廳,陌生的星球相比,更別說無垠得恐怖的星空,還是這里更熟悉,自己更歸屬在這里。
能回到這里,就好。
“這兒…是哪兒?”
“桂苑,在老僧的禪房中。”
聽見桂苑二字朱允熥忍不住顫抖了一下,眼珠子都轉不動。
“我…要回去。”
山賊樣的和尚連連點頭,手中輕捏朱允熥手心。
“郡王殿下,你隨時回去都可以,剛剛的事純粹是個誤會,老僧謹代表太孫殿下向你致歉,請你不要記恨,那畢竟是你的母親,母親有錯還是母親,她并沒有害人的心腸。”
說著,和尚站起身退后一步,面朝朱允熥雙膝跪下,雙手按地,深深稽首。
朱允熥心里迷糊了一下,記恨?
記恨什么,記恨母親給自己灌下那什么毒酒?
噢,自己沒死,除了渾身疼,做了個悠長又怪異至極的夢,那倒不一定是毒酒。
“我不恨。”
這話自然言不由衷,朱允熥以手撐床,想要讓自己站起來,只覺得凡用力的部位如同被電過一樣,眼冒金星,啊的一聲慘叫,跌回床上。
“不急,不急,郡王殿下,你服用了離蘇酒,一定看見了可怕的東西,現在身子的確是不大方便,多躺會兒就好了。”
可怕的東西?
朱允熥心里咯噔一下,想問那是真的嗎,立即想到,要是這和尚說是真的該如何是好?
還不如不問,那只是個夢。
自己被母親灌藥,然后這和尚來緩頰道歉,合著打一巴掌給個糖豆兒唄?
離蘇酒,沒聽過,剛剛的夢境已經支離破碎,但還記得許多靜態畫面一樣的東西,絕非人類世界。
“我二哥他怎么樣了?”
山賊模樣的和尚立即大為欣慰的樣子,長吁了一口氣,笑容滿面。
“太孫殿下已經醒來了,也沒什么大礙,還在熏老僧做的定魂香,很快就好。”
朱允熥聽朱允炆已醒來,心里也略微放下,不知皇爺聽說這事了沒,會不會火急火燎趕來,順便也到蘭苑看看自己,發現自己不在蘭苑卻在桂苑,那可就好看了。
“好,我知道了。”
和尚微笑點頭。
“老僧以前見過幾回郡王殿下,郡王殿下大概還不認得老僧,老僧是允炆的主錄僧,人稱傅洽的便是老僧。”
這錄事僧乃是朱元璋創制的一套宗室制度,但凡朱姓親王均指定一位有道的僧人做錄事僧,指導,朱允熥雖然早就封了郡王,但還未獨立開府,沒有自己的主錄僧。
他心里哦一聲,本覺得平淡無奇,忽然心猛地一跳,想起朱允炆說過他一個異能之士經過蘭苑時覺察有異,才有后來朱允炆逼自己搬出蘭苑的事,莫非那位異能之士就是這位傅洽?
他登時起了戒備之心,若這人可以感受到神奇的力量,上回在蘭苑外就感覺到,這回跟自己可是面對面。
自己最知道不過,神奇的力量并不在蘭苑里,而就在自己身上。
朱允熥心頭慌亂,強行裝作無事。
“我聽說過你。”
“老僧正好今天出宮辦事,晚上才回,沒想到春和宮里出了這樣的事,太子妃行事太莽撞了,事情根本就不是她想的那么回事。”
朱允熥心中一動,不是她想的那樣,自己卻被灌了什么離蘇酒?
說不定那根本就是毒酒,全仰賴這位傅洽老和尚及時趕回來制止自己才活下來。
這固然是救了自己,何嘗不是也救了朱允炆的前途。
是個人都懂得這層關系,只有朱允炆那位不顧一切的老娘不懂。
他身上已經沒那么痛了,醒來之后疼痛感飛快的消逝,就好像有人在銷毀證據。
“那是…怎么回事?”
傅洽略微沉吟。
“如果老僧沒猜錯的話,根本沒有那么一只老虎,只不過是個障眼法。”
“可…說是不止我二哥看見,隨行的人也都看見了。”
“這有何難,天底下沒人可以操控一頭老虎由宮外進來,再操控它消失得無影無蹤,那難于登天,但障眼法卻很容易。”
朱允熥心頭滋味莫名,這傅洽的說法可謂簡單極了,很可能這就是真相。
“那…障眼法也是人做的,有人這么做,他目的是什么?”
