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巒身上似乎充滿了火氣,一點就著,令覃吉很不理解。
你張巒這會兒不應該想該如何平息事端嗎?
怎么還憤憤不平?
人家士子多冤枉啊!
手無寸鐵,跟你講道理,就被你的人給打了!
你這分明是不講理嘛!
覃吉畢竟是老好人,堅定地站在他認為的“良善之人”的一邊。
盡管心有偏向,覃吉還是帶張巒去到乾清宮,見到朱祐樘,懷恩侍立在旁。
“岳父。”
沒等張巒行禮,朱佑樘就趕緊起身迎上前,抓住張巒的手,一臉關切地問道,“聽說昨天你家里出事了?”
張巒解釋道:“不是臣家里,乃外面的工坊…好在并無大礙,且事情已經解決了。”
懷恩在旁好奇地問:“已經解決了?不知是如何解決的?”
張巒搖頭道:“具體情況臣也不太清楚…據說是有一些口角上的爭執,甚至還動了手,后來官府出面,把我家的人都抓走了,不過天黑前又都給放了回來。”
朱祐樘皺眉不已,問道:“出了事,為何不跟我說呢?”
“我…”
張巒愣了一下,趕緊道,“臣不敢拿家里的小事,來煩擾陛下。”
“我是說,昨天延齡入宮的時候,他怎么也沒跟我提及呢?”朱祐樘道,“今天懷大伴在我面前提及,我才知道這事情不小。懷大伴還探查到,今天一早,將會有人遞上參劾的奏疏,有很多大臣要聯名參劾岳父你。”
張巒道:“臣管教家人不嚴,導致他們出手傷人,請陛下恕罪。要是真的要平息他人的憤怒,不如臣就…卸職還家吧。”
朱祐樘不解:“岳父,你在說什么啊?我怎么聽不懂呢?”
懷恩趕緊道:“張國丈,有關昨日城外糾紛,老朽已派人去詳細調查過,方知乃是有商賈聯合京師士子,跑去您府上的產業鬧事,先以欺行霸市為名,想要砸了您的工坊,結果卻發現里面所產之物,皆都是京師沒有的新奇之物,根本就不存在欺行霸市之說。”
張巒糾正道:“懷公公,你這說法不對…正因為京師沒有,這才算是霸占市場。或許我應該把獨家秘方公告世人,這樣大家一起賺錢,就不會認為我們家欺行霸市了。”
懷恩聽完后有些吃驚。
你張巒為人這么豁達的嗎?
不對,你個老小子在我面前裝腔作勢呢!
這是猜出我在背后縱容那群人辦事,所以你來反嗆我,是吧?
覃吉趕緊道:“張先生,這叫什么話?純堿和琉璃鏡,本來就是您府上造出來的,怎能隨便把工藝交給別人呢?別說氣話啊!”
“我不是說氣話。”
張巒道,“其實…更多是因為身在朝堂上,如果營商的話,會被世人詬病。陛下,其實臣一直都在教導延齡,讓他少去沾染生意上的事,可他不停,我也沒辦法。”
朱祐樘道:“做不做生意有那么重要嗎…明明延齡最近干得相當不錯,在他的幫助下,宮里織布工坊已經有了一定規模,產出極為喜人,連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很高興。短時間內就取得如此成就,延齡功勞很大啊!”
張巒笑著道:“這孩子,就是喜歡瞎忙活。”
懷恩笑道:“小國舅可不是瞎忙活,您是沒見到,宮里的織布工坊,那叫一個氣派,每天都能產出大批上好的布料…咱西北前線將士有福了。”
“哦。”
張巒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宮里織出的布再多,銀子又沒進我家,反倒讓我兒子忙前忙后,還背負罵名!
就算皇帝是我女婿,咱也得講情理吧?
朱祐樘道:“懷大伴,你繼續說。”
“是。”
懷恩道,“昨日那些人,發現張家的營生不涉及欺行霸市后,居然惱羞成怒,公然指責張國丈以權謀私,甚至對皇后娘娘出言不遜。
“更有甚者,他們竟出砸張府作坊里的物件兒,被人阻攔后竟惱羞成怒,直接動手,雙方由此起了沖突。
“事后更是有一群人,公然指責張府的人打人在先。”
朱祐樘無比氣憤,猛一拍桌子,大聲喝斥:“那群人眼中還有王法嗎?還有天理嗎?真是…欺人太甚!”
張巒聽到皇帝如此“質樸”的評價,心里還在納悶兒,這咋跟個生氣的小牛犢子一樣?說話咋沒丁點兒氣勢呢?
你可是皇帝…
九五之尊,金口玉言!
難道說因為你剛當上皇帝,所以氣勢沒跟著起來?要換作是我,肯定這會兒已經喊打喊殺,讓人去嚴厲懲辦那些無事生非的家伙了!
懷恩道:“都是京師的商賈,最近市面上布匹價格降下去后,心有不甘,又不敢與皇宮爭執,只好遷怒于張家一門。或許他們認為張家乃朝廷新貴,顧忌名聲不敢與他們計較,這才蹬鼻子上臉。”
“欸?”
張巒好奇打量懷恩。
心說,這咋跟我兒子所說的不一樣呢?
懷恩這妥妥的是個大善人啊,你看他多偏向我們說話?
但是…
總覺得他說的話有哪里不對,但…到底是哪里不對呢?
