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過來之前全面復盤過整個秦舞陽-荊軻刺秦的敗局,他也覺得以秦人當時的傲慢和松懈,其實荊軻刺秦的成功幾率是很高的,無奈連番犯錯,加上運氣確實站在了嬴政那邊。
在這虛造的副本里,有他的角色,但不能讓秦舞陽看出來,如果看破,整個儀式就完全失去了意義。
所以,朱允熥花了點時間確定自己的切入點。
醫官夏無且,不論去哪兒都背著他沉甸甸的綠布囊,里面裝著各式各樣瓷瓶,裝著效用不同的藥丸,還有匣子盛著的新鮮采集的嚼物,從葉子到莖稈到果實,以及幾瓶藥水。
一大早他走入咸陽宮大殿,有所有大臣和甲士都沒有的特權,可徑直上殿到嬴政旁邊坐下,看看他的神態,舌苔,摸一摸脈。
脈象比昨晚更為燥熱急促了,但還算有力。
“今天大王感覺如何?”
嬴政沒搭理,顯然不怎么樣。
夏無且接著摸出兩樣瓶子倒出三粒藥丸,放在碟子里,又由匣子里取葉、莖、果實各一份也放在碟子里。
“這是大王早上的份量,大王吃了藥,無且中午再來。”
嬴政面無表情,用早備在一旁的酒吞服了藥丸,又把嚼物混在一起置于口中咀嚼,紅色的汁液順著嘴角流出。
“大王擦擦。”
夏無且遞上一塊臟得看不出顏色的絲巾,不等嬴政接,徑直給他擦了擦嘴角。
嬴政怔了一下,想要發怒,又忍住。
“寡人早遲把你干掉。”
夏無且冷哼一聲。
“那我謝謝你啊。”
有宦官由宮殿門口進來,拾階而上,直走到嬴政面前二十步左右停下,行禮啟稟。
“大王,燕國使者奉燕王所命造訪我國,獻上貴禮,刻下使者已在殿外候命。”
嬴政輕輕哦了一聲,若有所思似的,扭頭看看夏無且,意思是你這就下殿去?
夏無且輕輕搖頭。
“還沒完呢。”
嬴政沉吟一下,大聲對那名宦官說:
“請他們進來。”
宦官再拜,轉身出去。
夏無且由綠布囊里摸出一件瓷瓶,輕輕搖晃一下,擺在嬴政面前。
嬴政露出厭惡的表情。
“寡人非喝這東西不可么?”
夏無且嘆一口氣,有好幾個月了,嬴政的下半身飛速臃腫起來,變得過于肥大,活像只甲蟲,這并不稀奇,到了這個年齡的國君通常都這樣,不同凡響的是還有兩對有堅硬外殼的節肢由肋下長出來,已經有尺許長,尚藏在寬大的衣服下別人看不到,但繼續長大呢?
在嬴政背上,還有一對翅膀的雛形正破開皮肉,漸漸地長成形。
所有藥物,都是朝著遏止嬴政體內的邪毒生長配置的。
有沒有效果,夏無且一點兒也不知道,但肯定不能停。
在君王面前說不,是需要勇氣的,尤其是重復地說,一天兩次,一年三百六十天。
“今晚上我再給大王檢查一下,看有沒有辦法…割掉。”
夏無且做了個鋸掉的手勢,心里知道這其實怕不有欺君之罪。
體內邪毒促發的蘗肢應該用加速成長的藥物,使其快速的成熟,脫落,但他第一次見到嬴政身上長出的東西,選擇的是遏止生長的配伍藥物,未成熟而強行剝離,多半會造成嬴政肌體受創,流血不已,傷口愈合不得。
更別說,要是那蘗肢要是生長在骨骼之上呢?
那就是嬴政身體里發生了自己根本不理解的巨大變化呢?
要是他注定會變成一只巨大的甲蟲呢?
嬴政的面容已經在發生某種扭曲了,五官朝著中心折疊似的。
他想如果嬴政同意,今晚上就做個這方面的徹查,然后自己該自殺自殺,該跑路跑路。
嬴政吁了口氣,不情愿地接過瓷瓶,一仰而盡。
燕國的使者在殿門口露出個小荷尖尖頭,夏無且把自己坐的位置挪遠了些,這樣不至于被來人認錯成嬴政。
這是個最好的觀看位置,距離即將發生的兇案現場只有三五步,衰老的人要走五步,壯漢三步。
最最最最vip的觀眾席,僅售一位。
沉浸到幾乎可以幫嬴政擋刀子。
朱允熥實在有些困惑,搞不定自己看到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王嬴政怎么會有甲蟲般的大肚子,在肚子上還長出了好幾對明顯是昆蟲的長腿?
