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分為涇渭分明的兩半。
這一邊是大自在妖皇率領的億萬妖族,無窮無盡的妖氣聚在一起,引得漫天煙霞,有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絢麗。
另一邊是日月鐘映出的金光,宛如金色的小太陽,伴隨著鐘聲,一下一下,安撫著流云,狂風和人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為這雙方所奪。
此時,便是那昊日山道果老者,也像是成為了一個看客,立在一旁,似乎無關緊要。
他目光先在大自在妖皇身上轉了兩下,似乎在評估什么,表情中有些忌憚。
接著又轉過頭,看向日月鐘,眼神中一團金焰燃燒,眼睛像是能穿越九山界的阻隔,看到鄭法等人。
半天之后,老者干啞的聲音響起:“鄭法,還是金丹?”
明德首座等人愣了下,這事大家早就知道,何必再問?
可下一刻,老者的話卻讓他們心中恍悟:
“一個金丹,面對道果修士…”這位昊日山道果老者的聲音越來越低,竟把這句話又重復了一遍。
眾人這才懂他的意思,鄭法一直以來創造了諸多奇跡,到了現在,他們竟一時沒想到,這一戰雙方的修為差距極為懸殊。
“號稱古往今來第一金丹的天河真人?可有這等戰績?”
他忽然轉頭問向明德首座,太上道傳承最老,門中典籍最多,許多事情,他們也知道的最清楚。
甚至他此問就表明他記憶中天河尊者沒有這等戰績!
明德首座直接搖頭。
“可還有另一人,在金丹期有這種成就?”
“沒。”
三個問題后,明德首座看鄭法的目光,已是不同——有些事,不說出來,他也意識不到鄭法在做什么。
但一旦說明白,他心中便只有一句話:
無論勝負,只看九山宗敢站在這里,能讓大自在妖皇擺出偌大陣勢,便已經證明了鄭法這個金丹修士的分量,證明了九山宗的成功!
萬古唯一!
惜才之情涌上心頭,又想起鄭法不止救了他們五宗之人一次,他躬身朝這老者懇求道:“羅上仙,鄭法雖強,但與大自在妖皇恐怕還有差距,還請羅上仙看在同屬仙門和往日情誼的份上,出手相助。”
昊日山羅上仙面色不動,像是沒聽到一樣,看向九山界的目光卻意味深長,似在期待什么。
明德首座看不懂他在想什么,他身后的石難當心中卻知自家太上的想法:
他作壁上觀,一來是大自在妖皇已經展現出了拼命的架勢,他心中忌憚。
另一方面,甚至可能最重要的方面,是他們對鄭法的懷疑——
昊日桑一夕盡毀,對昊日山打擊頗大。
甚至他們對這種現象也有所猜想——扶桑木出世!
有的天地靈根,極為霸道,甚至連稍有些血緣關系的子脈都無法存活。
因著這種猜想,太上想幫誰都不好說。
若是真遇見了扶桑木,恐怕…
鄭法和大自在妖皇眼中卻只有彼此的氣息。
到了現在,兩人再無半點轉圜余地,甚至沒有半點語言交鋒。
先出手的,是修為更高,眾人心中更強的大自在妖皇——他朝鄭法,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
但這一眼卻穿透了千里虛空,穿越了九山界的阻隔,穿過了鄭法的軀殼,直直轟在他的神魂上。
大自在妖皇有些詭異的紫金色瞳仁,猛地出現在鄭法的識海,將他拉入了無數個記憶中:
父親去世時,想要將其復活的妄想。
在田中頂著烈日勞作時,想要吃掉莊中耕牛的渴望。
初到現代時,想要立足此間的小小心愿。
一段段身臨其境的畫面,宛如迷蒙的夢,讓他如在泥沼中,不得脫身。
記憶是真的,欲望也是真的。
唯有這種最真實的欲望,才讓他的心神一遍遍沉淪,甚至連識海中的陰陽魚玉佩都沒什么反應…
簌簌的竹葉聲在耳邊響起,金色的光芒照亮了他的識海,如母體一般將他包裹,讓他立馬清醒了過來。
鄭法一抬眼,才發現章師姐手中握著清靜竹,關心地看著他。
他朝章師姐一點頭,朝身邊看去,謝晴雪手中青萍劍輕嗡,眼中茫然,似也剛剛清醒。
如今的天宮九島上,也只剩他們三人了。
“謝仙子,你沒事么?”
