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法瞅昊日山道果,也是因為忌憚。
章師姐雖沒說話,兩人甚至連眼神交流都沒有,但鄭法豈能不懂她的擔心?
這位一直袖手旁觀的昊日山道果,怕是不懷好意。
好在此人現在看上去親切多了——那笑容,像是遇見了摯愛親朋一樣。
這甜度都讓他心中瘆得慌:受限于知識水平,鄭法其實不大懂面前這血雨異象意味著什么。
好在,這位昊日山道果給了他答案。
“天河尊者都沒殺死的大自在妖皇,卻死在了你手中…”他臉上依舊帶笑,但語氣中卻忍不住有些顫抖,“鄭掌門…”
“這是這個紀元以來,甚至上一個紀元以來,死去的第一個道果。”
他像是在夸鄭法,卻又像是在試探。
但鄭法卻也很懵逼——我不道啊!
客觀來講,九山界一戰動用了清靜竹,扶桑木和青萍劍這三大道果級別的戰力,算是很厲害了。
但本質上打敗大自在妖皇的,還是他自身體內的詭異,或者說,九幽魔祖留下的暗手——
大自在妖皇,真是死在自己手中么?
他望向遠方,海洋的方向,沒出現的陳亭和幽冥仙在哪呢?
半柱香之前。
一座海島上,立著個祭壇,祭壇由粗糲的黑巖鑄成,上面雕有百獸圖騰,圖騰的紋路有著明暗不定的暗紅色,像是真實的血液在流動。
阿鼻劍插在祭壇上,亦是發著暗淡的光芒,似在渴飲祭壇上的血液。
陳亭和幽冥仙秦穆站在祭壇前。
作為一個剛復活的謹慎人,盡管鄭法的實力還離他非常遠,但大自在妖皇還是留下了后手:
好吧,主要他也沒弄清楚鄭法的底…
萬妖新附,還未得到他的信任。
而陳亭和幽冥仙兩人,在大自在魔祖看來,那叫一腔忠肝義膽。
大自在魔教只剩他倆了,他們還能接引了自己!
值得托付!
陳亭和幽冥仙也覺得大自在妖皇的眼光非常好。
怪異的是,陳亭雖不過金丹,但化神上人幽冥仙卻一直站在他身后,竟像是以他為主一樣。
特別是陳亭眼中那幽暗的瞳仁,讓他連抬頭直視都不敢。
就在鄭法刺中大自在妖皇的那一刻,陳亭開口了,這聲音非男非女,似虛似幻:
“是時候了。”
“是!”
幽冥仙恭敬應是,兩人跪在祭壇前,低聲吟誦。
兩人的禱告聲先是很低,低得連膝蓋底下的塵土都聽不見。
后是很高,高到連天上的云海,都被震落成碎片。
阿鼻劍上的光芒,由暗紅,漸漸黑色,這黑色太過純凈,竟顯得有些光明,令人不敢細看。
便在此時,縷縷符圖自四面八方而來,組成大自在妖皇的虛影。
他胸上還有個傷口,但眼神卻依然冷靜,只是略帶疑惑。
看到阿鼻劍,大自在妖皇眼中泛起喜色,朝阿鼻劍撲來,欲要與自己的本命仙劍相合。
阿鼻劍一動不動,顯得極為忠心,直到…那黑光猛地脹大,只一口,便吃掉了大自在妖皇的虛影。
“誰?”
此刻,大自在妖皇已經意識到了不對,在這黑光中掙扎,但卻難以反抗,只能吼出兩個字。
他頭顱猛轉,眼神落在陳亭和幽冥仙身上,此刻他若還是看不出這兩人有問題他便是傻的。
幽冥仙不敢抬頭,但陳亭卻直視著他的目光。
此刻,大自在妖皇甚至猜出了幕后之人:
“九幽!”
“只有你,能瞞過…”
陳亭身下的影子一陣閃動,一個身影,緩緩從陰影里走出。
沒有人看得清此人的面容,也沒有人看得清他的身形。
偏偏那一雙眼睛,卻明亮的印在了場中三人心中——這眼中仿佛蘊含著天地間最為激烈的情感,卻又極為淡漠,像是一川巖漿上凝結著寒冰。
“果真是你!”
