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寒的劍光追逐著血帝尊的身影,似如群狼斗虎,要將他圍殺在萬軍戰陣之中。
血帝尊的身影幾乎被涌動的萬頃波濤淹沒,滾滾橫流之中已很難辨認他的蹤跡,唯有那平靜淡漠的語調仍在不疾不徐地傳來:“不錯,已得了童淵五分真意。”
下一刻,驚濤駭浪般的劍光從四面八方涌至,勢欲將血帝尊渺小的身影徹底傾覆。
風聲貫耳,隆隆作響。即便是青衣妖帥,也無法徹底隔絕戰斗的余波,稍微一兩道劍氣從他們上空掠過,江晨就感覺自己的耳鼻快要被震出血來。
然而即便是這樣暴烈的萬軍戰陣,也無法完成那最后一步。
那條灰色人影漫步在折戟沉沙的戰丘上,看似載浮載沉,卻始終從容不迫。
如此全力施為仍奈何他不得,熒惑愈發憤怒。它口中發出尖利的嘶吼,胸膛中血脈如雷霆般震動,周身纏繞著的黑色閃電愈發密集,逐漸逼近這具身軀所能承載的極限。
那憤懣不平之氣,彌散于天地之間,也借著某種青冥之上的契約,充盈于江晨胸襟。
江晨強忍住肺腑的不適,開口道:“膽小鬼!你逃避了兩百三十年,還想逃到哪里去?你辜負童將軍之時,可曾想過今天!”
劍雨中傳來血帝尊的回答:“明知是通往懸崖的絕路,卻執意撞上來,你果然跟童淵一個德性。可有件事你先得弄清楚:我本就不曾令你們回援,何談辜負?”
不曾辜負?
熒惑縱聲大吼,心中如有野獸在號哭。
八百虎賁盡埋骨,就得到這么一句回答?那三千里飛馳回援,以寡敵眾的浴血廝殺,原來在你眼里不過一個笑話!
那高傲的人影,那威嚴的嗓音,輕描淡寫的一個反問,就抹去了童將軍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那些流灑的熱淚和鮮血,原來早就已被葬入歷史的塵煙。
心中的將軍哽咽著,心中的袍澤吶喊著。我們所效忠的,我們曾為之舍生忘死的,原來就是這樣的王!好好看著吧!我的靈魂在深淵中等待了兩百三十年,就為了今天與你拔劍相見!
八百白袍的榮耀與熱血,絕不會埋入永暗。現在,便是沉冤得雪之時!
熒惑右手猛地拔起,半截「奪魄」纏繞著怨念,將八百白袍的意志,盡貫注于孤注一擲的最后一擊之中。
是消散于歷史,還是奪回失去的榮耀。白袍軍的期望,皆系于此劍!
隨著那霸道驚人的一劍揮出,崩山之力以熒惑為中心擴散開去,街旁的數十座房屋和墻壁瞬時傾覆。
“何苦…”血帝尊只說了兩個字,嗓音便被天穹塌陷般的巨響吞沒了。
但他的劍卻還在。
只是一截筷子,無有氣勢,無有鋒芒,無聲無息,卻圓貫如一。也唯有這樣如頑石般的古樸之影,才能從萬軍沖鋒的聲勢下僥幸得存。
——正是這樣的劍法,使得我們都相信,哪怕深陷百萬重圍,你也一定能夠殺出來!
熒惑縱聲長嘯,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吼叫:“帝——尊——”
再一劍挑起鋪天卷地的漩渦和暴雨,重重包圍于血帝尊身周。漆黑的雷霆環繞著他瘋狂飛旋,再驟然爆開,如同天穹破碎般的景象。
轟然巨響,整條長街的道路碎為齏粉。
電光過后,天地都失了色彩,漆黑一片。
繼而又聞耳畔凄厲的風聲,萬鬼悲鳴,仿佛置身于修羅煉獄。
青衣妖帥的衣袍被劍光挾起的狂暴風聲刮得獵獵作響。寒意透骨而至,以他之能亦無法故作從容,步步后退,遠遠地飄出煙塵之外。
江晨自然也只能跟著遠離戰場波及的范圍。
一道白色閃電劃破陰沉的暗幕,只一聲悶響,漫天凄風暴雨便隨之消散。
繼而,便是死一般的寂靜。
塵埃漸漸下落,雨水再度傾灑下來,沖刷著這片狼藉的土地。
遠處的江晨趕回原處時,看到的只有一個站立的人影。
熒惑已經倒下了。
它揮出的千劍萬劍,即便是能夠絞滅武圣的殺陣,卻仍無法撼動那灰色身影分毫。那真是一座無懈可擊的巍巍雄峰,中正平和地盤踞在那里,沒有任何險峻的坡度,卻任憑巨浪拍打猶自巋然不動。
血帝尊默默地打量著手中的斷劍。
他手上握著的,赫然是原本屬于熒惑的「奪魄」。
“熒惑!”江晨忍不住喊了一聲。
“別叫醒他。”血帝尊轉頭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江晨心神微定的同時,也暗暗駭異于血帝尊的實力。即便是那般毀天滅地的招式,這老家伙也能在其中游走自如,甚至對敵人只傷不殺。這份對于力量的掌控,已經遠遠超出了凡人的想象。
血帝尊丟下半截斷劍,道:“帶他走吧,別再來這里。”
他轉身欲走,江晨在他背后說道:“你去哪?”