“無事…”謝晴雪搖頭道,“他那一眼,還是朝你去的,我不過殃及池魚。”
說完,她還朝著鄭法微微頷首,閉上眼睛,手中的青萍劍上霞光流動。
九山界之外,那些方才還在逃命的凡人,都停住了腳步,在地上哀苦,怒號,歡叫,淫樂。
那一眼雖然大部分落在了鄭法神魂上,但一點點余波,卻讓這些人沉淪欲海,無法自拔。
但大自在妖皇這一眼,當然不是為了給鄭法打個招呼,他的攻勢,宛如他腳底下的連綿海浪!
萬妖幡隨風而長,其上的萬千妖獸圖案個個昂首向天,似在怒號。
“破!”
隨他這一聲,億萬聲妖獸的怒吼,從萬妖幡中蕩漾而出,化作無堅不摧的黑色波紋,震蕩虛空,直摧九山界!
這一次,連昊日山羅上仙都變了臉色,一面后退,頭頂一顆寶珠飛出,籠罩著身后的五宗之人。
九山界中,日月鐘嗡嗡兩聲,堅不可摧的鐘身,只一個呼吸,便被震出了裂痕!
日月鐘的鐘聲都沉默了許多,像在哀鳴。
之前還完好的世界屏障,就像這日月鐘一樣,也多了一個大大的裂縫!
九山界,破了!
大自在妖皇抓著時機極好,方才章師姐為了讓鄭法清醒,動用了一次清靜竹,一時靈力神魂未曾恢復,竟沒來得及抵擋萬妖幡。
或者說,這恐怕就是那一眼的用意!
萬妖幡順著這裂縫刺入九山界,竟撲向了天宮九島的鄭法三人。
幡面上,那些萬妖的圖騰,此時在鄭法眼中,分外猙獰!
鄭法體內的扶桑木像是被激發了怒火,樹身一抖,一棵扶桑木虛影立于鄭法身后,這扶桑木自九山界中生出,立在玄微界眾人面前,如一棵擎天巨柱。
它形狀古怪,無枝無葉,卻如同眾生之始,帶著智慧之初的氣息,令人望之心折。
萬妖幡上的萬妖圖騰竟是不敢造次,紛紛俯首,像是在朝拜這顆偉岸的,光明的,古老的神木。
連同遮蔽了半個天空的萬妖幡都飛速地變小,化作了兩人高,像是臣服在扶桑木之下!
章師姐手中的清靜竹一閃,金光彌漫在九山界的傷痕之上,趁機堵住了這道裂縫。
一擊不成,大自在妖皇非但不怒,反而大喜,他終于開口:
“妖皇道果!”
那語氣中全是期盼,堅定和不顧一切。
“扶桑木!”
還有個人的聲音,比他更驚喜!
那昊日山羅上仙,望著依舊佇立在天地之間的扶桑木,一向呆板的面孔都變得生動,他身上的氣勢一漲再漲,頭頂寶珠大放光明,照亮了一方蒼穹。
顯然,他欲要出手!
他身后明德首座的心,沉甸甸地落了下去。
到了此刻,一切都已經明白了…
鄭法為何要借昊日桑。
大自在妖皇為何要和鄭法不死不休。
而現在昊日山的羅上仙,又在想什么!
誰能想到,鄭法竟真能培育出扶桑木?
了不起!
問題是,太過了不起了…
他看著羅上仙的背影,方才,縱使他相求,羅上仙都不肯出手。
如今此人卻蓄勢待發。
可他寧愿此人不出手…因為到了現在,羅上仙首先想要對付的,恐怕不是大自在妖皇!
鄭法此刻卻來不及管這昊日山的道果在想什么。
大概是忌憚那羅上仙,大自在妖皇再無保留。
他身上的銀袍變作夜幕,遮蔽了天上的日光,手旁玉璽化作一輪圓月。
圓月下潮汐越發洶涌。
他麾下的妖族,一個一個跪在地上,低聲念誦著:
“妖皇臨世,威凌九霄。
天宮高踞,俯瞰塵囂。
萬族匍拜,誰敢逆驕?