大自在妖皇身上靈符倔強地分分合合,強撐著抵抗黑光侵襲,但胸口的傷,卻成了他最大的破綻。
那黑光如陰冷的毒蛇,在他的體內蜿蜒前行。
“是你,讓我復活的?”
“你在我體內種下了你的道果?”
“為何…”
九幽魔祖似也不急,竟還真的回答了他的疑問,這聲音非男非女,便是之前陳亭發出的那個嗓音:
“你若不復活,怎能死去?”
“你若不死…”
“我怎能成就至寶呢?”
他手指一點,一本黑色的,古樸書籍飛入空中,那書冊上寫著三個古字,連幽冥仙都不認識是什么。
可大自在妖皇一看就明白了:
“生死簿?”
九幽魔祖輕笑一聲,看著他虛影越發暗淡,似有些得意,竟點頭夸道:“不愧是大自在。”
大自在妖皇臉色中滿是明悟,和苦澀。
“主眾生生死,掌天下因果…這至寶,你竟練成了?”
“沒成。”九幽魔祖道,“道果若不死,怎談主眾生生死?”
“五宗不隕,又何來掌天下因果?”
幽冥仙聽到這話,腦袋甚至埋到了土里去了,聽這話,生死簿要完全練成,死個大自在還不夠?
還得完個玄微五宗?
他只覺得自家圣祖的想法過于宏偉,讓他壓力很大。
倒是大自在妖皇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在此刻,竟笑了起來:
“你是想完善生死簿?”
“還是想為天河報仇?”
“你可…躲了一個紀元了。”
幽冥仙恨不得刨個坑把自己埋了。
和天河尊者有關…
要不,咱們還是談談怎么弄死太上道的事情吧?
這門派他可熟!
九幽魔祖不回答,只是手指在生死簿上一點,生死簿翻開,一頁紙露了出來。
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字:
“周云,歲一百三十六萬,早年學道,天資過人,奈何師門遭劫,零落成散修,矢志不渝…”
“五萬歲證魔祖,殺盡仇讎,天下莫能仰視,因其死者,數不勝數…”
“再證妖皇…為青萍劍重傷,死于九幽魔祖。”
一頁紙,寫完了大自在過于漫長的一生,他目光在這書頁上翻過,大自在眼中情緒倒也復雜,他傷口中的阿鼻劍吞噬著他周身的靈符。
天上,下起了血雨。
大自在妖皇望著這為自己送葬的血雨,忽然笑了起來。
“九幽,你說天河,后悔么?”
九幽魔祖略略沉默,方才開口:“他必無悔。”
“我亦無悔。”
這是大自在妖皇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片刻后,祭壇上只剩下阿鼻劍,再無這位妖皇的身影。
立于虛空中的生死簿卻變得越發詭秘,無數的幽魂,從天上地下四面八方而來,化作一句句簡短的文字,書寫著生死。
之前的萬妖幡極強,但在幽冥仙看來,這生死簿,卻是另一種感受:
他覺得他的生命,就在這書中成長,也會歸于這書中…
九幽魔祖伸手,翻了翻生死簿,收入袖中,又看了眼陳亭,陳亭起身,拿起阿鼻劍。
一旁的幽冥仙眼觀鼻鼻觀心,似乎是一點都不在意。
兩人跟在九幽魔祖身后,一同望著方才鄭法和大自在妖皇的戰場。
幽冥仙心中不免胡思亂想:
到了現在,他沒搞清為何圣祖要隱在暗處:
或是實力還有欠缺?
又或者…
他想了下大自在妖皇的話,是九幽魔祖和天河尊者的關系并不是隱秘,遭各大仙門忌憚?不得不隱藏?
這般說來,若是被人知道了大自在妖皇死在圣祖手中…
這后果,圣祖能不能扛住不說。
他秦穆就非常害怕!
