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候,我來過不少次洛陽。”
楚王殿下,與李云一起,并肩行走在洛陽城里,他很自覺的落后了李云半個身位,然后左右看了看,感慨道:“當時來洛陽,不是來玩樂,就是來探親,沒想到故地重游,已經是十年之后的事情了。”
這位楚王殿下搖頭感慨:“也不知道當年的親故們,如今還剩下多少。”
李云看著他,也跟著搖了搖頭,開口道:“洛陽城幾經劫難,當年城里的達官貴人們,恐怕只剩下十之二三了。”
李某人對于舊日的貴族地主們,還是相對寬仁的,最多也就是找個借口,翻翻舊帳,罰沒他們的家產,充作官方產業。
只有那種全然不配合,不懂事的,李云才會重拳出擊。
但是其他人跟李云可不一樣。
別的不說,當年江南東道裘典,他占下了越州城之后,越州城里的富貴人家,幾乎死了六七成,以至于李云接手越州之后,很順利的完成了“官田化”,幾乎沒有碰到什么阻礙。
因為阻礙,都被裘典給殺完了。
這些相對底層的人,驟然掌握某一塊區域的至高權力,也就是生殺予奪之權的時候,有時候是相當可怕的。
一個原本看起來本本分分的人,在這種場合,沒有軍紀約束,都有可能成為惡鬼。
而裘典,王均平之流,原本也就沒有什么軍紀可言。
所以,王均平當年在中原,橫掃數十個州郡,所到之處,幾乎都是一片尸山血海,到最后他身死關中,被人稱為齊賊。
洛陽城,就曾經被王均平占據過,而且占據了一段不短的時間,差不多有大半年,這大半年里,洛陽城里的富貴人家,幾乎被王均平清洗了個干凈。
連帶著這個洛陽的世族貴胄們,只要沒有及時出逃,就多半會折損在王均平手里。
這其中比較明顯的就是滎陽鄭氏。
這個千年世家,連祖地祖宅,都被王均平所部毀了個一干二凈,族內子弟半數死在了當初那場動亂之中,其余殘存子弟,也是流落何處,其中一大部分就逃到了江東,在金陵定居下來。
金陵新城很大一部分投資,就是滎陽鄭氏的家產。
到現在,洛陽城在李云手里,重新恢復了過來,已經有了先前洛陽的七八分舊貌,但是托王均平之“福”,今日的洛陽,與舊日的洛陽,已經不是同一個洛陽了。
武元佑聞言,看了看李云,輕聲感慨道:“當年那批舊人,如今要換成新人了。”
“那可不一樣。”
李云回頭看向武元佑,笑著說道:“我們這些新人,比當初的舊人們,要寬厚得多。”
楚王先是應了一聲是,然后對著李云笑了笑,沒有說話。
李某人輕聲笑道:“我知道殿下想要說什么,想說將來遲早也會變成那樣。”
“不過在我看來。”
李某人緩緩說道:“天下王朝,多不過三百年,便是因為權貴們攫取太甚,以至于到了二百多年的時候,便無以為繼了,這個時候,就需要一場紛爭,定下新的秩序。”
“如此周而復始。”
武元佑看著李云,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接話道:“那吳王的新朝,能撐過三百年么?”
李云搖了搖頭,笑著說道:“我不知道,我又活不到三百歲。”
他看向前方,淡淡的說道:“不過不管怎么說,這種革新輪替總是好的,一段時間的劇痛,至少可以換來百多年的相對安定。”
“殿下覺得呢?”