滄海臣服,山岳折腰。
天地同尊,盛世永韶。”
鄭法也好,羅上仙也好,所有人的,像是進入了一個真實卻恢弘的世界。
三十三宮立于九天之上,大自在妖皇端坐在大殿中,看他們的眼神,像是在看豬狗草木,充滿了漠視。
天宮下,是萬妖在歡呼,百靈在朝拜,人族在叩首。
就像是那念誦聲說的一樣,妖族,統治了天地。
別說鄭法了,就是羅上仙方才高昂的氣勢,都被這高高在上的天帝幻象,壓得一寸寸縮了回去。
明德首座更是只覺萬鈞大山壓在身上,體內的陽神都在顫抖,崩裂,似乎只能跪在地上才能緩解。
首當其沖的鄭法,承受的壓力許是他們的十倍百倍,那撐著天空的扶桑木,一點一點,被壓彎了枝干。
明明粗壯的神木,在這宏偉的天宮之下,像是一顆不起眼的小草,顫顫巍巍地搖擺。
“羅上仙!”
“好狠…”
明德首座賣力抬眼看去,才發現端倪:
那些跪在海面上念念有詞的萬妖,一個接著一個,化作了金色的飛灰。
飛灰飛入天空,像鑄成了大自在妖皇屁股下面的寶座,令此人身上的氣勢越發強橫。
縱使不是道果,明德首座也隱約看明白了:
“眾生奉我…這大自在妖皇…”
明德首座頓了頓,似乎不知道怎么說,半天才嘆了口氣:
“他竟對鄭法如此殺之而后快,甚至…不惜任何代價!”
他忽地想起之前,這大自在妖皇第一次進攻九山界之時,不過淺嘗輒止,一擊不中便逃走,可見謹慎。
可如今他又完全沒有半點謹慎,宛如瘋了,連麾下萬妖的性命都不顧,只求…拿下鄭法!
此番變化,可見此人決心之堅定,對扶桑木之渴望。
羅上仙同為道果,卻顯然沒有這種狠辣,自保有余,但想要出手,一時困難。
大概這大自在妖皇欲要速戰速決,也是不愿羅上仙插手。
九山界中,三人感受到的壓力卻是最大的。
那天宮,九山界的天空中,亦是出現了三十三重天宮。
海面上萬妖一個一個在熱切中死亡,大自在妖皇的氣勢也越來越強。
片刻后,他站了起來,抬手,宛如拍蒼蠅一般,朝著鄭法拍來。
他手掌在虛空中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遮蔽了整個九山界的天空。
清靜竹,扶桑木,只讓他的手掌停留了一瞬,便紛紛彈開。
掌心所指,便是鄭法!
巨掌后面,大自在妖皇的臉色,如天帝一般,高高在上。
但鄭法此刻眼中,卻沒有半點驚恐——大自在妖皇在等,他也在等!
等謝晴雪!
九幽魔祖所傳秘法威力極大,對謝晴雪來說,其實要求頗高,所以前搖很長。
方才幾次交鋒,謝晴雪都沒有出手,便是在蓄勢。
此刻,她整個人化作由實返虛,像是青煙一樣融入了青萍劍中。
青萍劍躍入鄭法手中,他體內的九山金丹法運轉得飛快,一劍,兩人,此刻心意彷如相通。
大自在妖皇像是感到了什么,淡漠的瞳仁跳動,眼神落在了鄭法手持的青萍劍上,天空中的巨掌微微停滯,似在抽身。
“章師姐!”
章師姐手中的清靜竹一搖,日月鐘奮起余勇,發出陣陣轟鳴,九山界天空像是成了青金色的琉璃,透露著堅硬。
這讓大自在妖皇想要逃走的身形慢了一瞬。
只此一瞬,便是生死!
鄭法舉劍,身化長虹,只是一刺!
這一刺平平無奇,宛如凡人最拙劣的劍招。
可鄭法知道,這一刺中,有著他九山界這些日子來對《九山金丹法》的鉆研,有著謝晴雪交托生死的信任,或許還有天河尊者昔日的豪情,守中祖師萬年的堅守。
這一刺,名叫——蕩魔!
