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雨過天晴。
空氣中飄蕩著泥土的濕味,微微混著一點草木腐爛的味道。
光線晦暗,江晨半睡半醒之間,隱約聽到旁邊有人在說話。
“他什么時候會醒?”
“不知道,也許會睡很久,幾天幾夜也說不定。”
“你們三個昨晚干了什么,讓他元氣虧損成這樣?”
“你猜。”
“我猜,你們三個人…咦,他醒了!”
江晨抬起沉重的眼皮,視線還沒有聚焦的時候,就見幾張模糊的面孔一起朝這邊湊過來。
“喲,醒得挺早嘛!”
“江大哥,你感覺怎么樣?”
“江公子,你的臉色好蒼白呀…”
一時間,屋里像飛進了四五只麻雀,吵吵嚷嚷地鉆進江晨耳朵里,讓他愈發頭昏腦脹。
他使勁眨了眨眼睛,看清前面蘇蕓清、杜鵑、雪荼靡、葉星魂等人都在。
他嘴唇動了動,發現嗓子啞得說不出話來了。
“他好像在說話。”
“嗯,我也看見了。”
“江公子,你想說什么?”
雪荼靡站得最近,側著臉貼近江晨嘴邊,仔細聆聽。
江晨干澀的嗓子里微弱而緩慢地吐出幾個字,雪荼靡會意地點點頭,轉臉向眾人道:“他說他想要喝水。”
“我去拿!”杜鵑一個箭步跑到墻邊茶幾前,倒了一杯水,然后蹭蹭地跑回來,遞到江晨嘴前,“張嘴。”
江晨使勁搖頭,嘴巴又動幾下,杜鵑湊下去聽了片刻,道:“給你揉揉腿?這,這不太方便吧…不過既然你都病成這樣了,那…”
杜鵑放下茶杯,有些猶豫地伸出手來。
江晨的眼睛瞪得溜圓,開始劇烈咳嗽,雪荼靡連忙拍打他的后背替他順氣,又把茶杯端到他嘴邊。
江晨勉強喝了半口,這時杜鵑已經坐在床沿上了。
江晨忙要拒絕,但渾身使不出力來,一著急還把茶灑得滿身都是。
蘇蕓清看著江晨被伺候,只是站在旁邊冷笑,過了須臾,她看出了一些異狀,出聲道:“慢著!”
杜鵑和雪荼靡回頭疑惑地望著她。
蘇蕓清道:“我看他很不快活的樣子,你們只怕都聽錯了吧?”
她上前兩步,端詳江晨的臉色,“老弟,你說說看,到底想干什么?”
江晨嘴唇動了幾下,發出嘶啞的氣流聲。
三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等他說完,杜鵑搶著道:“明明就是想揉腿嘛!”
雪荼靡摸著光潔的下巴,篤定地道:“他還要再喝一杯水。”
蘇蕓清嘴角抽了抽,但還是努力保持了嚴肅的神情,淡淡地道:“他說,請你們閉嘴。”
屋里安靜了一下,杜鵑不服氣地道:“你不也是瞎猜的!”
“問問他不就知道了。”蘇蕓清微笑,“江晨,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在眾多目光注視下,江晨點了點頭,嘴里又說了幾個字。
蘇蕓清道:“他叫我們都出去,他想一個人呆著。”
說罷,轉過身徑直往外去了。
杜鵑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撅起了嘴,重重哼了一聲,扭頭便走。
雪荼靡欲言又止,擔憂地看了江晨一眼,微微嘆息,也跟著走出門去。
眾人紛紛離開,房內很快恢復了清靜。
江晨打了個呵欠,準備睡個回籠覺,冷不丁聽到一個清脆的嗓音在旁邊響起:“你昨天做噩夢了?”
江晨眨了眨惺忪的睡眼,定睛瞧去,發現希寧還站在屋中,螓首低垂,長長的睫毛掩蓋了清澈的眸子,正用視線上方的余光偷偷打量著自己。
“你怎么沒走?”江晨嘴唇微動,發出低啞的聲音。
他心里暗想,這丫頭該不會是想趁本少俠虛弱時偷襲我吧?
盡管他現在全身乏力,不過靈臺識海卻飽滿得很,隨時可以發動神通。誰若以為他此時軟弱可欺,那就打錯了算盤!