武元佑沉默了許久,才微微搖頭嘆氣道:“我恐怕,沒有資格談論這些事情。”
李云笑著說道:“閑聊嘛,我又不是那些個小心眼子。”
他看著武元佑,微笑道:“我知道,殿下內心深處,說不定還是覺得我是用強,得了現在的位置,殿下現在還年輕,也就三十多歲。”
“殿下可以好好看看,看十年,看二十年,看看這天下在我手中,與在舊周手中。”
“究竟有何不同。”
武元佑坦然一笑:“我在金陵的時候,已經見識過了,吳王治下的東南,比起從前的東南,的確好了許多。”
李云指了指不遠處的府邸,笑著說道:“這里,便是殿下在洛陽的宅邸了,以后殿下就住在這里。”
武元佑抬頭看了看眼前的宅子,然后對著李云作揖行禮。
“我代闔家上下,拜謝大王。”
李云扶起他,滿臉笑容:“殿下客氣。”
武元佑一臉正色,沉聲道:“大王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武元佑義不容辭。”
李云抬頭望天。
“暫時不用,要是有一天真要用到殿下。”
“也是我進京城之后的事情了。”
就在楚王抵達洛陽的時候,李云的使者杜通,也已經手持李云的詔令,一路進了蜀中,并且成功進了成都府。
此時,成都府里,已經另有了一個小朝廷。
因為皇帝二次出逃的時候,便沒有想著再回京城,再加上當時情況緊急,只帶走了一部分比較親近的官員,這個蜀中的小朝廷,此時就顯得有些簡陋。
相比較從前的大周朝廷,人選至少削減了六七成。
而此時,在這個小朝廷里掌樞的,正是聞喜裴氏出身的裴璜。
皇帝陛下,現在除了一些要緊的事情,幾乎不再理會朝政,朝廷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情,基本上都是裴璜在主事。
因此,當杜通抵達成都的時候,最終與他見面的,也正是因為聞喜裴氏的裴三郎。
杜通被人一路帶到了裴相公的書房里,二人見面之后,杜通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裴璜,然后拱手行禮道:“吳王使者杜通,見過裴相公。”
裴璜聞言,放下手里的毛筆,抬頭看了看杜通,他先是站了起來,拱手還禮,然后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七哥不遠千里而來,也來打趣我。”
裴璜的姐姐,當年嫁給了還是太子的武元承,之后,裴璜父子就常年混跡于京城。
而杜氏,是京兆杜氏。
兩家人,自然是認識的,不僅認識,而且很是熟悉。
“非是打趣。”
杜通看了看裴璜,正色道:“如今,天下仍認蜀中朝廷為正統,既認這個正統,三郎便是當之無愧的相公。”
裴璜看著杜通,先是拉著他坐了下來,然后問道:“江東朝廷,當真還認大周為正統么?”
杜通神色平靜:“至少當下是認的。”
如今李云還沒有正位,江東朝廷內部沒有皇帝,既然還沒有皇帝,那么自然是承認武周皇帝的。
只不過等李云正了大位,便不可能再繼續承認武周了。
裴璜也聽出了他的話中之意,他長嘆了一口氣,開口嘆道:“京兆杜氏,世受國恩。”
杜通聞言,手中的茶杯都放了下來,他抬頭看著裴璜,面無表情道:“我叔父,已經為大周殉國了。”
當年杜謙的父親杜尚書,在韋全忠等三節度進京城之后,依舊仗義執言,最終慘死。
后來,安仁坊也失火,整個京兆杜氏的祖宅,被付之一炬。
京兆杜氏,也在那個時候毀于一旦。
“我杜氏上下,至少有半數死在了那場動亂之中,我這一輩,只有三兄五兄,還有十一郎,連帶我四人尚在人世。”
他抬頭看著裴璜,問道:“京兆杜氏,還對不起大周嗎?”
裴璜微微低頭,無言以對。
當年那件事,的確是皇帝武元承慫了,要不然,杜尚書無論如何不至于慘死。
裴璜站不住腳,只能給杜通倒茶,輕嘆道:“當年的事情,七兄你沒有辦法,我也沒有辦法,如今。”
“七兄所為何來?”
“為蜀中朝廷最后一點元氣而來。”
杜通看著裴璜,聲音平靜:“只要蜀中,打開關口,迎接我王師進入蜀中,接管巴蜀,從前一切種種,我王俱可以既往不咎。”
“巴蜀現有的官員,只要德配其位,俱可以原地留任,三郎你。”
“將來在新朝,也可以有一份好的前程。”
裴璜看著杜通,沒有說話。
杜通聲音平靜:“還有,陛下要向我王禪位,從此定居洛陽,依舊可以受封王爵,一世富貴。”
裴璜深呼吸了一口氣,才看著杜通,問道:“這些話,當著陛下,你敢再說一遍嗎?”
杜通微微昂頭:“有何不敢?”
一個時辰之后,杜通在皇帝武元承面前復述了一遍,然后他抬頭看著皇帝,又低下了頭,緩緩說道:“陛下,這些條件,請陛下盡快考慮,因為臣沒有猜錯的話。”
“此時楚王殿下,人應該已經到洛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