“自然有我該去的地方。”
晨想了想,見他漸要走遠,便把一直梗在喉中的話問了出來:“你就沒有不甘心?”
“怎么不甘心?”血帝尊并不回頭。
“兩百年前的屈辱,你就任其唾面自干?那些人還有后代在世吧,你不想復仇嗎?”
血帝尊腳步停下來,沉默了一會兒,答道:“兩百年前有我,兩百年后無我。”
不知是不是錯覺,江晨覺得他此時的身影,充滿了蕭瑟落寞的味道。
或許兩百多年沉眠的時光,已經將他的雄心和傲氣盡數沖散了吧。再世為人的血劍圣,是否開始嘗試將過去遺忘?
青衣妖帥緊隨血帝尊的腳步,也一去不回。
江晨在熒惑旁邊停留了一會兒,便察覺到幾股不懷好意的氣息在接近。
落單的少年,和一個昏迷的傷者,在某些人眼中,應該是絕佳的趁火打劫的對象吧。
方才驚天動地的一戰,不知引來了多少魑魅魍魎的窺探。交戰的雙方固然極強,可總有落敗的一方。這樣的高手可謂渾身是寶,倘若失去了反抗之力,豈不正是一根散發著誘人香味的肉骨頭?
“小兄弟,這里發生什么事了?要不要幫忙?”最先到達的是一名精瘦的三角臉男子,他打量了一下地上躺著的熒惑,朝江晨擺出一副和善的笑臉。只是他袖中暗扣的飛鏢,已經暴露了他內心的惡意。
“沒事,我朋友走路摔了一跤,可能要歇一會兒。”江晨一邊觀察著熒惑的狀況,一邊陪三角臉男子信口胡謅。
三角臉男子掃了一眼街道上龜裂的地面和兩旁滿目瘡痍的房屋,陪笑道:“這一跤摔得可真沉哪!傷著哪兒沒有,要不要找個郎中來看看?”
“不用了,我朋友身子骨結實,這小小的一跤奈何不了他。”
“話不能這么說,人是血肉之軀,難免遇到些山高水低。我看這位兄弟的情況不是很妙,還是去找個郎中看看吧。”三角臉男子見附近又有幾道人影趕來,眉宇間漸漸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我也粗通一點醫術,先幫你看看他還有沒有救…”
他說著就要蹲下去拍熒惑的肩膀,以他「八手蜈蚣」的本事,只要這一下被他拍實了,就算是玄罡高手,也得在火蜈蚣劇毒折磨下哭爹喊娘。
冷不防熒惑卻在此時突然睜開了眼睛。
三角臉男子渾身一抖。
接觸到那雙飽含殘酷、不似人類的漆黑眼珠,一股無形寒氣從三角臉男子的尾椎升起,漫過全身,他的四肢頓時就像被凍僵了似的,動作就那么僵在半途。
背后有笑罵聲傳來:“狗娘養的趙老八,手腳真是利索,又讓你拔了個頭籌!不過今天這口食分量大,你一個人只怕吃不下,給兄弟們也分口湯喝吧!”
三角臉男子的手掌離熒惑肩膀只有寸許距離,卻怎么也無法使出一點力氣。
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淌下,他的目光如同被吸入了那個漆黑幽深的漩渦里,身體的知覺,乃至呼吸、心跳,都漸漸融入了那個漩渦…
“趙老八,三爺跟你說話呢,你聾了嗎!”見他遲遲不吭聲,另一人不忿地叫起來,“別以為你練了一身毒功就可以橫著走了,老子鋼牙可不怕!”