希寧怔怔地站在門邊,靠著墻壁,似乎心事重重。
“我昨夜看到了你的夢境…”
“哦?”江晨抬了抬腦袋。
“我看到了滿城的火焰,無辜者的哭泣,黑夜里的殺戮,渾身染血的復仇者,還有…你在地獄里的懺悔。”希寧微昂起頭,幾縷秀發掠過眼簾,眼神朦朧地掃過江晨。
“誒,我做過這種夢?”江晨半信半疑。
他喉嚨干澀,嗓音模糊,希寧卻聽懂了他的言語,點點頭道:“是的,我都看見了。地獄里的酷刑不好過吧!你既然預料到有這一天,為何偏要往絕路上越走越遠?只要你愿意回頭…”
“你在為我指點迷津?”江晨的嘴唇翹了翹,形成一個冷漠的笑容。
希寧抬起頭來,瞳光映著晨輝,顯出復雜的神色。
她輕咬下唇,斟酌了言語,才道:“你沒有勝算 的…你良知未泯,騙不了你自己。你的良心會在夜里拷問你,那愧疚會越積越深,直到淹沒你的理智,讓你徹底崩潰!”
“呵呵,想不到啊,原來你也這么關心我的。”江晨笑容在昏暗中冰冷綻放,他嘴唇沒有動,但希寧的神通能夠直接聽到他的心聲,“不錯,我的確夢到了地獄,那些可憐卑微的罪人在里面受苦。但那又如何?釋浮屠教了你一些淺薄荒謬、狗屁不通的佛理,你就想來感化我?可笑!你回去問問釋浮屠吧,如果九幽之下真有十八層地獄,他是不是該第一個下去?而你們這些無知愚昧的蠢材,是不是應該跟他一起陪葬?”
希寧臉上的血色消褪了許多,靜默半晌,才緩緩開口道:“我想勸你的,是我自己的道理,跟浮屠教主無關。”
“不是靠著釋浮屠的威風,你又憑什么站在我面前說教?”江晨面色清冷,目光凜寒。
“我是為了…”希寧欲言又止。
她低下頭,在朝陽下面現柔和的神色,仿佛在回憶美好往事。
許久,她輕聲道,“從小,平安叔叔就教過我,要心懷仁慈…”
江晨哼了一聲,不客氣地打斷:“浮屠教的偽善,我早就領教過了。釋浮屠的鷹犬爪牙個個都該死,張平安當然也該死。他說的道理狗屁不通,你給我閉嘴。”
希寧嬌軀顫抖,凄楚地望著江晨冷漠的表情,顫聲道:“難道,你心里就沒有一點愧疚?…你要復仇,有你的理由,但我是無辜的,你知道嗎?你只是為了泄憤,就毀掉了我的一生!”
“難道你們就沒有毀了莪的全部?”
江晨眼前飄現出那日希寧城的大火、晨曦廢墟里的黑色灰燼,不由血氣上涌,雙手不自覺地捏緊拳頭,從心臟傳來一股劇烈疼痛。
他知道不妥,虛弱的身體需要休養,支撐不住自己的怒火,忙深呼吸一口,在心中冷冷說道,“我殺的都是該殺之人,我絕不會后悔!如果你覺得這是罪孽,那是你的事情,我走我的路,輪不到你指手畫腳,給我趁早滾蛋!”
希寧攥著衣角,手指發力顫抖。
等聽完江晨一句話,她的指頭已經有些發青了。
她不僅聽見了江晨的冷漠拒絕,并且更進一步,在那一瞬間感受到了那陣心臟撕裂般的痛楚,以及對浮屠教的刻骨憎恨。
她花了很長時間才平復心緒,低聲模糊地道:“總有一天,你會后悔…”
聲音極細,如一陣微風擦過身邊,江晨都懷疑是自己的幻聽。
他望著希寧轉身離去的背影,悻悻地想:“釋浮屠的徒子徒孫,哪來資格對我指手畫腳!”
躺回床上,江晨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神思紛雜,心悸難安。
模模糊糊地,晨曦那些人兒鮮活的面容一個個浮現在眼前,攪得他雙目酸痛,頭昏腦脹。
心痛如絞,怨恨滔天。
宿城鬼界,能否再見你一面?