朱祐樘問道:“那群人,就沒有抓起來,好好審問一下,是誰在背后主使嗎?”
“陛下,畢竟其中有不少士子。”
懷恩面色有些發愁,“本朝優待讀書人,只要是秀才就享有免徭役和公糧,免兵役、勞役,免路引等特權,而國子監里近萬讀書人最少都是秀才。自打您登基后,這京城的士子不知是怎的,總在私下里議論國事,這違背了太祖祖訓,且現在還公然糾結在一起,跟朝臣為難,是為…僭越之舉。”
朱祐樘生氣地道:“難道是說…他們覺得我好欺負嗎?”
懷恩道:“陛下息怒,想來他們是覺得,陛下您初登基,想維持朝政清明,允許朝臣議論朝事,他們便跟著瞎起哄。
“但現在看來,他們畢竟不在朝中為官,無需對各自的衙門負責,私下議論之事已大大超出他們能夠掌控的范疇,應該及時叫停。”
“嗯。”
朱祐樘道,“那懷大伴你說說看,應該怎么辦?”
懷恩看了眼張巒,似乎在慶幸張巒此時沒跳出來打斷他,趕緊道:“回陛下,奴婢認為,應當借助昨日的案子,將其中為首幾人抓起來,小懲大誡,以正視聽。”
“好。”
朱祐樘道,“岳父,這件事交由你去辦理如何?”
“不可。”
懷恩趕緊阻止,“陛下,雖然張國丈才能突出,但始終他是涉案人,此事應該交給旁人去做,方為上策。奴婢自行請命,由奴婢來督辦此事。”
“懷大伴,你重病在身,我不想太勞煩你…這樣吧,老伴,還是你來負責,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去請教岳父。”
朱祐樘吩咐道。
“是。”
覃吉趕緊領命。
張巒問道:“陛下,朝會馬上就要開始了,臣是否可以先回去?”
朱祐樘道:“岳父真是勇氣可嘉。很多朝臣不明就里,正等著參劾你呢。懷大伴,你去跟他們說,今天我身體不適,朝議暫緩一日。
“希望老伴你今天就把那些鬧事的人抓起來,審問清楚,這樣明天就對朝臣有了交待,他們就不再誤會岳父,這件事也就平息了。”
“是。”
覃吉領命。
張巒從乾清宮出來,整個人還有些懵逼。
“哪里不對呢?”
張巒百思不得其解。
“張國丈?您要出宮嗎?不如讓老朽送您出去?”
懷恩笑著說道。
張巒擺手道:“懷公公不必了,你身體不好,要多休息,我自行出去就可。哎呀,剛才多謝懷公公替我們張家說話。”
懷恩笑道:“舉手之勞,無足掛齒…本來昨日之事,你們張家就占理,豈能任由他人說什么就是什么?
“既然國丈爺體諒,那就恕我無法送客!”
“好。”
張巒抬頭看了看天色,好奇地問道,“云層都快壓到頭頂了,這是要下雪嗎?天有些過于冷了…”
懷恩也抬頭,點頭道:“是啊,這都已經是臘月頭了,下雪也很正常。話說今年馬上就要過去,這一年來經歷了太多事,不堪回首啊。我不是說張國丈您,而是我自己…經歷的事情太多,以至于…人都顯得滄桑了許多。”
張巒道:“這一年,我倒是收獲不少。走了、走了!”
張巒知道朝會取消,徑直出宮去了。
等他到了長安左門附近的別院,發現兒子張延齡正坐在堂屋里,一邊烤火一邊等他。
“吾兒,你說這事稀奇不?”
張巒當即便圍著火盆坐了下來,把宮里的見聞說完,發出感慨道,“為父這一路上始終想不明白,懷恩到底想干嘛?他做的事,好像是在幫我,又像是在害我…我一時間也說不清楚,總覺得怪怪的。”
張延齡笑道:“爹對他有警覺,這是好事啊!”
張巒嗔道:“你還有臉說呢…要不是你,我一直都覺得他是好人,心中怎么會有那么多疙瘩?把人家當成好人,不好嗎?”
張延齡道:“所以爹如今的狀態,就是難得糊涂唄?”
“難得糊涂?”
張巒琢磨了一下,點頭道:“你這話倒是挺有意思的,琢磨起來頗有道理…不知出自何處?”
張延齡沒好氣地道:“爹還有心思計較這個?你就沒發現,懷恩把所有責任都遷怒到了在京商賈和士子頭上,順帶把劉吉和杜銘等人給摘了出去,甚至沒讓那些言官當眾參劾你出丑,甚至被陛下教訓?”
“這就是你說的棄車保帥?給他辦事的人,他給賣個干凈,轉頭他跑去保朝臣?”張巒恍然道,“怪不得我覺得他說那話有詐呢。”
張延齡笑道:“更可甚者,他把罪責遷到了那些讀書人議論國事上,要以咱們家的案子為由,嚴厲懲辦他們!這不就成功離間了咱跟那群士子的關系?
“別看那些士子現在無權無勢,如同一群小蝦米,但他們卻得到朝中儒官的同情。把你擺在跟他們的對立面上,就等于是讓你跟天下讀書人為敵!
“懷恩此舉,可說是一舉多得!”
張巒猛一拍自己的大腿,脫口道:“好他個老閹貨,感情在陛下面前算計我呢?早知道我就帶你入宮去了!
“不行,不行,我這就入宮去面見陛下,得跟那姓懷的好好理論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