圣祖心思,實難揣度。
九幽魔祖望了那邊片刻,像是在和鄭法對視,忽然一聲輕笑,化作暗沉的夜。
夜色不過一瞬,天光再亮,他已經帶著兩人,杳杳無蹤。
鄭法卻未能看到九幽魔祖,卻看到了一個挺意外的人——
雷音寺無止。
無止還真不是被鄭法發現的,而是被那昊日山的羅上仙發現的。
無止訕訕一笑,頭頂至尊缽,心中暗罵大自在不爭氣——
他和大自在聯手而來,意在鄭法,大自在妖皇只要妖皇道果,他想要清靜竹,不管怎樣,合作還算順利。
本來一切好好的,問題是:
昊日山這位羅上仙來了。
因此大自在妖皇讓他隱在暗處,防備羅上仙出手,特別是防止此人奪取扶桑木。
這計劃倒也沒啥問題:
問題在于,大自在妖皇,死的太快了!
獨留他無止在這里。
無止只覺得這輩子沒這么苦過,他看著鄭法,眼神中是藏不住的忌憚。
顯然,他和羅上仙一樣,也因為大自在妖皇的死…
感到了害怕。
鄭法看了無止,又轉頭,看了眼那一邊的羅上仙,卻沒多言,他看了眼地上的百姓,猶豫片刻,朗聲朝著青木宗等百仙盟修士道:
“分出弟子,引導難民,清點人數,治療他們的傷勢。”
萬妖死在自家妖皇手下,海水才剛剛褪去,大地上滿是狼藉。
修仙之人還好,此時的凡人,卻遠遠沒有度過危險。
農田已被洗成了澤國,房屋被沖走了半壁。
可想而知,若是沒有后續處理措施,饑餓,疫病將會帶走這些幸存者的生命。
若是之前,鄭法即便是想到了,也沒有多余的心思去管,好像旁的仙門,也很少管。
但如今,他當了這百仙盟的盟主,自然便不同。
青木宗掌門等修士,互相看看,似有些不習慣,一時竟有些猶豫。
可鄭法的眼神望來,這群人都縮了縮脖子,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人大自在妖皇被鄭法弄死了都沒什么反對意見…
他們能有意見?
敢有意見?
一群修士紛紛落下云頭,走入凡俗之間,開始安撫百姓,治療傷患。
見他們還算聽話,鄭法又在九山界中調撥了一批糧食,預備發放給這些災民。
趙驚帆跟在師兄身后,走在凡人之中。
說實話,感覺不大好。
兩郡之地被淹,死去的百姓占了大半,但此地也聚集了過十萬幸存者。
哭喊聲,祈禱聲,哀鳴聲在他們耳邊環繞。
血腥氣,泥土氣,和有些百姓身上的汗臭味,令人有些窒息。
還有些浮尸擠在他們腳下,蒼白的臉,腐臭的身體,讓趙驚帆都感覺毛骨悚然。
趙驚帆前面的師兄忍不住甩出了一個清氣符,苦惱道:“這么多傷患,這得治到什么時候去?”
他也不知道,心中滿是愁緒。
天上章師姐輕揮清靜竹,金光如雨,灑在這一片人間地獄。
哀鳴聲漸漸平靜。
那些難聞的氣味被風吹走,只留下一股竹葉的清香之氣。
很多人身上那些不大嚴重的傷口,竟開始自發愈合。
趙驚帆精神一震——這工作難度就小很多了!
青木宗極為擅長丹法,對醫學自然也有些研究。
他師兄拿出一枚丹藥,融在碗中清水里,袖袍一揮,碗中清水散成水柱,落在面前數十人身上。
有個方才奔跑中摔斷了小腿骨的女人睜開眼,竟站了起來。
還有個被洪水中的樹枝刮走了半截胳膊肉的男子,欣喜若狂地摸著自己的完好的右臂。
如此種種,一碗丹藥水之下,數十個身受重傷的凡人立馬愈合,他們又是歡喜,又是惶恐,跪在地上,朝趙驚帆等人磕頭。
趙驚帆心中難免有些開心。
可一看前方的師兄,就發現他沉著臉色,似對這些凡人極不耐煩。
“師兄?”