最后到來的一名婦人陰惻惻地道:“老八,真想一個人吃獨食啊?傳出去名聲不太好哇。”
這三人嘴上叫得厲害,卻終究對趙老八的毒功心懷顧忌,不敢貿然上前。
江晨嘆了一口氣,道:“你們都誤會八爺了。”
“誤會什么?”青皮老者冷哼了一聲,“老八,摸了這么久,摸出什么東西來沒有?”
“趙老八,三爺問你是聾了還是死了?”
“老八,這就不夠意思了吧?”
三人吵嚷聲中,卻見那背對眾人的三角臉漢子身軀往后一栽,直挺挺躺倒在地,已然生機全無了。
可憐「八手蜈蚣」,也是西城十三街響當當的一號人物,竟被熒惑一眼活活嚇死。
“這…”
“老八?”
那三人一愣神的工夫,就見熒惑慢慢地站起來,并握住了那柄漆黑的斷劍。這時他們才如夢初醒,忙不迭地轉身撒腿就跑。
熒惑提劍追了上去。
寒風中夾雜著濃重的血腥味。
江晨緩緩地轉開了臉,避開那幅血腥的畫面。
他盡管已經習慣于廝殺,但對于那種殘肢紛飛的場景仍然喜歡不起來。他仰頭望向了天空,期盼能從飄落的雨滴中尋得一點清凈。
短促的幾聲慘叫后,街上又恢復了平靜。
江晨垂下目光,只見支離破碎的肢體肉塊鋪滿了街道,熒惑站在血泊中央,眼瞳中似有一層淡淡的紅色正在消褪。
許多天之后,附近一帶的居民說起今日之事時,都道是天上一位金甲神人伴隨著雷霆下凡,將西街一片欺壓平民的四個惡霸盡數誅殺,除了「八手蜈蚣」還留下尸體外,令三人皆是被常人所無法想像的殘忍手段給碎尸萬段了,他們的眾多跟班趕過去的時候,都差點被那 殘酷的場面嚇暈過去,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在街坊出現,大概還在噩夢中沉淪未醒吧!
夜涼如水,月透清輝。
四野無聲,萬籟俱靜。
周靈玉走出山驛,獨坐坡前。
清幽的簫聲,一縷一縷,隨著夜風逸散到目光難及的遠方。
在這蒼涼的暮色月光之中,周靈玉瞇起眼睛,仰面望著遠方叢林中一群撲翅驚起的飛鳥,口中低低吟道:“百歲光陰石火爍,一生身世水泡浮…”
“周姑娘,一個人在這看月亮,不覺得寂寞嗎?”
江晨的聲音忽然在背后響起。
周靈玉沒有回頭,只聽著他腳步聲從后方走來,在她右側坐下。
熟悉的男子氣息沁入鼻翼,她那顆悵惘的心靈好像被一只大手撫過,暫時安定下來。
江晨轉頭瞧著她美麗無瑕的側臉,微微一怔,仔細辨認了幾眼,問道:“已經開始恢復了嗎?”
周靈玉點了點頭:“大概,還需要半月左右的時間。”
“恭喜恭喜,馬上又能重回天下第一美人的寶座了!”
“未必比得過你家林小姐。”
江晨端詳著她的神情,有些疑惑地道,“孔雀大明王死了,呂巨先也死了,你大仇得報,又即將恢復青春,可謂三喜臨門。可你好像并不開心,為什么呢?”
“因為…我沒有親手報仇!”
“真的嗎?”
“那不然呢?”周靈玉的語氣單調而冷漠,好像摒除了人類的感情,“你以為是什么?”
“我覺得,你大概還是放不下吧。”
周靈玉沉默了片刻,忽然冷笑出聲,轉頭斜睨著江晨,冷哼道:“出于何種心思,你才會做出這種無稽的猜測?”
“無稽嗎?”江晨輕嘆一口氣,伸手接住了一片飄零的枯葉,若有所思地道,“你們之前的事情,我也只是道聽途說。不過我總覺得周城主心里還有些遺憾…”
周城主?他對我的稱謂變了,從姑娘變成了城主。這代表了什么呢…周靈玉靜靜思考著,腦中亂成一團。
她長長吁出一口氣,用微微帶著哀傷的眼神迎上江晨的目光,淡淡地道:“你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
“嗯…我是來向你辭行的。”