傅洽有些為難。
“關于這事老僧有一些具體的猜想,但太孫殿下才醒,還來不及跟他說,不合先跟郡王殿下說。”
這話意思再明白也沒有,他是朱允炆的主錄僧,有事當然該跟朱允炆講,你朱允熥是哪位。
朱允熥說這么會兒話,身上疼痛差不多消滅殆盡,只記憶中還剩下很痛的感覺,相比起來他不關心一只老虎出現在那兒是為何,畢竟嚇唬的是朱允炆又不是自己。
“我娘給我灌的到底是什么酒?”
這話倒客氣,說的是“我娘”,既不是她生,也不是她養,純粹囿于名分。
傅洽嘆了口氣。
“郡王殿下還是別問了,當然是不好的東西,幸好郡王喝得不多,老僧回來得不晚,趕緊做了些處置,不然后果的確不大妙。”
朱允熥心中一凜。
“怎么個不妙法?”
傅洽左看看右看看,讓屋內的人都出去,望定朱允熥。
“老僧保證以后太子妃不會再這么做了,要是郡王殿下執意追究,老僧擔心接下來不知要死多少人。”
朱允熥心里一樂,死多少人關我什么事,這呂氏壞事做盡,難道為了少死幾個人就為了包庇她害死我親娘還要害我?
“若我非要追究呢?”
傅洽臉上笑容頓時全消。
“這多半只會令郡王殿下心生煩惱,連累許多無辜的人受害,最終郡王殿下心里想要的還是得不到,徒勞無功。”
這意思也清楚得很,你懷疑歸懷疑,終究沒什么證據。
這陳年舊事的,沒證據辦得成什么?
那樣徹底和朱允炆撕破臉,結局恐怕不止是“徒勞無功”而已。
要是自己做成皇帝就好了,皇帝做事不需要什么證據。
念頭一動,自然有人告密,呈上無數的證據。
有司嚴絲合縫地辦案,全都是鐵案,后代哪怕有人質疑,也自然有狗子們跳出來證據說話。
朱允熥這回坐起身,疼痛已消失,但身上的耗損還在,咬著牙下床,還站不大穩,又坐回床上,幾乎喘不過氣來。
“麻煩你…去蘭苑叫個人過來,扶我回去。”
傅洽輕輕搖頭。
“郡王殿下趕緊的不是回蘭苑,太孫殿下有事要和殿下好好談談。”
朱允熥沒那么想和朱允炆聊什么,倒也不至于拒絕。
“那就是在這里咯?”
傅洽起身出門,才出門便回來,朱允炆由一名奴婢攙扶隨后進來。
顯然朱允炆已經在門外站了一會兒,等著這邊說到他該進來的時刻。
傅洽親自動手,在地上布好三個蒲團,請朱允炆坐一個,朱允熥跟他對面坐著,傅洽自己坐在朱允炆旁邊稍后的位置,揮手令奴婢們出去。
朱允熥好幾天不見朱允炆,見他此刻臉色蠟黃,身子不斷抽搐,驚嚇過甚還沒恢復過來。
想來自己也沒好到哪兒去,被一頭突然出現在面前的老虎嚇壞和闖入詭異的空間被穿腸破肚被吞噬被巨大的力量裂解,哪個更糟?
“聽說…”
“三弟…”
兩個人同時開口,同時被對方打斷,一時都停下,唯恐又在撞上。
傅洽在一旁開口。
“不急,不急,咱們一件一件地說,先說緊要的,再說不那么緊要的。”
朱允熥心里迷糊,原來不止一件事,還分緊要的和不緊要的,緊要的是什么?
“我的都不急,二哥,你要說對我說什么?”
話一出,朱允熥頓時覺得這話不妥,難道不該是自己先慰問朱允炆受了驚嚇,問候他此刻好些了么。
倒也不必收回重說,這里又不是只有你受驚嚇,我被你娘害成這樣怎么說?
他輕輕地咳嗽一下,嗓子眼里似乎還有血塊的顆粒。
朱允炆不知朱允熥這些念頭,沉吟一下。
“皇爺昨天召見錦衣衛指揮使蔣桓,要他挑選得力人手督辦穎國公傅友德跟宋國公馮勝案子,欽定往謀反的方向辦,大概明天或后天就會抓捕二人,一旦抓捕,事情恐怕就停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