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蕓清看見江晨神情萎靡,眼瞳暗淡,沒有一點神采,已失去了往日的銳利和靈氣,甚至還隱約覆著一層詭異的淡淡銀灰色。
她心中微凜,這絕對是不祥的征兆。
“不能再往北走了,你必須早點離開這里!”她沉聲道。
江晨搖搖頭:“已經遲了。”
自從遇見那幅恐怖的地獄圖卷開始,他的靈魂深處就被埋下了一顆心魔種子,以自己的精神為土壤,所缺乏的就是發芽生根所需要的養分。
這里的陰氣冤魂就是養分,已經誘導那顆心魔種子成長,如今開始侵入到自己夢境,要由內而外地置自己于死地…
他覺得無比悲涼。
滿腔熱血壯志,在絕望的現實面前,不得不逐漸冷卻。如今舉世皆敵,自身難保,釋浮屠不必動一根手指,只需冷眼看著他一步步走向絕地…
他胸膛里涌起一陣無比的不甘、怨恨、憤慨和暴虐,此時的情緒已跟噩夢中的那些厲鬼同步,恨不得毀滅世間的一切。
怒火涌上腦門,剎那間時空錯亂,他仿佛又看見餓殍遍野的殘酷場景,千千萬萬饑民浮腫的面龐在眼前逐漸清晰,冰冷的吆喝、鞭子的抽打和臨死前的哀叫在耳旁混響。
又由近而遠,變為戰場上被坑殺活埋的數萬降卒,以及焚城火焰下哭泣無助的難民…
枯骨堆積如山,那些不甘的怨念一浪高過一浪,向他耳膜中匯攏沖來。
江晨連忙平復心緒,剎那思緒的工夫,背脊已被涔涔冷汗浸濕。
從昨晚的無間地獄開始,這種噩夢已經發生了三次。越到后來,他越發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甚至對那些冤魂死鬼的喜怒哀懼感同身受。
再這樣下去,遲早會淪為惡鬼當中的一員…
“扶我起來。”他向蘇蕓清伸出一只胳膊。
“你要去哪兒,現在天已經黑了,你又看不清路…”
“躺太久了,慢走幾步,活動活動筋骨。”
在蘇蕓清的攙扶下,江晨搖搖晃晃地起身,熟悉了一下身體之后掙開蘇蕓清手臂,蹣跚著往外走去。
“喂,你忘了穿外套!”蘇蕓清提醒。
她拿起散落在床邊的衣物,幫助江晨一件件穿戴整齊。
最后,她為江晨理好衣襟,上下端詳幾眼,道:“你最近一段日子瘦了許多。”
“是啊,這些天來連番大戰,都沒睡個好覺,哪有不瘦的道理。”
江晨推開蘇蕓清的攙扶,邁步走出門外。
走廊的另一頭,希寧腳步僵硬地走過來,她的視線與江晨一接觸,就迅速移開,低頭瞧著自己腳尖,默默地從旁邊走過。
江晨也沒有過多注意到她,兩人就像陌生的路人擦肩而過,蘇蕓清喚了一聲“小寧”,小女孩恍若未聞,魂不守舍地步入房內。
蘇蕓清跟在江晨后面,問道:“你們兩個怎么了,一個個的都不對勁,是吵架了嗎?”
“嗯,早上論道一場,我贏了。她大概羞愧得無地自容。”
大堂里,杜鵑和雪荼靡正在喝茶,聽見江晨的腳步聲,都起身迎上來。
江晨擺了擺手:“我出去走走,你們不要跟著。”
跟在后面的蘇蕓清說道:“兄長,憑你現在這破身板…”
江晨沒等蘇蕓清把話說完,已經拉開門閂,走了出去。
呼嘯的北風刮進來,陰氣森森,燭火瞬間熄滅。
黑暗的氣息彌散,大肆侵蝕著現世,嗚咽之音繞梁盤旋,如同萬鬼齊哭,令人毛發直豎。
江晨的身影剛一出門,就被濃郁如實質的黑暗吞沒,連人帶影消失不見。
蘇蕓清爆了一句粗口,腳尖一點,閃身追出門外。
轉眼間,兩人的氣息消失在人們感應之外。
杜鵑與雪荼靡面面相覷,隨后,被拂面刮來的冷風驚醒,叫道:“快關門!”
