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都別想,不是因為朱允熥偏愛秦舞陽,而是因為此時此地他沒得選。
沒有更好的召喚人選,就算有,用生不如用熟。
朱允炆的第一波反擊已經渡過,第二波上了高端局,輸人不輸陣,看上去短期內不會有第三波,秦舞陽的必要性已經大為降低。
但召喚是件功夫事兒,朱允熥感覺得到,不能把召喚來的魂魄棄若敝屣,而必須極慎重地對待,這是起碼的規則。
既來之則安之,召喚來了秦舞陽,就要把他用好,這是以后所有召喚的濫觴。
“我說了,你敗在他手上一點兒也不丟人,你并不是一個劍客,而是…”
朱允熥沉吟一下,話鋒一轉接著問。
“你走或留,逃避或硬剛,都只是一時的選擇,接下來呢,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秦舞陽臉不答,手中拳頭攥緊,臉上表情慚愧痛悔的樣子。
朱允熥見秦舞陽不答,輕吁口氣。
“我希望你永遠留在我這里,我們…上下一心,活出跟從前完全不同的人生。”
秦舞陽身子一震,目光銳利地望著朱允熥。
“可是…舞陽沒有永遠,三爺不知道,舞陽心里仿佛有塊石頭,壓得喘不過氣來,那不是真的石頭,是巨大的屈辱烙刻在心上,無時無刻折磨舞陽,舞陽簡直快要…瘋掉!”
沒有人比朱允熥更懂得秦舞陽話里的石頭是什么,以及瘋掉意謂為何。
“我知道,我會為你破解這個屈辱,把石頭搬開,你會好好的,活完這一生。”
秦舞陽輕輕搖頭,似乎不信朱允熥這話。
“三爺給我舞陽又一次生命,舞陽感激不盡,自當肝腦涂地以報,但這屈辱是前輩子帶來的,三爺又怎么能…”
“咳,這你就別擔心了,此事包在我身上。你也別為那老頭揪心,不是你該擔心的,只要好好做自己的事就好。”
秦舞陽后退半步,鄭重其事地行額手揖禮。
“是。”
朱允熥抬手令秦舞陽出去,他自個兒躺在椅子上,琢磨這新出的事。
如果真是張邋遢的話——多半是他,最好是他,最壞也就是他,肯定不是陰差陽錯,而是專等自己去致知堂受罰的時候來拜訪蘭苑,就是為了查看秦舞陽是怎么回事,看來是對這位“羅四虎”估計過高,用力過猛,但愿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這事最大的意義就在于張邋遢下場,確實站在了朱允炆那邊,這一回合雙方相安無事不代表下一回還會這樣。
局勢在朝著有利于自己的方向變化…
局勢在朝著不利于自己的方向變化…
局勢沒有變化,變化的其實是我的心…
朱允熥想到,眼下最緊迫的事是自己要有個謀士,既能高屋建瓴,為自己理清頭緒,又能制定策略,不能再由著自己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行事了。
可歷史上出色的謀士雖多,但精神力就沒有低的,朱允熥絞盡腦汁想了幾十個名字,諸葛亮以降,到虞翻王朗,一個綠色的也沒有。
謀士本來心眼子就多,一旦召喚來不如意恐怕不會如秦舞陽那樣粗線條反省他自己,而是諉過召喚他們重生的人,朱允熥對此有深深的擔心。
此事還需從長計議,急不得的。
朱允熥猛的一拍腦瓜子,忽然想起件事來。
這時候現成的參謀,不就是藏在蘭苑后花園里的二舅么!
他不是謀士,但位階足夠高,同時身陷漩渦當中,接地氣徹底了都,哪怕只給點兒階段性的指引也是好的。
事不宜遲,朱允熥當即起身出門,到偏院柴房里找著聶伯。
聶伯領他到后花園,打開鎖,朱允熥一人進去。
后花園中荒蕪多時,林木茂密處有間小木屋,一個人正坐在石桌旁下棋。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藏匿在此的大明開國公常升。
常升還不到四十歲,和他父親常遇春一樣高大魁梧,好幾個月的藏匿令他瘦得脫形,衣著尚整潔,蓬頭垢面,專注在棋盤上,渾若不覺有人來。
朱允熥在旁邊站好一會兒,等到常升驚覺抬頭,才恭敬地施禮,在旁邊石凳上坐下。
“甥兒來見舅舅,是想告訴舅舅,舅舅藏在這兒的事終究沒瞞住,被允炆二哥覺察到。”
常升身子一顫,長嘆一聲。
“那也沒什么,多活了這幾個月都算是賺的。”
朱允熥剛想說事情還沒壞到那個地步,常升已緊接著問。
“昨天我聽說你揍了朱允炆一頓,就是因為這事兒么?”
朱允熥心里怪聶伯多嘴,嘆了口氣。
“是。”
“你太沖動了,我在這兒被發現無非遲與早的事,何必與他沖突,我是個廢人,要殺要剮隨朱老頭兒去,朱允炆現在得勢,恐怕日后對你不利。”
“甥兒想,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允炆二哥拿這件事脅迫我,我既然不受他脅迫,他反倒不敢貿然行事。”
常升頷首,同意朱允熥看法,但這事始終朝危險的方向進了一步。
“能爭取幾天時間也好,我設法逃出去找個落腳地方。當時來這里不是為了求活,但茍活著茍活著,竟然想一直茍下去了,這不好。”
“舅舅,昨天甥兒打允炆二哥過后,皇爺來找甥兒,說了好些話。”
常升臉上一下子躁動不安起來。
“來來找你,都說了些什么?”
