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大明皇帝朱元璋,才過六十六歲生日不久,面容蒼老,頭發胡須已斑白。
朱允熥背地里萬般腹誹,在爺爺面前還是有感情的,噗通一聲跪下,額頭緊挨著地。
“皇爺!”
皇爺問我大明要完是不是你說的,不答是,也不答不是。
主打一個像泥鰍一樣滑不溜丟,抓不住我。
朱元璋上前扶朱允熥起身。
“熥兒,現在你不忙的吧?”
這還是穿越過來頭一回,朱允熥這么近距離面對祖父,說不緊張那是吹牛。
“皇爺,孫兒…剛讀完書,正要去倒點兒水喝。”
朱元璋扶起朱允熥,猛的在他肩上狠狠拍一下子。
“你小子,都學會打人了啊!”
這語氣,這力道,這直奔主題,朱允熥低著頭也感到朱元璋怒氣溢出,絕不是裝的,不由打個寒戰。
“是他…先出言羞辱我哥的。”
我哥,指的是朱雄英,朱允熥一母所生的親哥,是朱元璋真真正正的嫡長孫,可惜十一年前已去世。
在世時朱元璋疼他,說咱大明未來就指著他了。
要是他活著,朱允炆哪兒有機會成為皇太孫?
去年也不會腥風血雨一整年,開國勛貴們跟無數普通人人頭滾滾,罪及妻孥。
這是皇爺心坎上永遠補不上的缺口,提到朱雄英,至少拿捏住了皇爺一半。
朱元璋嘆息,沖旁邊錦衣衛招手,去廚房給朱允熥舀一勺涼水來,待他喝了,才接著問:
“咱來,不是裁決你二哥和你誰是誰非的,只問你,你二哥有沒有動手打著你?”
朱允熥默然,朱允炆沒打自己,一根手指頭也沒加諸自己身上,可他的話惡毒之甚堪比刀子,比打在身上疼多了。
可說了皇爺也不能信,二舅的事更不能自個兒送上門。
“沒有。”
朱元璋冷哼一聲。
“你二哥允炆性情寬厚仁澤,就算不親自動手,當時周圍那么多侍衛,一人一拳也足夠把你打趴下,怎么咱瞅你還覺得自己理直氣壯著呢?”
朱允熥心想皇爺你這不是瞎胡勒勒嗎,不要說朱允炆當時被自己打懵,哪怕他下令,宮里哪個侍衛敢對自己動手?
最多不就是拉開來而已,當時也確實拉開了啊。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別帶累了自己身邊的眾人,還有二舅的事,要穩住。
“是。”
朱元璋長吁了一口氣,臉色略有緩和。
“雖說弟兄家為瑣事爭吵,偶爾動手關系不大,但你二哥是咱欽定的皇太孫,日后要即位大寶的,你動手打他,是以下犯上的大罪,日后他要是記恨翻舊賬,對你也不利。”
朱允熥承認事情確實是這么個理兒,皇爺說他不要裁決這件事是非,便只剩下自己低頭認罪,認領個什么責罰的選項。
“孫兒知道錯了,愿領受懲處。”
朱元璋卻為難似的,一時沉吟不已,磨拳搓手。
“咱聽說,你對你二哥說了句什么,你這皇帝位,就算坐得了三年也絕坐不到第四年上,哼,這話怎么說啊?”
朱允熥心里一凜,心想這里須避不過。
“孫兒當時氣極了,不記得是怎么說的,或許…大概是…有的。”
“這么說,不論咱怎么努力,我大明要二世即亡,要亡在你二哥手中?”
朱允熥覺得這問題還算容易,一口咬定自己就是氣急了胡說,老爺子還能挑出什么刺?
“孫兒當時急火攻心,打胡亂說,當不得數的。”
朱元璋眼神一下子又犀利起來,狠狠瞪著朱允熥。
“當不得數?你道這是氣急,其實不是,是心里面念茲在茲,同時又辛苦地壓抑,適得其反,便會無意間流露出來,萬事皆有先兆,沒有暗中運作的情事,怎么會有無意的流露?”
朱允熥楞一下,一時不明白,流露,暗中運作的事?
這哪兒跟哪兒啊!
但同時,他激靈一下。
這說法他可太熟悉了,胸膛里一股氣升騰起來亂竄,面上肌肉忍不住亂跳。
老頭兒這是…要誣自己以謀反么?
自己困頓在春和宮里,蘭苑聽喚的老弱病殘不到二十,拿啥反啊?
召喚系統才不過能召個秦舞陽,秦舞陽能干嘛啊?