漆黑的街道,完全不見半點光亮,連兩旁路邊的房屋輪廓都看不真切。
江晨立在街心,如同置身荒野墳場,感覺不到半點生命的氣息。甚至連他自己,都逐漸淪為黑暗的一部分。
他隱隱察覺,有一雙毒蛇般的眼睛在暗處窺視自己,正尋找著偷襲的機會。
忽然一股熱量從后方撲來,江晨的肩膀一抖,接著被人握住了手腕。
“如果剛才我有意偷襲,你這不知死活的東西已經沒命了!”蘇蕓清惱怒的聲音在凄冷風聲中傳開。
“如果你是敵人,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具尸體。”江晨冷淡地回應。
他的聲音在黑夜里并不響亮,但語氣中卻透出強烈的自信。
此刻,他的身體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虛弱過,但與之相應的,他的神魂也膨脹到前所未有的強大,并且每一刻每一秒都在不斷變強,向著那高山仰止的巍峨位置進發,仿佛看不到終點。
那是經歷無數次地獄般的痛苦煎熬和九死一生的磨練之后,才可能企及的境界。在往日看來 ,它高不可攀,但如今對于品嘗過萬千人間罪孽、無時無刻不在痛苦的靈魂來講,天下之路,皆為坦途。
他甚至有理由相信,只要身體堅持得夠久,在死亡的那一刻到來之前,自己或許有希望抵達那傳說中的超凡「大覺」境界…
這一瞬間,蘇蕓清亦為他氣勢所懾,這才恍覺眼前連走路都搖晃的孱弱少年,骨子里仍潛藏著一頭磨牙吮血的惡獸。那含而未吐、似隱似射的兇煞之念,讓她情不自禁地想要遠離。
蘇蕓清更加用力地握住江晨手腕,沉聲道:“天這么黑,你連路都看不清,還想往哪兒去?”
“只要一直向北,總會走到的。”江晨昂首眺望天邊,在黑暗的深處,一顆黯淡的星辰自云層后透出若有若無的枯黃光亮,為曠野中的旅人指引方向。
“你就不能再多等一個晚上,明天白天再走嗎?”
江晨的聲音輕飄飄地傳過來:“越等,就越虛弱。我不想等了。”
蘇蕓清無奈地道:“罷了,我陪你走一遭。”
黑暗中一雙漆黑的眼睛,散發出怨靈般幽幽的光澤,目送江晨兩人逐漸遠去,心中的仇恨已然凝聚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卻一種難以名狀的心思卻令她遲遲無法邁開腳步。
那樣的心思,名為恐懼。
乾達婆為自己的怯懦感到無比羞愧,同時還有一絲劫后余生的慶幸。
她有一種預感,剛才自己如果壓抑不住仇恨的火焰,貿然發動襲擊的話,死的只會是自己。
她以袖覆面,低低抽噎起來。
若杜鵑泣血,夜鶯孤鳴,在這凄寒的夜里,更透出一股冷透人心的幽魅,連附近孤魂野鬼的哀泣聲,也為之壓低了幾分。
‘為什么…為什么我連孤注一擲的勇氣都沒有…’
蒼白的影子仰天悲嚎,披頭散發,形如鬼魅。
她的情緒牽動無數鬼影,霎時間哀鳴鬼哭聲一浪高過一浪,在這死域般的小鎮上起伏回蕩。
乾達婆擦了擦眼淚,收拾好心情,惡毒的目光轉了個向,瞧往不遠處那一棟客棧。
客棧里隱隱透出燈火,沒傳出半尺就被濃郁的黑暗吞沒。死寂的輪廓散發出陰森的氣息,乍一眼瞧去,宛如一座巨大的墓穴。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姓江的雖然走了,玉女仍然留在那里。’乾達婆咬牙握拳,‘膽敢背叛佛主的卑劣之徒,沒有人能逃過業火的審判!’
枯鴉低徊,骸骨逡游。
無數漆黑鬼影在墮落菩薩的諭令下,撲向懵然無覺的客棧。
那處土地,將成為一座新的墓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