江晨屏住呼吸,兩手握在胸前,感受自己慢慢變得微弱的心跳,數分鐘后才吐出腹中濁氣,意識已經模糊不少。
此后,他的呼吸漸漸輕緩,沉入睡鄉。
黃昏,日頭漸落,陰氣又盈室。
蘇蕓清輕輕推開房門,腳下無聲地走入,發現江晨仍沒有醒來,而且氣息更加微弱了。
她走到床頭,凝視江晨片刻,眉宇間縈繞一抹憂色,伸出手掌在江晨額頭探了探,那冰涼的觸感讓她心中一顫,轉而去摸江晨手腕。
脈搏若有若無,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這一切癥狀都在意味著,江晨的身體狀況更加惡化了。
‘怎么回事,我明明給他服下了藥物,為何不見好轉…難道他在白天也遭到了鬼魅侵擾?’
蘇蕓清揉捏著自己的眉心,面對如此困惑的局面,不知該從何處下手。
這時江晨身軀猛地一顫,發出劇烈的咳嗽聲,捂著胸口坐起來,一口鮮血噴到了被褥上。
新換的潔白被褥染上了刺目的殷紅,更加觸目驚心的是,那上面還混雜著一些肉沫和內臟碎片。
蘇蕓清心臟為之揪緊,眼前蒙上了一層陰翳。
這種程度的傷勢,已經不是“鬼魅侵擾”可以解釋的了。
莫非浮屠教又追上門來,暗施毒手…
江晨背靠著墻壁,一只手無力地撐在枕頭上,滿臉灰敗之色。
短短一日一夜的工夫,他似乎比起昨日來蒼老了許多,眉眼里填滿了悲涼和滄桑,額頭更是添了幾筆細細的皺紋,雙眼的目光不再像個少年人,漫無目的地飄過蘇蕓清,望向窗外那抹殘陽。
“天又要黑了。”江晨喃喃地開口。
嗓音嘶啞,但比早晨強了一些,能夠拼湊成完整的語句。
蘇蕓清心頭愈覺愀然,她十分懷疑,江晨是不是中了某種邪術,看他現在的模樣,說是回光返照的遲暮老人也差不了多少…
須臾的沉默,日頭完全落下西山,沉沉暮色將萬物包圍,天地蕭瑟。
街頭夜風嗚嗚吹拂,仿佛能透過窗欞,帶來床上床下的人都給來一股寒意。
蘇蕓清眼皮微微有些濕潤的同時,也似乎感受到一股肅殺氣息。
“你是不是以為,我熬不過今晚了?”江晨突然笑起來,干澀的嗓音如同出自風燭殘年的耄耋老人之口。
蘇蕓清一驚,定睛瞧去,江晨的目光飄忽不定,偶爾與她視線對上,也沒有任何停留。
“你的眼睛…”她顫聲問。
“光線一暗下來,就容易看到不干凈的東西,干脆封閉了視覺。”江晨的聲音沒有起伏,“除此之外,倒無大礙。本少俠是金剛體魄,沒那么容易死,那些鬼東西想干掉我,至少也需要半個月的時間…”
聽到半個月的期限,蘇蕓清稍微松了口氣,拿起熱毛巾,為他擦了擦臉:“兄長,你到底怎么回事,被惡靈纏身了?”
“差不多吧。”江晨心里補充了一句,而且惡靈的數目有點多,至少在十萬以上吧。
“什么惡靈這么厲害?是女鬼嗎?”
“有男有女…”
“喲,你還挺受歡迎的…那它們玩盡興了沒有,晚上還會再來嗎?”
“應該還會吧。”
“這樣下去可不行啊,你的身體會被掏空的,應該勸它們節制!張雨亭應該教過你一些驅鬼的法門吧,我也略懂一點,要不給你畫幾張符試試?”
“沒用的。”江晨搖頭。
那些鬼并非來自外界,而是由云重繪制的那張《幽冥地獄圖卷》所產生。
當日江晨第一眼看見那幅圖卷的時候就已被惡靈侵染,隨后他又撕毀圖卷,更是破了封印,那些厲鬼潛伏在他的靈臺識海,如今受陰氣激發而現形。
它們受盡了痛苦和折磨,一個個苦大仇深,心里面早就被瘋狂和暴虐所填滿,每一個都是兇殘無比的厲鬼,普通符咒絕難奏效。當初高僧云重都只能將它們鎮壓在圖卷中,無法徹底超度,遑論江晨這樣的門外漢。
能想出來的辦法,他都已經試過了,定生無妄靜虛訣,云重經文,驅魔咒,降靈咒…只能緩解一時,治標不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