他飛快想到,噢,不是,其實跟自己沒關系,老朱頭兒沒說自己,是說朝中大臣呢;是有人要反,自己是名義上的罪魁禍首,傀儡是也。
去年的戲碼,又再來一遍。
真他母親的一點兒也不意外。
心念至此,朱允熥實在有種“毀滅吧,我累了”的感慨。
這老頭兒殘暴了一輩子,指望他老了變得良善,實在是想多了。
這大明初年的魔幻時刻,與其說真有那么多大臣絡繹于道地謀反,貪腐,不如說這是老頭兒內心的折射。
因為他疑心過重,身為錘子看誰都像釘子,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有人配合指證,所以抓捕坐實了無數敢于結黨營私的大臣。
因為已經殺了那么多開國建功的勛貴,剩下還未涉案的勛貴惶惶不可終日,不認為自己可得善終,一不做二不休,勢必走上謀反的道路。
好一個雙向奔赴的模型。
想雖如此,朱允熥還是慣性地辯解。
“皇爺,孫兒…這是絕…沒有的事。”
朱元璋臉色平和下來,既不怒,也不兇,像只是單純搞清楚了一件事。
“熥兒,你好好反省一下,毆打二哥,咱以家法論就好了,不當作是欺君犯上,那夠不上,但總之是極大的錯處。咱老了,不能什么都由咱定,這回就交給你二哥發落。”
朱允熥一點兒也不怕交給朱允炆發落,此刻正是朱允炆最惺惺作態時,處罰大概鞭打十下不到,高高舉起輕輕落下那種。
讓他難忍受的是,皇爺又打算開啟什么大案?
又要多少人頭落地?
過去的事就算了,新的一年接茬兒還讓我當背鍋俠呢?
哎喲喂我說皇爺,你能不能換個人禍禍,別總逮著我一個人薅啊!
禿了都!
他長嘆息一聲。
“皇爺,你那么說,這是又打算干掉誰?”
朱元璋一怔,眼睛虛成一條線瞪著朱允熥。
“你說啥?”
朱允熥腿肚子轉筋,哆嗦了下鼓足勇氣,笑著問:
“孫兒問,這回皇爺又打算動哪個朝中大臣,再殺他個血流成河?”
朱元璋腳下踉蹌后退一步,目光死死瞪著朱允熥,臉上已不是憤怒可形容。
“小東西,知道自己在說啥不?”
朱允熥問皇爺這回打算殺誰是過了腦子的,但好像頭過身子沒過,心里一半坦蕩,一半毛骨悚然。
被動挨打就會一直被動挨打下去,不如換個思維,以攻代守,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
要救我二舅,或許這是個路子!
“孫兒…咱只是…不想再為皇爺背這口鍋。”
他也學著朱元璋口音說咱,乖賣在明里。
朱元璋似乎明白,又不大明白,左右看看,啞然失笑。
“狗東西,你到底想說什么,不妨說直白點,皇爺老了,腦子不像年輕時靈光,別讓咱猜,咱猜的后果——很嚴重!”
朱允熥感覺得到,爺爺其實已經怒了,之所以還沒發作,是還存在一絲困惑,不解自己為何會突然這樣語出驚人。
這個世界,已經沒人敢對他這么說話。
剛剛那樣的話朱允炆不會說,就連過世的老爸朱標也沒這個膽子。
朱允炆不說是因為他的人設就是裝,老爸在世時跟皇爺杠得疲了,干脆不說。他想反正以后他做皇帝,事情改過來就好了,不必太著急——老天沒給他這個機會。
“咱有個天大的秘密,想給皇爺悄悄的說。”
朱元璋身子一震,登大寶以來這是他最愛聽的一句話,幾天不聽人說就渾身不自在,此刻竟然從親孫子口中說出,意義非那些尋常告密者可比。
他抬頭看看最近錦衣衛的位置,也不多說,轉身徑直朝朱允熥房間進去。
朱允熥會意地跟上。
進屋后朱元璋拖椅子坐下,他歲數大,外面站這會兒功夫膝蓋已經疼得快站不住。
“兔崽子,有什么天大的秘密要跟咱說,就快說,敢有半個字不實,咱把你…活剝了信不信!”
朱允熥打了個寒戰。
活剝了不至于,杖責肯定逃不了。
“皇爺,剛剛我說二哥即位只做了三年皇帝,連第四年都沒做上,那不是瞎說。”
朱元璋反倒表情比剛剛在屋外平靜得多。
“哦,那就是真的咯?咱沒會錯意的話,你是說當咱薨了后允炆即大位,哪怕咱明天就薨呢,這也是再往后三年的事,熥兒,你給咱說道說道,你——怎么能知道好幾年后的事?”
這話和和氣氣,無一絲煙火氣,是認認真真的探討。
朱允熥以前他只覺得爺爺殘暴嗜殺,單獨相處后只說一句話便點出關鍵,我,知道好幾年后的事,油然有種他懂我意思的感覺,心中頓時一寬,畏懼不覺去了大半。
“不瞞皇爺說,孫兒由未來而來,知道后來發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