他師兄嘴唇微動,忌憚地看了天空中的鄭法一眼,似乎是想起了他和鄭法的關系,勉強擠出了個笑意道:
“我只是…心疼丹藥。”
趙驚帆垂下眼眸,再看看青木宗的其他修士,臉上的表情,竟都與這位師兄仿佛。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們的想法。
想來也正常。
別說他們之前,沒有這種救治凡人的意識,便是有,如今青木宗也是遭了災的,所余物資不多,丹藥用一枚少一枚。
鄭法讓他們醫治這些凡俗,怕是不少人不愿意。
只是鄭法表現出來的實力太強,讓他們不敢有怨言罷了。
他望了眼鄭法,抿了抿嘴。
鄭法卻不知道底下這些修士的想法,知道了不在意。
他一向覺得修士是被凡俗所供養的——不單單是收稅征糧的問題,還有許多其他事情,也是在九山界的實踐中他才想明白的:
做個比方,靈氣歸屬。
在鄭法看來,玄微界在很多制度上,其實非常模糊,這當然也是因為歷史原因。
靈氣,這東西的本質他現在也未能完全弄明白,但在玄微界,靈氣幾乎相當于空氣的一種成分。
那靈氣是屬于修士的,還是全體玄微百姓的?
那擴展開來,靈脈呢?靈田呢?
之前百仙盟的大部分紛亂,便是這種模糊的制度造成的。
很多事情,他不管理九山界,是不會去深入思考的。
甚至沒想著怎么影響,塑造百仙盟,他也不會去多想這事。
他并沒想著說絕對公平,但實際上來看,玄微界的修士和凡俗之間,權力和義務之間,實在過于不公平。
就說大自在妖皇此人…幾次作亂,起碼有上億凡俗死去。
沒人在意這些傷亡,甚至百仙盟這些門派大多數的選擇,還是讓其自生自滅。
但理性上講,沒了這些凡人,百仙盟日后收徒,問題都很大。
從感性上來講…爺不喜歡。
因著救人要緊,鄭法先沒有理會無止和昊日山羅上仙兩方,但這兩方卻無時無刻不在盯著鄭法。
見他如此在乎這些凡人,兩方反應各異,但都不大在意。
片刻后,明德首座忽然盯著無止,冷聲問道:“你為何來此?”
鄭法也好奇地看來過來。
要知道,無止可是因為清靜竹當年背刺過太上道的,現在來…目標其實也很好猜。
無止額頭上一片晶瑩,哪敢說真相?
“我…”無止牙齒一咬,忽然想起了個事情,開口道,“我是來請鄭掌門,去參加五宗盟會的!”
五宗盟會?
鄭法眨了眨眼睛,沒太懂。
但一旁的羅上仙等人,臉色微動,竟都是看向鄭法,像是被提醒了什么一樣。
鄭法朝他們看去。
明德首座朝他解釋道:“五宗盟會,是因為大自在魔祖復活,玄微局勢將變,我玄微五宗欲要消弭誤會,商討如何對抗魔門,舉行的一次盟會。”
“從名字也知道,只有玄微五宗能參加。”
鄭法想想沐青顏的“記憶”,一下子就懂了:
高情商,消弭誤會。
低情商,瓜分地盤。
仙門雖然矛盾重重,但在打壓魔門上,好像還算比較一致。
無止的意思是,這一戰之后,鄭法他們,有了上桌吃飯的資格?
他望了眼無止,心知這人說出這話,怕是信口胡扯。
但…羅上仙的表情卻并非如此,他看著鄭法,竟是不住點頭,像是覺得這無止說的話,很有道理的樣子。
看起來,這人竟像是被被大自在妖皇之死,生生嚇到了。
無止接著說道:“鄭掌門實力比肩道果,更是為我玄微界除去了大自在這禍害,小僧以為,五宗盟會,鄭盟主的實力和功勞,也足夠資格列席…”
明德首座身后,一直不敢摻和這種高端局的通明上人抽了抽嘴角。
他辛辛苦苦幾萬年,就做夢想著百仙盟成為玄微第六宗,最后美夢破碎,心灰意冷,這夢想只止步于醉中妄言。
到了今天,他忽然發現了捷徑:
將其送給鄭法,這百仙盟沒了自己,這立馬就是玄微第六啊!
誰敢不服?
他臉上,不由流露出一種,滿滿是悲傷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