他的妃子們,大臣們,近衛們全都沒發現這一點?
這位夏無且醫官試圖對抗這種變化,才給嬴政吃這些奇奇怪怪的藥。
也許只有這位夏醫官眼中看到的才是這樣,畢竟自己附在了他身上,他看到什么,自己便看到什么。、
噢,不,其實并沒有看見,而是“認為”。
這在好久以前就已經是夏無且的認知了。
朱允熥冷眼旁觀,看著荊軻和秦舞陽由臺下往上,被嬴政叫停。荊軻一個人捧著兩個匣子繼續往前,一直來到嬴政的面前。
秦舞陽沒現出慌亂,結果還是一樣,只荊軻一個人上前。
這不代表最后的結果還是一樣,實際上最后的結果如何不大重要,重要的是秦舞陽有個合乎義理的了斷。
真是這樣么?朱允熥不大確定,由那個小小黑點里獲得的信息足夠多,但并不構成對整個宇宙的理解。
和已知相比,未知是絕對的,壓倒性的。
荊軻在嬴政面前展開了地圖,由案幾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啊,圖窮匕見。
但他選擇低調行事,匕首的位置壓得很低,幾乎沒人可以在大臣的位置看到,除了夏無且之外,抓住嬴政的袖子,沉聲說要嬴政放棄燕、趙、韓國土地的要求。
與其說這是刺殺,不如說這是最高級的脅迫外交,朱允熥感覺到心被揪起來。
如果是自己做這件事,是一刀割了嬴政的喉,還是像這樣婆婆媽媽地說一大通?
朱允熥直覺上自己會選后者,雖然嬴政立即抓住了這難得的機會,掙脫袖子,撒丫子逃了去。
他下身雖肥大,腿部有萎縮現象,但逃得也真不含糊,朱允熥暗中贊嘆,同時他意識到自己這時候再只顧著看戲什么也不跳起來說點兒什么肯定要被判作荊秦同黨了。
前面耽誤的那十幾秒鐘就算自己被嚇懵了,這才反應過來吧。
“刺客,有刺客!”
臺階下的大臣也跟著叫喚起來,更下面的甲士們茫然地發了幾秒鐘呆,開始爭先恐后地往殿上趕。
朱允熥看見秦舞陽搶先一步扼住了甲士們上殿的通道,下面的甲士雖多,但他只需要同時面對一二,三四名對手而已。
這很好,朱允熥立即扭頭往嬴政那邊看,荊軻在后面追,嬴政在前面繞柱而奔。
大臣們給偶像集氣一樣,跳著腳喊。
“大王拔劍,大王拔劍!”
嬴政聽見,疾跑間伸手拔劍,那劍混亂中已經挪到了快襠前,只拔出一尺手臂便伸到極限,再拔不出。
他急得擺弄劍鞘,最多拔出兩尺,不論如何再也拔不出更多了。
轉眼荊軻追擊又至,大概已經想明白不可能再挾持嬴政,揮匕首便劈,嬴政屁股一扭堪堪躲開,趕緊又跑。
“大王負劍,大王負劍!”
大臣們都看出問題來了,嬴政佩劍的鎖扣位置卡住,沒法取下劍鞘,那是最快也最正確的拔劍方法,其次就是把劍鞘背負在背上,這樣手臂的伸縮距離最遠。
嬴政秒懂左手將劍柄拽著過背,右手握劍柄奮力拔劍。
仍然還差著三分,嬴政頭朝下,臉都憋紅了。
朱允熥看著這一幕,心想要是自己不在這兒,夏神醫該朝著荊軻丟出他的醫療包了。
但是我而不是夏無且在這兒。
綠布囊好好的在地上,沒人拾起它。
荊軻大步流星趕上兩步,匕首笨拙的一往下一劈,正砍在嬴政肩上。
嬴政悶哼一聲手腳并用的要跑,被荊軻抓住后領子,一刀猛捅進后心,身子吃痛頓時翻成弓臂一樣。
荊軻怪叫一聲,利索地割下嬴政頭顱,沖著放置樊於期頭顱匣子方向舉起,大聲喝道。
“樊將軍,你的命我還你,我隨后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