天底下最快的神通,帶著紀元前最強之人的劍法,誰也逃不掉,誰也擋不了!
青萍劍刺穿了遮蔽整個九山界的巨掌,擊碎了占據玄微天空的三十三天宮,最后,劍尖刺入了大自在妖皇的胸膛!
“這一劍…”
鄭法聽到了大自在妖皇的呢喃。
“便是天河尊者殺你那一劍!”
鄭法的聲音,在劍氣中響起。
“天河…”大自在妖皇面容一陣扭曲,似是這兩個字,都讓他忌憚,可轉瞬又笑了起來,“若是天河在此,我自是俯首…”
“但你?”
“遠遠不夠!”
他本不是多話之人,可每次說起天河,卻像是有很多想說的。
鄭法卻無言,因為大自在妖皇自信不是毫無由來——大自在妖皇雖被一劍穿心,臉上卻并無半點痛色,他身體上漸漸化作虛無,只剩一團看不清,數不盡的符圖,圍繞著青萍劍。
青萍劍劍身之上的流光忽明忽暗。
鄭法識海中傳來一陣痛苦之感,這是謝晴雪的痛苦…
顯然,大自在妖皇不僅沒死,還在和青萍劍抗衡!
鄭法也好,謝晴雪也好,距離當年的天河尊者,都極為遙遠。
但鄭法等的,卻不止是謝晴雪!
還有陳亭!
那圍繞著青萍劍的符圖一蕩,隱隱聲慘叫傳來,最中心的一團符圖,忽然開始崩裂!
他心中狂喜,揮劍,帶著謝晴雪的余力,又是一刺!
這一刺,煙消云散!
天空中的符圖不見了。
大自在妖皇的氣息,更是消失的一干二凈。
海水在漸漸退卻,地上的凡人恢復了清醒。
鄭法手臂一垂,似是脫力,青萍劍斜指地面。
謝晴雪的身軀顯出,臉色金紫,看起來竟比他更狼狽些。
章師姐自九山界而出,手中拿著清靜竹,目光警惕地注視著昊日山的羅上仙。
昊日山的羅上仙此刻確實蠢蠢欲動。
他神色中不乏驚駭,顯然從未想過,鄭法真的能贏…
但此時鄭法看來實在虛弱,那謝晴雪更是一副快要散架的模樣——無論鄭法他們怎么戰勝的大自在妖皇,此刻,也是他奪取扶桑木的好機會。
他頭頂寶珠升起,似在威懾,像是在等鄭法屈服。
可下一刻,他頭頂卻開始落下了血雨。
血雨?
羅上仙抬頭望去,天空,是一片詭異的白色,這白色不是云不是霧,倒像是一層密不透風的白布,遮蔽了天空中的一切,白得慘,白得令人心慌。
血色雨點,一點點從這“白布”中滲出,一滴一滴,落在他頭頂。
風聲刮過群山像在哀泣。
“這是…”
身為道果,他語氣卻忍不住顫抖。
“道果亡,天地為之孝。”
明德首座的話,證實了他不愿意說出口的猜想。
“道果死?怎么可能呢…”
明德首座非常非常,贊同他的話。
但古籍中也有記載如今的景象,這個傳聞,傳自記載非常少的前三個紀元…
魔祖證就道果之后,就再沒有道果真正死亡了。
便是天河尊者,也未曾真的殺死過一個道果————道果不死,已經是玄微界的一個鐵則了!
可如今…
他將目光看向了仰頭望天的鄭法。
他知道,羅上仙不會出手了。
誰都怕死,道果更怕死。
再沒有弄清大自在妖皇到底發生了什么之前,羅上仙,不敢賭!
以金丹修為,對抗道果,萬古未有!
以金丹修為,殺死道果…
明德首座此刻都敢下個斷言——萬古之后,恐怕也不會再有!
鄭法看了羅上仙一眼,什么話都沒說。
羅上仙迎著鄭法的目光,僵硬的臉上艱難地扯出了個別扭的笑容。
明德首座看著這一幕,心中卻有些輕嘲:
此刻,便是所有人都知道扶桑木就在鄭法手中。
誰敢復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