朱允熥心里合計,別說皇爺說去過未來的事不能對除他之外的任何人說,從自己的角度而言也不該對二舅說啊!
“他問甥兒為何打允炆二哥,甥兒找些別的理由搪塞過去,沒提舅舅的事,接著他和甥兒聊了些別的,說…接下來再找甥兒聊。”
常升臉上胡須亂顫,顯然是為朱允熥的話而心情激動。
“他說會再找你聊?”
“是。”
常升一把抓住朱允熥手臂。
“你認為他要找你再聊的,可能會是什么?”
“皇爺說…甥兒打允炆二哥是有暗中運作的事,甥兒說沒有,反問他是不是打算又要大開殺戒,皇爺震怒,但他很快冷靜下來,說他再好好想想。”
這其實漏掉了許多,常升情急之下哪兒分得清,渾身顫抖,臉上胡須抖個不停,齜牙咧嘴,憤激已極。
“我藏在你這里,熥兒,我常想,要是你能誘你皇爺到這園子里來,哪怕他身邊有錦衣衛,三五個我還是應付得了,我沖出來和他拼了,也算是為天底下被他枉殺的無數生靈報了仇,但又想不值得,他死了,即位的是你那無德無行的二哥。”
朱允熥嚇一大跳,全沒想到二舅竟然有這樣的想法,就算不是自己誘皇爺到這兒,皇爺到春和殿是常有的事,隨身錦衣衛也不多,真要是被二舅逮著什么機會,那可糟了個大糕。
“舅舅,你這邊還一大家子人呢,全托你不在的福還好好活著,要是你出什么事,他們可怎么辦?外公一世英名,也就全化作了流水。”
常升聽言,哈哈大笑兩聲,臉上有說不出的悲涼。
“我爹也就是死得早,不然也得跟涼國公,你舅姥爺他們一樣,咔嚓一聲砍了頭,全家上下沒一個活得成,還不是一樣背個叛賊,亂黨的惡名!”
朱允熥默然,心里承認這大有可能。
常升停一下接著說。
“熥兒,你皇爺說要再見你,跟你談,和你應對朱允炆的手段,以及我這半年和你相處的感覺,這些種種一致相通,你不再是以前那個…不太行的孩子,你長大,長醒了,不愧是你爹,我姐的嫡子。好孩子,好孩子!”
這話朱允熥聽得心里暖暖的,恨不得聽常升一直說下去。
常升臉上展現出奇異的神情,眼中閃亮。
“你皇爺說要再見你,我在想,是不是在他心里有了新的打算,不能說已決定要換朱允炆下,換你上,那估計還早,但多半打算給你機會,這是他內心動搖的征兆,熥兒,你機會來了!”
朱允熥嗯一聲,這也是他感受到的。
“舅舅,甥兒來,就是想請教現在該如何做?”
常升嘆了口氣,從最初的激動中稍微回調。
“熥兒,你該聽說過樊於期的故事。”
朱允熥心頭一熱,一時不知該如何說。
常升以為朱允熥臉上茫然,對這名字不熟,便為他解釋。
“樊於期原本是戰國時秦國大將,謀反不成逃到燕國,被燕太子丹收留,幾年后秦國勢力大盛,將入侵燕國,于是燕太子丹找來刺客荊軻預備刺殺秦王嬴政,苦無令秦王見獵心喜的禮物,樊於期這時候說,把我的頭割下來獻給嬴政,他一定大喜,你的刺客由此可以接近他身邊。”
朱允熥心想,啊,舅舅這不就是讓自己向皇爺獻出他人頭的意思嗎?
讓自己立個大功,在皇爺心目中增加份量,從而在和朱允炆已經開始的暗中較勁中占得先機。
但這也太…蠢了吧,慷慨赴死的代價大不大先放一邊,居然在標榜孝道的皇爺面前演出這么一出違反人倫的活劇,這是愁自己死得不夠快么?
相比起來朱允炆雖然虛偽無恥到極點,至少對局勢的判定基本上還是準的,二舅這就是純粹的糟主意。
“舅舅,甥兒懂你意思了,但這絕不可行。”
常升目光銳利,望著朱允熥,有點兒神經質的抽搐兩下。
“你想要做皇帝,就沒有什么絕不可行的事,就連我這項上人頭你也要敢于取走,這對我來說已是個廢物,但對你或許有點兒用處。”
這話朱允熥同意一半,做大事該窮盡所有可能,但該排除的也要排除,不能為了極致而極致。
“皇爺不吃這套的。”
常升怒目圓睜,須發賁張 “你以為他吃哪一套?”
這不是很顯然的么,朱允熥被二舅的反應搞得有些不自信起來。
“他喜歡的是允炆二哥那樣的。”
常升氣急而嗤笑,輕輕擺手。
“呵,你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